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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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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主卧室旁是夏家男主人的书房,大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庭院里茂盛的八重樱,良好的采光让整个房间看起来相当明亮。
靠墙的红木书柜上摆满金融、商管书籍,各个合作公司的资料档案整齐地排列着。如此严谨的排布,却在最显眼的位置极不相称地摆着几十本推理小说,其中多数作者一栏署名为“古月”,可见主人的喜好。
背对着落地窗,夏御天悠闲地喝着刚冲好的香醇的山多士咖啡,隔着宽大的红木办公桌静静打量儿子。
岁月依稀在这个年近五十的男子身上刻下了痕迹,深刻不失柔和的脸部轮廓轻易便可看出他年轻时的英俊帅气,黑发中偶尔夹杂的几根银丝为他凭添了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魅力,精光内敛的眼中是经由漫长岁月累积而成的睿智,温雅持重之中透着一股难掩的压迫感——夏氏集团的掌舵者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势,但显然这对他的独子完全不起作用。
面对父亲的注视,夏逸风也不开口,只冷着张脸,大喇喇地陷在办公桌对面的真皮沙发上舒服地闭目养神,任父亲看个过瘾。
在他的刻意较劲下,沉默无限曼延。
终于,在杯里再不见半滴棕褐色液体的时候,夏御天放下手中的杯子,开了尊口:“你今天早上去上课了?”
“没。”眼也不睁,单字节的发音表示他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好吧,他知道要儿子乖乖上课是痴人说梦,但逸风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了,回答得这么干脆,对着他这个父亲,连敷衍也懒得!
“虽然以你的成绩不怕毕不了业,但也别做得太过火。你的班主任已经不止一次跟我提起你的课业问题了。”他已记不清自己被电话骚扰了几次,每次都是老调重弹,说的人不累,听的人也烦了!他已经够忙了,如果儿子再不收敛些,他什么时候才能耳根子清静?
“那老太婆就是闲着没事干,别理她就行了!”
听听!听听!!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啊?!
夏御天无奈地改变话题,却也因谈及的人而眉开眼笑:“刚刚不在家,是跑去接悠悠了吧?”
“嗯——”拉长了尾音,他答得懒散。废话真多!绕了这么多弯,就不能直接说重点吗?
“你还是老样子,小心保护过度,会惹悠悠讨厌哦!”为人父的对自己溺爱女儿的态度一点自觉也没有,幸灾乐祸地调侃儿子的过激行为。
“少罗嗦,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夏逸风闭着眼嗤了声,语气是浓浓的不屑,一点也不跟父亲客气。
面对独子的嚣张,夏御天温和地笑了笑,再次改变话题:“最近过得如何?”
这句话问得刻意。
整日翘课、夜不归宿,这些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他这个做父亲的能见到儿子的时间并不多。不是不知道他在外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信任,才一再放任。
只是儿子似乎不怎么领情,这令他颇为烦恼。
闻言,夏逸风睁开眼,警觉地望向书桌后看似神情安适的父亲,出口的话冷淡中透着警告:“没坏到需要你插手的地步!”
老头子……到底知道了他多少事?
“你真的这么认为?”夏御天似笑非笑。想起不久前被送到自己手上的那厚厚一叠记载着儿子最近一年“丰功伟绩”的资料,堆得比他一个月里要审阅的文件还要高出许多!
如果这样还不打算让他介入,难道非得等到无法收拾时才肯让他这个为人父的善后?
这个不肖子,也不想想他一把老骨头哪还经得起那么多折腾!
“我会处理好的!” 冷然的回答,夏逸风再度闭起眼,摆明拒绝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看来是很多了,而且多到一向不管闲事的老爸也多事起来的地步。夏氏集团的情报网未免也太闲了吧,居然查起他的事来!
“听你这么说,我就可以放心地和凌月去旅行了!”夏御天靠向椅背,泰然道,“下个月起,公司就交给你打理了——这件事悠悠已经和你提过了吧?”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来见自己。
让他打理公司的事,既方便他以后接手公司,也是希望多少能绊住他,省得他在外头胡作非为。当然,主要还是为了他和老婆的三度蜜月。
“多久?”夏逸风翘着二郎腿,问得直截了当。
“一个月吧!行程还没定,等凌月交了稿子再说。”老婆现在没空理他。
“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你没回来的话可别怪我放着公司自生自灭!”耐心完全告罄,夏逸风站起身,毫不恋栈地要走人。
“我会尽量早点回来。悠悠就拜托你了!要好好照顾她,不可以带坏她哦!”
没良心的臭小子!居然威胁自己父亲,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把悠悠交给他照顾,他还真是有点不放心。
“这种事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冷冷地抛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看着儿子甩门而去,夏御天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逸风真能处理好,他也不会特地跟他提起了。这一年来,儿子的资料突然猛增,让他不得不跟着担心起来。再不插手的话,只怕他回来时得去拘留所领儿子了。为了他的蜜月着想,他得做些必要的防范,省得在中途还得赶回来收拾善后。难得老婆腾出一个月时间不再接稿子,不好好享受两人世界想有下次机会恐怕要再等个八百年!
不过,他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儿子都说能自己解决了,好歹也得留点面子给他,以显示他这个做父亲的有多宽宏大量!
略带点恶作剧的得意微笑,夏御天将皮椅滑向摆在右手边的电脑,双手在键盘上忙碌地敲击起来,不消半刻,一封设置为定时发送的email就写好了,收件人的名字是——
万事无忧
* * * * * *
“爹地,你又欺负风了?”
书房门后探出一张精致如搪瓷娃娃的小脸,软软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不赞同,但仍是令人舒心不已的柔和。
夏御天抬头往声源望去,原本温雅持重的笑脸立刻变得献媚起来:“悠悠,你怎么来了?”毫不犹豫地丢开正浏览到一半的大件开发案的评估资料,殷勤地招呼宝贝女儿。
云悠然推开门,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我刚刚看到你儿子像阵飓风似地刮出门。”看到继父脸上一闪而过的某种被称之为“心虚”的表情,她体贴地装做没看见,扬起纯稚的笑容问道,“爹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风生气的事了?我刚巧瞄到一眼,他的脸色很难看哦!”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狮子。被迫接手公司不至于让他的脸结冰,那他又是为了什么事在不甘心呢?
“别理他,逸风这孩子就是脾气不好,一天到晚爱生气!”为人父的说得极不负责任,前一刻还在烦心的儿子下一刻已被他毫不犹豫地撇在一边,满心满眼是聪慧可爱的女儿,“来来来,悠悠,爹地有礼物送你哦!”
“是什么?”云悠然适时地表现出期待以满足为人父的虚荣心。
夏御天乐呵呵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精装书递给她:“看看你喜不喜欢?”
厚厚的书拿在手上沉垫垫的颇具分量,封面上烫金的楷体“史记”二字,让她弯起了眉眼,对上继父期待的眼,微笑道:“谢谢爹地,我很喜欢!”
“是吗?那就好!来,还有另一份!”夏御天眉开眼笑地往一旁的矮柜探去。
看他拿过放在柜子上的大盒子,上头可爱的粉红色蝴蝶结装饰让云悠然白皙的小脸绿了绿,但她很快用笑容掩饰过去。
暗自吸一口气,她在心中默默祈祷:拜托,千万不要是“那种东西”!
伸手接过,在继父期待的眼神中拆了外层漂亮的塑料包装纸,打开盒盖的同时,云悠然硬是咽下到口的叹息,扯出一抹甜美的微笑:“爹地,我房间里堆的布偶多得可以去开店贩售了!”所以,请不要再更进一步地侵占她并不宽裕的私人空间了!
“你不喜欢吗?我听说这是现在很受欢迎的小丑鱼,所以……”
对上继父垮下的笑脸,云悠然只得抱起躺在盒中的红白斑纹的NEMO布偶,无言地望着送礼的人。
“呜……悠悠,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果然是他的心肝宝贝啊!
想他身为人父,每每想对独子表现关爱便招来冷眼相向,自从娶了凌月,他才有了个可以尽情疼尽情宠的女儿,圆了他十多年来的梦想!虽然这个女儿比起其他的女孩子(其实他所知道的也就只有他朋友们的女儿)是怪了些,不爱打扮、不爱交际、不爱逛街shopping,送她礼物她只要书,可是身为女孩子,房里怎么可以没有几个像样的布偶娃娃摆饰!所以他不遗余力大肆收罗各式布偶送到女儿面前,虽然第一次就被女儿告知没有收集娃娃的兴趣,但她还是每次都会收下——真是个贴心的好女儿!
“谢谢你,爹地!”云悠然泛着无奈的笑软软谢道。算了,大不了再拣几只爹地已经想不起来的布偶送去念知孤儿院好了,反正那些布偶都装在盒子里保存着,个个完好如新。
“对了,悠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收起为人父的感慨,夏御天满脸堆笑地问。
云悠然点点头,空出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妈妈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是什么?”他接过,上头是一连串的地名,而且都在某个文明古国的境内。
“妈妈说,这些是她想去的地方,请你安排行程。”
“凌月呢?”
“她刚赶完稿,要休息。”约了她亲爱的女儿我一起喝茶吃点心,所以没空理你。
唉,他就知道!
郁郁地坐回皮椅上,正想计划行程,眼角却瞥见宝贝女儿正欲离去的身影,夏御天急忙留人:“悠悠,等一下!”
“嗯?”抱着可爱布偶的可爱女儿回头无辜地望向他,“什么事,爹地?”
“你不帮我吗?”他晃晃手上的纸条,热切地望着她。
“妈妈说,由你全权决定就好。爹地你忙,我就不打搅了。”不顾继父殷殷期盼的眼神,云悠然回给他一个纯稚的笑容,决然地带门离去,将堂堂一家之主的哀怨阻隔在薄薄的房门内。
“呜……连悠悠也不肯陪我!一定是被逸风那死小子给带坏的!我可爱的悠悠……”
* * * * * *
太阳沉寂于西方的一角,晚霞以剔透的紫红将天际妆点得分外美丽。庭院里,高大的八重樱伸展着茂密的枝叶,在别墅的墙上投射出光与影的抽象画。
初春时种下的黄蜀葵开了一大片,碧绿挺直的茎杆上开着的鹅黄花朵简单大方,让人一见倾心。因为全株都有清凉解毒的功效,老佣人林嫂便种来煮凉茶给一向容易上火却极讨厌吃药的夏逸风喝。
金乌将落的傍晚时分,照例,云悠然泡上一壶好茶,慰劳赶完稿的古凌月。
露天阳台的黄杨木茶几上,摆着一只白瓷细颈花瓶,瓶里插着一朵清晨时剪下的黄蜀葵,一只小巧的茶壶和几盘精致的茶点安放在一旁。
云悠然倒了一杯茶递给坐在藤制躺椅上假寐的古凌月,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闻了闻杯中冉冉升起的幽香,古凌月轻啜了口,满足地望着女儿与自己极为相仿的面容,眉眼含笑:“好喝,香甜醇厚还带着焦香味呢!”
云悠然点点头,唇边挂着纯稚的微笑:“今天泡的是印度奶茶,喜欢吗?”
“喜欢,悠悠做的东西妈妈都喜欢!”古凌月欢喜地再啜了口,又端起盛着碧绿色果冻的盘子,勺了一口进嘴里,陶醉地眯起眼,“好好吃哦~凉凉的,又有茶香味!”
“这是翡翠果冻,里面加了抹茶,很适合夏天食用。”
“那这个呢?”古凌月取了另一个盘子上圆圆的鹅黄色烤焙小点心咬了一口,“唔……酸酸甜甜的!”
“相思酥,内馅用了相思梅。好吃吗?”
“好吃!”再拎起一块向日葵外型的小饼干,“这个叫什么?”
“太阳素饼,内馅是水果。我用了苹果、雪梨、哈密瓜和龙舌果,尝尝看,你吃到的是哪种?”云悠然微笑道。
“嗯……哈密瓜的味道!好好吃哦~”
云悠然只手托着腮,看母亲沉醉于美食的样子,不禁莞尔,再拿了块蛋糕给她:“杏仁蛋糕,加了柠檬皮,酸溜清甜。”
古凌月听话地再咬一口:“真的耶!好香哦!”
“不过,再好吃也不可以吃太饱哦,妈妈。很快就到晚饭时间了,如果让爹地一个人吃晚饭,他会很伤心的!”软软的声音含笑,云悠然调皮地说道。
之前撇下他跑来和妈妈喝茶聊天,他就已经很哀怨了,要是再连晚饭也不陪他吃,他一定会偷偷地自怜个没完没了的。
古凌月点点头:“好的!”偏着头想了下,她眨着水眸孩子气地问女儿,“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你想问什么,妈妈?”云悠然微微一笑,对母亲略带犹豫的态度不置可否。
自她一肩担起和妈妈两个人的家庭时起,妈妈就一直以她马首是瞻,虽然可人说过这种情形很奇怪,但她已经习惯得分辨不出这样算不算正常了。
得到女儿的首肯,古凌月放下手中的杯子,果真直言问道:“你知道逸风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吗?”
云悠然愣了下,笑着答道:“知道一点点。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然问起风的事?”
“你爹地前几天跟我提到,说逸风近段时间有些……”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她苦恼地拧起眉,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好。
体贴的女儿适时地提供她所能想到的形容词:“……游手好闲?自甘堕落?执迷不悟?无药可救?”出口的是与纯稚笑容不相符的尖锐,却意外地感觉不出丝毫恶意。
想来爹地已经知道风的事了,她倒是挺好奇他会有什么后续动作。之前风冷着一张脸当着爹地的面甩门而去,大概和这有关吧?
“这……嗯……他只是——有些出格而已。”
云悠然抿唇一笑。以风的行为来看,妈妈的说法还真是含蓄。没办法,谁让她的母亲是个善良得无法道人是非的女人呢!
“妈妈担心他?”
“那当然,逸风也是我的孩子嘛!”
云悠然啜一口奶茶,感受着齿颊间香纯的滋味,微微笑道:“用不着担心,妈妈。”
“嗯?”
“情况会好转的,很快。”
“真的?”
“真的,我保证。”
“太好了!既然悠悠这么说,那就没问题了!”古凌月松了口气,愉快地吃起相思酥。
看她那么放心的样子,云悠然不禁好笑地问:“妈妈,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那当然!”对女儿的问题,母亲回答得理所当然,“你不是个会随便作出承诺的人……总之,就是让人觉得很可靠的那种感觉啦,我形容不太来……”美丽的妇人再一次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而再度拧起眉来。
“我知道,妈妈你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文思敏捷。”云悠然轻笑,适时地打断母亲的苦恼。
“悠悠你不要取笑我嘛!”不好意思地薄责一句,倒不会真的去在意,女儿的体贴她一向是最清楚的,“对了,小墨最近过得好吗?”
听母亲提到小墨,云悠然温柔一笑,语气满是爱怜:“还好,虽然没有按时睡觉,不过有按时吃饭、喝牛奶,气色还算过得去。”
“是吗?那孩子就是不懂得照顾自己。要是他肯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就好了,我一直希望能有个那么漂亮又可爱的儿子。”古凌月轻声叹息,对于始终拒绝接纳他人的小墨倍感心疼。
“妈妈,依你的说法好像我既不漂亮又不可爱似的。”云悠然抬眼,表情带着委屈。
“啊?没有!才没有!我女儿不但漂亮可爱而且是全世界最贴心的孩子!”想也不想地反驳,古凌月说得好不激动,生怕自己无心的言语伤害到心爱的女儿。
“哦!是这样呀!”云悠然微垂下眼,笑颜如花地享用母亲的夸赞。
望着她忽来的笑容,古凌月猛然了悟,然后垮下肩,小媳妇似的小声抗议:“悠悠,你别老是捉弄妈妈嘛!”
“哦?我有做什么吗?”摆出拿手的无辜表情,云悠然微笑道,“我是想说,虽然小墨一定不肯搬来这里,不过,做妈妈的儿子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咦,你有什么办法?”非常感兴趣地探问。
“很简单啊,”云悠然优雅地晃晃食指,“让他入籍不就好了!”
“……有这么简单吗?”除了她和悠悠,这个家对那孩子来说是全然陌生的,这样的小墨会肯入夏家的户籍?她非常非常地怀疑哦!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不过——”
“不过?”
“妈妈,”云悠然非常认真地交代,“即使小墨不会像我一样叫你‘妈妈’,你也不要失望哦!”
“哎呀,这个我知道啦!那孩子只愿意亲近你,他肯叫我一声‘月姨’我就很高兴了!”
“妈妈真是通情达理耶!”云悠然顶着纯稚的笑容朝母亲戴高帽。
“那当然啦,我是你的妈妈嘛!”被女儿赞得飘飘然,古凌月捧着茶杯笑得一脸腼腆。
真是容易满足的人啊!不过是她的一句夸奖就能叫她高兴上老半天,这样的母亲,完全看不出当年精神全面崩溃时的痕迹,她是该欣慰的。
晚风吹拂过庭院,几片八重樱的叶子被吹落,斑蝶似的随风翻飞,飘落在茶几上。
云悠然瞥了眼飘落的绿叶,视线转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八重樱。
曾经听风提过,这些八重樱是爹地和他的母亲结婚时种的。风的母亲很喜欢八重樱,为了让她能时时看到,爹地特地从日本移植过来,请专人照料,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枝繁叶茂。
她忽然开口问母亲:“妈妈会不会难过?爹地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而且永远都不会忘记。”
没想到女儿会忽然问这种问题,正在喝茶的古凌月怔愣了下,放下茶杯,认真思忖道:“难过吗?……有时候会,但也松了口气,因为我也一直忘不了你的爸爸——我也不想忘记。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了解彼此的感受,体谅彼此的心情。御天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
像是为了弥补没有女儿的遗憾,从他们认识起,御天就很宠爱悠悠。悠悠不肯收礼物,于是御天每每见到悠悠便非拉她聊天套近乎不可,对她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也不管当时年幼的悠悠听不听得懂,连公司里的机密事件也非要拿出来对她说不可。
她会嫁他,除了爱他,也是因为看出他是真心疼爱悠悠,而不只是因为她是她的女儿。
“……妈妈很幸福。”云悠然微笑着结论道,在心中轻轻叹息。
爸爸……一定也安心了吧?妈妈现在,是幸福的。
“对啊,能遇到浩清,生下你,又嫁给御天,我这辈子无憾了。”美丽的妇人满足地微笑着,只是笑容里带着一丝抹不去的淡淡哀伤。
——聚了又散,散了再聚。人生,不就是如此吗?
女儿对她说的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不敢或忘,就怕再次陷入失去浩清的恐惧中万劫不复。
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是九岁的小女孩不惜伤害自己,浑身是血只为了唤回她迷失的神志。
温柔又坚忍的女儿,是这世上她唯一不能辜负的人。
“那真好,妈妈。”云悠然柔柔一笑,轻轻带开话题,“对了,你和爹地下星期就要出发了吧?”
“对啊!”古凌月开怀地笑着,“我老早就想去埃及看看了!金字塔、法老王、尼罗河、木乃伊……好向往哦!”
“那我就先祝你们三度蜜月愉快!”这个时候埃及的气候……妈妈还真会挑时机。可怜的爹地,希望他的身体够强壮。
“谢谢!我们不在时,你跟逸风要好好相处哦!”
“好的,妈妈。”她回以甜美的一笑,没让眼中诡谲的流光惊扰了母亲的喜悦。
和风好好相处……吗?她想,她应该可以做到吧?
* * * * * *
“……悠悠,悠悠,我的小宝贝,该起床了哦~”
温柔开朗的男声在耳边轻唤着,嘴角勾起细细的笑,她闭着眼,故意装睡。
“醒醒,悠悠,爸爸做好早饭了,有你最喜欢的绿豆汤,还买了油条和豆沙包,晚了就没得吃哦~”
嘻嘻,她不信!他才舍不得让她饿肚子哩!
“悠悠,乖宝宝,再不起来爸爸就走了呦!”
走?走去哪里?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家人去海边玩的吗?
“悠悠,爸爸最喜欢你了,最喜欢最喜欢……”
嗯,她也最喜欢爸爸了!只是……为什么声音越来越轻?
猛地睁开眼,却看见微笑着的爸爸离她越来越远,身体也越来越模糊,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四肢将他往后拖……那红色……是什么?
心一惊,她不顾一切地伸手向前探去,小小的身子倾出床沿,狠狠跌到地上,脑中一阵晕眩,她硬是忍了下来。抓在手中的布料让她松了口气,不由得扯开了笑脸:“抓到你了呦,爸爸——”
才抬头,笑容便僵在脸上,在她面前的,不是爸爸开朗的笑脸,而是妈妈空洞的双眼。视线往下,小小的手里紧抓的,是妈妈白裙的一角。她一窒,胸口的地方有什么在剥离,寒意一点一点透进肌理。
“……爸爸……爸爸去哪儿了?妈妈,你说话呀!跟悠悠说说话呀!爸爸到底去哪儿了?爸爸——爸爸——爸爸——”
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好怕,只能闭上眼不停地喊着爸爸,喊到喉咙发疼也不敢停下!
手里忽然一空,她惊恐地睁开眼,却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妈妈呢?妈妈不见了!她张嘴想叫,却叫不出声。前方突然出现一点亮光,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却发现脚下湿湿的、黏黏的,低下头,那是爸爸身上的红色!
鼻间闻到腥甜的味道,她抬头望去,一个小女孩背对着她站着,脚边躺着一位伯伯,红色的液体不断从他身上涌出,一直淌到她脚下。她想走近,眼光却被女孩手中握着的泛着红晕的银芒吸引,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轻薄而锋利的刀刃,刀身沾着鲜红的液体,艳丽得触目惊心,一滴、一滴,轻轻滴落在地上……
嗒——嗒——嗒——
一片寂静之中,唯有红色水珠滴落在地的声响越来越清晰,强烈地撞击着她的心脏。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她的眼、她的心,被那鲜红整个占据!
机灵地打了个冷颤,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从身体里被抽出,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拉她到灭顶的深渊!当那孩子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看清了她的脸——苍白的、面无表情的、精致如搪瓷娃娃一般的脸——她的脸!
再也无法抑制,她抱着头发疯似地尖叫出声!尖厉的声音在空旷无垠的空间里不停回荡,像要将她震碎一般狂啸着!
好怕!好怕!好怕!她好怕啊,爸爸!
“……醒醒!快醒过来,悠悠!”
是谁在叫她?是谁在摇她?……爸爸……是爸爸吗?
“悠悠!快醒醒,快点给我醒过来——该死!手别握那么紧,会破皮的!”
不对,不是爸爸,爸爸的声音温柔又开朗,爸爸也不会骂脏话!……爸爸呢?爸爸在哪儿?……是什么……在掰她的手指……是吃人的怪物吗……
“云悠然,我叫你醒过来你听见没有!你只是在做梦!快点醒过来!”
……梦?这是梦吗?……醒过来……醒过来的话……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爸爸了?
……见到爸爸……
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一道柔和的橙色的光射进她猩红得发黑的世界,眼前模糊的脸有几分熟悉,她松懈地瘫软下来,喃喃低语:“……爸爸……”
“云悠然!你给我清醒点!”
滚雷似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咆,劈进她混沌的脑中,打碎了她眼底的迷朦,她一骨碌爬起来,愣愣地瞪着眼前衣衫凌乱的人:“……风,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风的表情还是和平常一样桀骜不驯……只是少了一份冷静,多了几分焦躁……难得见他动摇的样子……
猛地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一阵透心的冷,抬手抹了下脸,却沾了一手的湿。这是……汗吗?她什么时候出的汗?抬眼望了望空调,二十八度,刚刚好啊!难道空调出问题了?
眼角瞄到夏逸风扯了她的枕巾,铺天盖地往她脸上招呼过来,她赶紧闭上眼,任他连着脖子一并抹干净,一边咕哝着软软地问道:“风,你怎么又跑来我房间了?”她明明上了锁的,为什么他总能无孔不入地潜进来?
他不搭腔,擦完汗,随手将湿漉漉的枕巾往地上一抛,毫无预警地往她的床铺挤去。
“……风,你不必特意留下来陪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堆起纯稚的笑软软地说道,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总觉得好累,没力气再笑脸迎人了。
夏逸风瞥一眼她的动作,二话不说伸手拉她往床上一倒,惹来她的惊呼:“风!”他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啊!
拉过半边挂在床沿的薄被盖上,硬是把她扣在怀里,他闷闷地冒出一句:“你出的是冷汗!”
“咦?我怎么会出冷汗?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做了噩梦……”
“是什么样的梦?”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平稳,没什么起伏。是错觉吗,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有问题。
“什么样的梦……不记得了。”只觉得好可怕,却怎么也逃不开……是他叫醒她的吧?让她从那个梦里逃出来……
“……睡吧!明天早上还有课。”
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情绪,只觉得禁锢着她的双手收得更紧了。把脸埋在他刚扣好睡衣扣子的胸前,闻到淡淡的香皂味,暖暖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有风在,应该不用担心会再做噩梦了吧……
这是第几次了呢……像个孩子似的被他抱在怀里……想不起来了……好想睡……
合上眼,她轻轻应了一句: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