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青青子衿非幽心 赫赫师尹叹弗亲（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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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初见素莺，叔夜确实也深切地感觉到何谓人间至柔极美，但他并没有因此生出所谓的爱慕情愫。
随后，素莺便提出希望和叔夜琴歌相合以酬谢近日的款待，他自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她歌喉婉转，闻之舒畅，那乐音里自有一股高贵之韵，确实不同于乐坊女子。但是，叔夜却还听出了另外的味道——
他一向觉得声无哀乐之分，曲的本身是没有情感的，其间的感情都是表演者赋予而生。所以不同人演奏同一曲也会有不同的味道，听乐音，细琢磨，亦是可从中听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素莺虽歌暮春之景，但换阕的间隙处却如遇霜雪的寒凉，心有戚戚意，意有踌躇绪。
虽是只是几个微妙的变化，精通音律的叔夜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眼角含着春风的笑意，酿出了晚春的蜜，可是内心却不如表面一般。这只能说明，她有所隐瞒。也许她不是满怀欣喜地来奔赴这场婚约，也许……她隐瞒了更深层的原因。
总之不管怎样，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好事。
这场政治之命，君臣之约也许是时候可以停止了。
他一直在等她自己说清事情始末，那几天他们一提及婚事，他便打岔含混过去。而她，居然也没有表现出反感之意，这倒更让他好奇了。可是直到凝双离开后几天，才发现事情既像他想的那样，又不全然像他想的那样——
那天，素莺在夜色降临时分便遣散了下人来到叔夜房间递上了一封“家书”。但，却是司马昭亲笔写下的。素莺并不是她跟嵇公穆说的那样姓曹，而是姓司马。
司马嫣，小名素莺。她同那位亭主一般，闺名不得为外人知。本来应该一瞒瞒到底，把自己完全当成对方的。可是她终是存了私心，说是人的自尊心也好，说是女子的小心思也罢，总之她希望能以自己真实之名来面对他——希望那个也许会成为她夫君的人，朗声唤出的，是她的名。
“所以你父亲的意思是，愿意助我躲避那场和曹家结下的政治婚姻，就是先委屈你这位大小姐跟我结亲，然后让曹家那边无可奈何，也不敢对你们怎样。然后你们再退出，恢复我自由身，是吗？”
“是的，家父的意思确实如此。如今，也只有我们家才有这个资格和能力。”
“呵，没想到司马大人如此博爱，嵇某不过是个平凡之辈，居然要以损失你的名誉来换我自在，这种想法还真是正常人想不到的。”
“家父亦是爱才心切，这几年，有谁不知道山阳有个风流才子嵇叔夜。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甘于接受这段婚约呢。小女子亦是觉得若能相助，此生再无遗憾。”
素莺知道，祖父司马懿除了一手追求军事权柄，另一手就是争取士大夫群体的广泛支持。父亲司马昭的心思也是为了对抗曹爽，让自己家族在未来的夺权路上走得更加顺畅。要自己放下身段来委身在这样的境况里，起初本来自己也是不大情愿的，但碍着父辈的威严而且听闻对方是嵇康，她才应允下来先以亭主的身份接近他。而那天遇见他，素莺更坚定地赞同了他们这个想法。
他只消那么一眼，清风朗月的情怀让她有恨不得把所有欺瞒全盘托出的冲动。和他琴曲相合的那一刻，她会没来由地嫉妒那个和他定下婚约的长乐亭主——如果父亲的计策没成功，他终归是娶别人为妻，那该怎么办。
这是心高气傲的她十多年来第一次为一个男子存了这样的心思，考虑着这样的问题。这也是她第一次把万般柔情展现在一个人面前，父亲说以她的姿色在几天之内肯定能使人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那时把叔夜招揽过来的胜数便更大。
可是，她不知道，司马昭只懂得半个嵇叔夜。
他是不想跟曹家结姻，但不意味着他愿意站在司马家一方。如今的政坛仕途，早已是个乌烟瘴气的大染缸。
还他自由身？一被搅入其中，哪还有自由可言？
“我只是有点不解，之前长乐亭主要前往山阳的消息确是从皇宫里传来的，这个你们无法伪造。那如今，这长乐呢？”
“长乐跟她喜欢的人私奔了。叔夜，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娶。”素莺像说笑话一样的语气说这句话。就像在说多亏长乐那么傻，才给了他们机会。
果然！他大概猜到是宫里有什么变故，但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亭主自己。心里顿时还颇为感激这个敢爱敢恨的亭主。
“司马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嵇叔夜有我自己的解决方式，不用劳烦你们了。”叔夜不带情绪地说出这句话，素莺却是听得心微微一颤：“你的犹豫，是因为之前那个叫‘宁又又’的女子么？”
“司马嫣，你是还没听明白吗？我不是犹豫，而是很坚定地拒绝。还有，又又只是个路过的朋友，跟我没多大关系，跟你们更没关系。别把她扯进来。”
“呵呵，是吗。”若是无关，为何一谈及她你的语气会起伏这么大。素莺心底一阵不悦，但是表面依旧恬淡柔美地微笑着。
“叔夜，我父亲还有一句话定要我转告给你。若你娶了长乐亭主，那就相当于承认和我们势不两立。到时，我们不会忘记你的选择，你也休怪我们。”素莺只能扔出最后一个筹码，企图挽住眼前人的脚步。
他收回本来已经准备迈开的步伐，转过身来，却是没有半分犹豫的：“呵，难不成还要摇尾乞怜，求你们虚空造出一颗慈悲心么？”
素莺顿时怔愣在原地，一时竟也无言以对，他总是有让她自乱阵脚的力量——仅仅是用他狂傲不羁的心性和言语。
叔夜那时也顾不得素莺还藏着什么心思，确定眼下情况后，随即便去找了公穆。
儒家典籍堆满的书架旁，是那张在外人那里习惯伪装和谄媚的脸庞，此时紧锁的双眉，有散不去的忧郁。欲望功名，从来都是轻而易举，累垮一颗对其趋之若鹜的人心。
叔夜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兄弟俩的志向会像两条相交线一样，一个短暂的共同点之后是无尽的远离。
“……阿兄，之前你因为不好拒绝，也希望借此和曹家攀关系，因此不问我意思便答应下来，这我不怪你。但现在情况有变，如果你还把我当弟弟，不想把我逼到尽头，就按我说的做。”叔夜开门见山，把刚刚素莺告知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公穆。
还没等公穆反应过来，他便继续说道：“你直接上洛阳去找曹爽，提出要见亭主一面。曹爽自然是交不出人，你再把听到关于亭主已离宫的消息说出，并明说这是司马家告知的。嵇家表示愿意成全亭主和心上人的美满姻缘，如果他仗着君臣之规不顾嵇家颜面让我娶一纸空书，那我还不如娶了实实在在的司马家千金。但是，若肯让我们全身而退，我嵇叔夜也向他保证绝不会加入司马家的麾下。”
“阿康，这……”公穆惊讶于眼下的状况竟是这般，看着眼前这个倔强地要摆那两家人一道的弟弟，更是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在这件事上，曹爽错在他的疏忽。他碍于面子，不会不同意的。而且我不顾伦理纲常的人说什么不顾嵇家颜面，落在别人耳里简直是个笑话，所以，也只能由你去说。”叔夜嘴边浮起一抹笑，如同那勾夜的月。
“你啊你……虽说长兄为父，可从小到大你有哪次是听过我的。”公穆思忖了一会，无奈地摇着头。也许他会对其他人耍手段玩心计，可是对这个弟弟，他一直保留着内心最深处的那份情感。
“阿兄，其实不止结姻，还有你入仕的事。你就不能也听我一句劝吗？从这件事你也应该看出，曹爽跟当年权势显赫的师尹一般，虽为实权掌握者，但并没有长期掌权的能力，自大轻敌，凡事弗躬弗亲，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这样的人为何要为其效力。”
“阿康，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既然我答应不干涉你的想法，你就不要再阻挠我了。这样，我们还是兄弟。”公穆的语气登时冷下来，神色复杂地看了叔夜一眼便匆忙出门去。
不要劝你么，怎么可能？阿兄，我们身为同父同母的兄弟，虽然性情志趣已是不同，但是有一点还是相同的。那就是，我们都执拗地听不得劝，即使你不想听，可我还是会继续的……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青青子衿非幽心 赫赫师尹叹弗亲（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