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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又是一年上元日。
      高琛正指挥着一帮年轻的小内侍们洒扫庭院,一向清冷的靖王府里忽然又热闹了起来。靖王府的廊院外植满了梅树,此时梅花盛放,如云如霞,粉粉叠叠地将静肃的靖王府衬得多了一份暖意。
      高琛仔细地检视了一遍,他十分满意这些他亲自挑选的伶俐宫人,有他们在靖王府里伺候着,太上皇过得也不会比在宫里差。
      “公公……”一个小内侍凑在高琛身边,脸色煞白,低低地喊了一声高琛。
      高琛瞥了一眼凑在跟前的宫人,见他神色惊慌,高琛细长的眉头高高挑起,他问道:“怎么了?”
      宫人结结巴巴地说:“王府……王府里的梅花……好像被人偷折了几枝。”
      高琛原以为是何事,听宫人如此说,高琛的眉头舒展开,他摇了摇头,又伸手轻轻地敲了下小宫人的帽檐:“被人折了就折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小宫人“啊”了一声,他偷偷拿眼瞧了瞧靖王府内的梅花,又看了眼高琛,嘟囔道:“可这不是太上皇的府邸么。”
      高琛瞪了一眼小宫人,拂子一甩,把迎面飘来的灰尘扫掉:“太上皇是什么人?”
      “当今天子的父亲,从前的天子。”小宫人恭敬地回道。
      “从前的天子又是何人?”高琛继续问。
      小宫人愣住了,他挠了挠后脑勺:“当今的太上皇?”小宫人把最后一个音拉长上扬,答得毫无底气。
      高琛叹了口气,指了指影壁前的古朴的乌木门楣,上面刻着三个字——靖王府。
      “靖王?”小宫人顺着高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念着门楣上的三个字。
      “嗯,靖王。”高琛点点头,“从前的靖王是什么样的人?”
      小宫人总算是明白了高琛的意思。从前的靖王耿直、固执,听说赤焰军少帅林殊和云南穆王府的霓凰郡主曾给靖王取了个绰号叫“水牛”。然而小宫人没有见过靖王时期的太上皇,他只见过做了天子的萧景琰,小宫人觉得坐在皇座上的萧景琰犹如一把打磨得锋利的剑,将天地氤氲与混沌剖开,让大梁沐浴在暖阳之下。
      高琛见宫人凝视着那块匾额,轻轻笑了笑。
      扫洒结束之时,已是黄昏,高琛正要吩咐宫人准备晚膳,廊院尽头屋子里走出了一个英武的男子。高琛立刻整了整精神,忙活了一天高琛已有些疲惫,可他不敢在那个男子面前有一丝惫懒。
      男子眉目舒朗,一身绛色长袍罩身,腰间配着一柄长剑。男子沿着长廊走了几步,见到高琛正拱手向自己做礼,男子摆了摆手:“免礼。”
      “多谢靖国公。”高琛微微欠了下身,而后抬起头,毕恭毕敬地跟在靖国公身后。
      靖国公萧庭生是当今天子的义兄,也是太上皇萧景琰的义子。如今太上皇迁居至此,萧庭生自然也就成了在宫外照顾太上皇一应事宜之人。
      “今晚陛下大宴群臣,我须进宫向陛下请安,太上皇就劳高公公多费心了。”萧庭生说着,转头向跟在身后几步远的仆人点了点头。
      仆人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檀木盒递到了高琛面前。
      高琛赶紧接过檀木盒,仔细地瞧了一眼,而后谄笑道:“靖国公折煞老奴了,伺候太上皇是老奴分内的事。”
      萧庭生笑微微地道:“你是高湛教出来的,太上皇放心,我自然也放心。”他点着高琛捧着的檀木盒,又道,“这是霍州抚仙湖的仙露茶,太上皇念叨了许久。”
      高琛捏紧了檀木盒边,应道:“老奴一会就给太上皇沏一壶。”
      “嗯。”萧庭生点了点头,让高琛不必跟着,自己带着仆人走出了靖王府。
      高琛等萧庭生走远了,继续吩咐宫人们去做晚膳,他自己捧着檀木盒往廊院尽头那间屋子走去。

      叩门声响了三下,有人替高琛打开了屋门。
      高琛逆光跪在门口,手里捧着萧庭生送的檀木盒子:“太上皇,靖国公送了一盒仙露茶,可否要沏一壶?”
      屋内在案几前坐得笔直的中年人握着紫毫的手一顿,他稍稍抬起头,看着高琛手里捧着的檀木盒子,英挺的眉头松了一松,紫毫继续在宣纸上落下一笔。萧景琰道:“用完晚膳吧,先前泡的那一壶茶还未喝完。”
      “太上皇可用晚膳?”高琛问。
      萧景琰一字写完,把紫毫搁在笔架上,他又抬起头,看向门外已悬在半空的皓月,点点头:“你不说倒不觉得饿,这一说我倒是有些饿了。”
      “老奴这就去准备。”高琛抱着檀木盒子退了下去。

      自从太上皇迁居靖王府,按照太上皇的要求,一切用度从简。上元日太上皇的饭食也不比皇宫内丰盛,但对萧景琰来说,倒也足够了。
      用完晚膳,高琛询问萧景琰要不要沏一壶靖国公送来的仙露茶,萧景琰点头应允。
      高琛退出了萧景琰的屋子去给萧景琰沏茶去了,萧景琰也将屋内留下伺候的宫人都打发走,一个人坐在案前,望着烛火发呆。
      一转眼,已过了二十年。
      萧景琰低头看着黄昏十分洋洋洒洒写下的诗句——七万赤血映忠魂,一身病骨傲千秋。靖王府里的景色从未变过,昔人却都已不在。往事历历在脑中浮现,他最尊敬的皇长兄在他十七岁之时被父皇赐死,他最好的朋友林殊在梅岭被害,他最相信的谋士梅长苏在助他登上极尊之位后毅然替他领兵出征再未回来,霓凰在穆王府终生不嫁,蒙挚十年前告老还乡,沈追、蔡荃先后病逝……看着他或者帮助他登上至尊之位的人一个个都已不在他的身边。萧景琰做了二十多年的帝王,已经疲倦,所以他才会在盛年之时退位给太子,新皇恳求萧景琰留在皇宫内,可萧景琰仰望养居殿上方被层层叠叠的瓦檐遮挡了一半的天空之时,萧景琰忽然想起了曾经还未封储君之时居住的地方。比起亲王的宅邸,靖王府算是寒碜的,但那里对萧景琰来说却是最安逸的所在。那里有他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有他一生中最珍视的人们的印记。
      可现在,靖王府里也只剩下了他一人。
      太冷清了。

      萧景琰卷起案几上的宣纸,他站起身来,走向墙边的书架,准备把刚写好的书墨搁在架上。忽然,一阵低不可闻的铃音响起,萧景琰一怔,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书架后的墙壁上。
      不可能……萧景琰渐渐捏紧了手中宣纸,他确信这面墙后不可能再响起那阵熟悉的铃音——因为梅长苏在萧景琰成为太子后,亲手堵上了那条密道。
      然而,熟悉的铃音又一次传来。萧景琰丢下手中的宣纸,他贴在墙壁上,侧耳倾听,果然又有一阵铃音传入耳中,甚至还有脚步声传来。
      萧景琰推开了书架,书架后的墙壁从顶到底有一条裂缝,因之有书架遮挡,没有人会在意这条细小的裂痕。他伸手转动墙壁上的暗槽,墙壁一分为二,露出一条漆黑幽深的密道。萧景琰转回身取下案几上的烛火,烛火照在幽暗的密道内,就算没有烛火,萧景琰也能顺着密道走下去,可他不确定,当他走到密道尽头的时候,那一扇门还可能再向二十年前那样打开,一个面容憔悴的瘦削谋士坐在灯火下,一眼望不到底的漆黑双眸直直地盯着他看?
      萧景琰知道,不可能了。
      他很快走到了密室的尽头,那一扇石门静静地落在地上。萧景琰伸手贴在石门上,石门冰凉,萧景琰差点缩回手。他没有力气去推开这扇门,他怕浮起的希望落空。
      熟悉的铃音隔着这道门一声又一声地传来,夹杂着一阵凌乱又轻快的脚步声。萧景琰感觉到自己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隔了一道门,里面的人绝对不会是他想的那个谋士。
      可萧景琰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沉闷的推门声打断了轻快的脚步声,铃音依然。萧景琰推开门的一瞬好像看见了一个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他是学过武的人,能在三军之中斩将夺帅本是他常做之事,只是他坐在帝王宝座上快二十年,出手再没年少时那般迅猛。人影自他身边闪过时,萧景琰立刻出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抓住。
      “真慢!”一个青年贴着墙壁抱臂而立,墙上的石灯被人点亮,密室内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也把青年的面容照得分外清楚。
      虽然青年个头变高了许多,脸角轮廓分明,人也显得分外英武,可那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与二十年前一般,并没有什么改变。
      “飞流?”萧景琰吃了一惊,旋即又讪笑一声,飞流出现在密室里并不奇怪,当年飞流经常会陪着梅长苏走进密室来见萧景琰。
      飞流点了点头,额间那一缕刘海随着他的动作摆了摆,他对着萧景琰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忽然好似听见了什么声音,立刻直起了背,将整个人都贴在了墙上。
      “飞流啊,不要每次做错事就躲在这里来,这里已经不再适合你藏身了。还有,靖王府的梅花你怎么折了就不往我屋里放几枝?你说你该不该……”“罚”字还未说出口,站在密道另一头的中年男人张着嘴,过了许久才将最后一个未说出的字说出口。
      那是蔺晨。能让飞流又怕又恨的人恐怕也只有琅琊阁阁主蔺晨了吧。
      蔺晨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就算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疏狂洒脱的琅琊阁阁主依然还是那个拓拔不羁的蔺晨。
      “呃……参见太上皇?”蔺晨揣在袖中里的手拿了出来,对着萧景琰随意地行了个礼,连说出的话都是问句,而非叹句。
      萧景琰本还在出神,听见蔺晨这句话,萧景琰眉峰不自禁地挑了起来,这个人从来都没法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个礼。不过如蔺晨真行了个标准的礼,恐怕萧景琰会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蔺晨。
      “蔺阁主久见了。”萧景琰熄灭了手中的烛火,伸手邀蔺晨入席而坐。
      那原本是梅长苏为了与萧景琰相见特意置放的一张案几,案几两边各放了两张矮凳。萧景琰与蔺晨面对面而坐,飞流不情不愿地贴在蔺晨身边的墙壁上,好像是个犯了错在罚站的孩子。
      萧景琰看了一眼飞流,心里暗自叹息,飞流虽然武艺卓绝,但心智恐怕永远与孩童无异,也亏得有蔺晨照顾,不然梅长苏去世后,飞流还不知会如何。
      蔺晨一手托着下颚,笑嘻嘻地看着萧景琰:“是很久了,二十多年没见。”
      “嗯。”萧景琰点点头,他在蔺晨面前永远都语塞。
      蔺晨全然不在意,他四下看了一眼,而后又意兴阑珊地站起了身,用手里的折扇点了点空无一物的案几:“这里无茶无水,我们上去说吧。”说罢,他向萧景琰伸出了手,要拉萧景琰起来。
      萧景琰瞥了一眼蔺晨伸到面前的手,席地而起,他看着蔺晨身后敞开的门,门那头的情景依旧,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蔺晨知道萧景琰在看什么,也知道萧景琰的心头一定有很多疑问。他没有收回手,又一手拉住了萧景琰的胳膊,把人往萧景琰来时走的那方带,边走边说:“我们下午刚搬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先去太上皇屋里坐一坐,无妨吧?”
      萧景琰想挣开蔺晨的手,却被蔺晨用内力止住。萧景琰无奈,只得被蔺晨带着走,脸上神色却不自在。
      飞流也要跟上前去,蔺晨忽然转过头,对飞流道:“我还没罚完你!回去把我屋里空着的花瓶全部插满梅花,少一个都不行!”
      “有好多!”飞流噘嘴皱眉,表示抗议。
      “就十个,哪里多了?快去!不然明天给你身上捆一堆鞭炮,把你当烟花放!”蔺晨假装恶狠狠地对飞流说。
      “哼!”飞流生气甩手,一头钻回了密道另一头的屋子。
      萧景琰被蔺晨拖着走,一路听着蔺晨与飞流的对话,头疼欲裂。

      一壶香茗,两个隔几对坐的人。
      蔺晨给萧景琰面前的空茶杯里斟满了茶,又给自己杯里倒满,拿起茶杯在鼻边绕了绕,接着将茶水一饮而尽。
      “霍州抚仙湖的仙露茶,当年本是打算与长苏一起去品的。”蔺晨哗啦一声展开折扇,也不管现下还是在元月,把折扇放在胸前摇啊摇。
      萧景琰刚捏到杯身的手指蓦地收了回去,他抬头看着蔺晨,见蔺晨眼里神采依旧,只当蔺晨话中别无深意。
      “我记得那个密室被小殊封起来了。”萧景琰努力使自己心绪平稳,他手指摩挲着杯身,垂头望着杯中的茶水,说道。
      蔺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嗯,二十年前我命人把密室又给凿开了。”
      “二十年前?”萧景琰又是一怔,也就是说是在他刚登基为帝,或者是林殊刚刚过世的时候。
      蔺晨扭了扭肩膀,然后半倚在地上,对着萧景琰点点头,四下看了眼萧景琰屋内的布置,说道:“这里的陈设好像也没变过啊,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
      “一直没住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想起来去换。”萧景琰说道。
      “听说太上皇搬到靖王府已有月余,连每日用的笔洗都放在原位,不知道是没想起来换,还是有人不想换?”蔺晨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萧景琰。
      萧景琰摩挲在杯沿上的手一顿,杯中的茶水倒映着萧景琰的面容,萧景琰清楚地看见茶水中自己的面色沉了下去,眉头紧紧地敛在了一起。蔺晨话中有话,萧景琰不得不装作没听懂。
      “习惯了。”萧景琰说。
      蔺晨捧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笑着问道:“习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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