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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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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色隐隐,青山白头,更深露重正月中。
飞驰的骏马拉动着的马车中,正坐着即将潜回周国的四人。
是宋熹微,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慧公主,终于耐不住了,“阿慧,你真的想好了?你可要知道,如果这次我们的身份败露,以宇文邕的性子,你就必须要留在周国了,可是你……”后面的她没有再说。
段懿沉默间,也偷偷觑了慧公主一眼。
慧公主捏着自己杏黄色的袍角,垂着头安静了片刻,突然绽开嫣然笑意,道:“以我如今这般状态,回周国又算得了什么,百姓恐会说,这么一个逃逸的公主,只会令得周国蒙羞!皇兄思前顾后,定是不会再留我的了。”
“我……”段懿有什么话正欲冲口而出,车中几人都向他望了过来,他的声音却突然沉下来,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至于这两人之间的前因后果,宋熹微已经猜明白了,她颇似惆怅地叹了声,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宇文邕那么疼爱你怎么舍得不要你,我敢打赌,这事不会黄了的。”
言讫,段懿的神色突然有些惊惶,然而他却极迅速地扭过了头去。
高长恭微笑地扯住了宋熹微的衣袖,“那也是被发现后才应该考虑的事了,阿慧既然不想回去,我们就暗地里行事。”
其余人都点了点头。
此次潜回周国,目的只有一个,周国皇宫,朱紫阁。
明月皎皎,映照千里霜花,北野寒空,有鸡鸣唱着五更残色。
马车一路驶入了长安。
长安城的一座画风清幽的宅子中,四个人坐在大堂中默默地等候着消息。
正焦虑地等着,忽然堂中窜入一翡翠色的衣影来,起身才见,原是慧公主以前那个总是跟在身边最是要好的侍女。她窜进来之后便将背上背着的大包袱一溜儿放在了慧公主的案前。
“公主,这是你们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宋熹微与段懿面面相觑,慧公主只说要在这里见一个人,却没提过什么东西,因而他们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
高长恭似乎猜到,清俊的墨眉微微蹙了尖。
慧公主欣悦地拍了那侍女清瘦的肩头,“禾草,多谢你了!”
“为公主办事,是禾草的荣幸,哪能让公主言谢?倒是公主你,几月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禾草一面说着,一面心疼地伸手刮了刮慧公主消瘦的面庞,她比慧公主大了十岁,一向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的,这几个月没少担心。
宋熹微再也坐不住,上前来将禾草带来的包袱解开,登时满满的黑布帛全都如破了皮的饺子般露出了馅儿。
竟然……竟然是黑衣禁卫军的服饰!
她憋着笑冲高长恭回眸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你再穿这样的衣服,吾心甚悦,甚悦啊!”
说到这儿,慧公主也想起了往事,玉手轻掩着朱唇低低笑了几声。
高长恭的眉头蹙得紧了,一言不发,眸色沉沉。
段懿见慧公主笑得腼腆又舒畅,虽然不明所以,但心中突然也跟着柔软了。
禾草这才想起除了慧公主外的人来,环顾了四周,突然问慧公主:“公主,你吩咐禾草偷偷带几件衣物过来,也不说为什么……这几人又是什么人,怎么公主你回了周国,竟然过家门而不入?”
众人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说,但禾草是慧公主最贴心的侍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便细细地详说了他们的目的,只隐去了高长恭和段懿的身份,只说他们与朱紫阁那位有些亲旧,特来寻觅遗迹。
心细如尘的禾草知道慧公主这是有心隐瞒,毕竟,光瞧着高长恭的那张天怒人怨的脸就知道他的身份了,这等隐瞒丝毫用处都没有,但她也伪装着信了,待慧公主说完后,她轻轻冲着众人点头。
而这时,高长恭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瞬也不瞬地盯着禾草,似乎要看穿些什么。
是夜,月明星稀,穿着黑衣禁卫军裳服的四人随着禾草出宫时用的那条密道偷偷溜进了宫。
点着灯的禾草在前边带路,火光明灭间翡翠色的裙摆染了软黄,静静垂曳,她忽然解释道:“这条密道是奴婢与公主共享的秘密,直通朱紫阁,虽不知道是何人所修,但可以确定只有奴婢和公主知道,很安全,诸位不必担心。”
漆黑的长廊也不知道通向哪里,两侧都是光溜的石壁,反着四人手里火把的光,但仍然觉得漆黑,恐是这长廊中的气氛过于幽冷之故。
尽头出现了微弱的光芒,几人心中大喜过望,陆续出了洞口,才见这正是这朱紫阁的内室。
但欣喜之际,谨慎的高长恭和宋熹微已经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个禾草出门时并没有掩上此处的门,但听慧公主所言,禾草年龄比较大了,且是个细心周到的人,既如此,便断然不会犯如此致命的错误,除非……
两人心意相通,只是暗中握紧了手,面上却并无异样,似乎也没有要揭穿禾草的意思。
只是禾草领着他们进入了内室之后便灭了火把扔在了地上,丝毫不顾及木棍落地时砸出的清脆的响声,她还让他们也都灭了火把,只在暗色死沉的屋中点了一盏快要燃尽的灯。再然后,她回身说道:“公主有什么事便做吧,奴婢去外边守着。”
她说完便福了福身,岂知正一起来转过身去时,身后高长恭运指如风,已经点了她的昏睡穴。
慧公主不明其意,惊讶道:“兄长,你这是……”
昏黄光线中高长恭抿紧了唇并不解释,而是随手将禾草拖到一边,他似乎很急切想要寻找什么,不再理会他们。
宋熹微心细地意识到不妙,登时拉着了高长恭翻箱倒柜的胳膊,“长恭,我们被人盯上了,这下是找不成了。”
被盯上了?
纵是此时再笨,段懿也知道是禾草搞的鬼,他心中忿忿,没想到慧公主的身边竟然还有这等吃里扒外的叛徒,就为了这个叛徒他们打扮成这副模样了还要被认出来,因而他望向慧公主的目光中也多了分隐忍愤怒之意。
慧公主心中难过,见了段懿的神色便更难过了,她喃喃道:“怎么会,禾草怎么会……”
墨玉眼中又似有泪滴即将掉落,高长恭睨了眼段懿,终是叹息着上来安慰:“别想了,此事错不在你,你也只是想要帮我们……”他顿了顿,清润的声音里突然藏了丝悲戚,“大约我与母亲是真的没有缘分……”
四下静穆无声,根本不知道此刻该安慰谁了。
而这时,宇文邕在朱紫阁的大门口站了大约半个时辰了。本是以火把为号,听号便冲进去抓人,可是宇文邕在听见禾草落下第一个火把之时却突然顿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听了高长恭的话,他素来冰冷坚硬如磐石般的心却奇迹般的柔软了下来,没有缘分……其实,他又何尝不可怜?
咳嗽了声,宇文邕压低了声音吩咐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没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随后,他衣摆一拂,踏步上前推开了内室的门。
随着门的打开,登时明月将大把的银光都抛了进来,满室明光之中,四人惊讶地望过来,可却隐约带上了防备。
高长恭顿住,突然别过头去,似不屑,更似胆怯,他竟然不想面对。不是不想面对宇文邕,而是心里那点点莫名的欢欣与雀跃,真是让他惶惶不安。
慧公主瑟瑟地缩着身子,退到宋熹微的身边。
进门后,宇文邕找的第一个人便是慧公主,他冷冽的眸光淡淡一扫,便留意到了瘦削孱弱的她,登时脸色都暗沉了下来:“阿慧,你怎么跟着他们一同胡闹?到朱紫阁是为什么?”
慧公主最喜欢这个皇兄,却也最害怕这个皇兄,听如此问,登时怯怯地摇了摇头。
站在她身前的宋熹微将慧公主的两手握入自己掌心,突然目光淡淡地看向宇文邕,淡漠的声音划开夜间清冷的迷雾:“皇上,这个禾草怕是一早便被你收买了吧,不知道皇上在外边站了多久了,更深露重的,也不怕着凉。”
他们四人虽然是从密道进来的,但为了行方便,仍然穿了黑衣禁卫军的衣服,脸上带着遮面的黑帛。可只清冽冷漠又不染凡尘的目光便能让宇文邕认出她是谁来,宇文邕登时冷冷一笑,冲着长身玉立的高长恭道:“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将她带来周国这种危险的境地,你居心何在?”
一时之间几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高长恭扭头来看他,却沉声笑了,“皇上不也口口声声地说爱她么,既然如此,周国就不算是危险的境地了吧,我这算是,沾了阿璃和阿慧的光。”
段懿早知道跟他生活三年的宋兄弟是曾经的郑璃了,现在并不觉得奇怪,闻言只是低头叹息了声。
宇文邕听了高长恭的话冷冷一哂,又听了这声低叹,目光扫过段懿,突然停驻,“你是何人?”
担心他会对段懿不利,慧公主突然大着胆子说道:“他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宇文邕又仔细扫视了四周,也知道了这四人的关系颇是复杂难辨,想到阿慧前些日子偷溜出宫,突然心明如镜地问道:“阿慧,三年……三年前你留书一封说要去找你喜欢的人,现在却和这小子一起回来,难不成,你喜欢的是这小子?”
段懿撇撇嘴,正要回一句“什么小子,我比你大好几岁呢”,可却被慧公主拦下,“是的。臣妹胆大了,请皇兄容谅。”她那挂于腮边的两滴泪,落得无声无息。
宇文邕似无奈地长叹,他走上前将慧公主拉进自己的怀里,柔声道:“阿慧莫哭,以后有皇兄保护你,谁也不敢欺负了你去。”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给了段懿一道警告的眼神。
高长恭凝眸看了慧公主半晌,突然与宇文邕对视,声音清平如水:“阿慧不愿回周国,更难以面对你,所以不要逼她。”
“是么?”宇文邕冷冷勾唇,突然松开怀抱,低眉看着慧公主时已多了份柔情,“是么,你不愿与皇兄在一起?你要跟着他?”
“我……”慧公主有些沉默,带动着气氛也有些凝重,亦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整个挣脱了宇文邕,在他惊诧的目光里,投身进了段懿的怀抱,段懿也是手足俱僵,偏她搂得紧了不容他反驳,随即,慧公主扭头答道:“皇兄,这个人,是我的心上人,我爱他恋他,愿终身守着他,不愿……再留在周国了。”这最后一句,还带着哽咽。
段懿心中突突,听着她的告白,心都化成一汪水了,虽然明知道她的心意的,可是真的听她说出来,他就是这么开心,因此不管不顾宇文邕逐渐凌厉起来的眉线,他伸着胳膊慢慢收紧了她的腰,“阿慧,以后,就由我来护着你了。”
被揉进他的怀里的慧公主也是心口不由自主地剧颤,她曾喜欢过两次,少女心也好,单纯仰慕也罢,但都是实实在在动了心的,可惜却从来连一点回应都没有。这是第一次,有一个除了兄长以外的人这么温柔地搂着她护着她,对她这么好。
慧公主的一双明瞳大眼中,登时又流泻出了丝丝水光。
宇文邕的眼神颇似恨铁不成钢,他默默看着相拥的两人看了半晌,突然狠狠地甩了甩他绣着龙纹的明黄衣袖。
宋熹微见到两人修成正果却很是开心,她勾着唇笑靥如花,握着高长恭的手,手上微微使力。
这一幕又落入了宇文邕的眼中,他状似不在意地闭了眸,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光,宛如月华花影,“高长恭,朕最爱的这个妹妹,朕已经管不住她了,日后朕便交由你看着吧,若这人敢对阿慧有一丝一毫的欺凌不敬,你是她的同母兄长,朕相信你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当然不会不管,哪怕那个人是段懿。可是他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今日不会要他们的命,还会将他们放走。
宇文邕又道:“高长恭,其实朕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巧合的是,你与朕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两个女人是同样两个人,母亲选择了朕,而阿璃,她选择了你,算起来,我们真的没有谁欠谁的。”
高长恭微微笑着,笑里牵着连绵春山,吐着似锦繁华,他再不是那个高冷超脱尘世的男子,三年的打磨过后,他已踏入了这红尘如歌。只为了身边寥寥数位还珍惜在意自己的人,他已经渐渐开始打开心扉,对着别人也能微笑以应。
“的确如此。”
宇文邕却道:“可朕曾拥有过阿璃,你却不曾拥有过母亲,你的心里恐会不平,是以……”
猛然,高长恭顿住了呼吸,连同他握着宋熹微的手也在慢慢收紧,宋熹微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徐徐绽开笑颜。
末了,她眯着眼反问了一句:“皇上,我现在可还是你最在意的女人?”
她巧笑倩兮,是从不曾有过的生动模样。然而宇文邕心中,却是百种况味,千感莫名。终于,他苦笑道:“你还是这般聪明。”
他顿了顿,“作为交换条件,告诉朕,她在哪。”
三年前自他手中逃跑的妻子……如此可恶。这一生,只有他放弃过的女人,却还没有敢从他身边溜走的女人。
天涯海角,他总是要抓到她的。
“她在陈国,杭州。”宋熹微并非是要出卖阿史那扶笛。只不过,现在的她,相信宇文邕的心意。而且这三年沉淀,周国与突厥同盟破裂,早已不相为伍,如今便是迎回了突厥公主,也改变不了什么,宋熹微知道,高长恭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