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渡》玫瑰与枪

1、送渡全文

　　【壹】
　　法师唤我的时候，我正盯着屋檐上一颗漆黑的铃铛发呆。
　　“冉胜！”
　　我急忙走进内室，看见法师正趴在塌上翻着一本图鉴。他冷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示意我靠过去。
　　“雪还在下？”
　　“是，下的很大。”
　　法师转过身，脸色有些晦暗。塌边烧着的火炭时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爆破声，我听见他叹了口气，放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明天，你去送一个厉鬼上山。作为报偿，她会把她的皮给你。”
　　“可是……”我觉得有些沉重，想说我这两年只是个打杂的，连鬼都没送过，更何况厉鬼。在法师冷冷的眼神下我选择把后面的话咽下去，怎么说也不会让我死掉的……吧？
　　“拿去看看，别当废纸烧了。”塌上那本书被扔了过来，我赶紧接住，这才看清，原来是《鬼鉴》。鬼画师们总喜欢用最鲜艳的色彩来描画厉鬼，惟妙惟肖。
　　中间被折起的一夜就是我要送的鬼吧——“矶”吗？
　　“晚上早些睡，养足精神”法师懒懒地从塌上爬起来，“放心，你死不了的。”这算是安慰？铁树开花啊，我几乎要感动得哭了。
　　可惜，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整晚都做着噩梦。
　　【贰】
　　“法师，我走了。”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之类的。因为法师一脸嫌弃地盯着我，交给我引魂铃的同时不忘在我额头狠敲了一记。
　　我见到她时，她还被人皮包裹着，白衣乌发，所以不像鬼鉴上描绘的那样鲜艳、狞厉。
　　“雪下得真大。”她说。然后在絮絮扬扬的雪花中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清丽不可方物。
　　她的皮可真美，难怪法师……
　　她看上去是这么的温婉，于是，我也咧开了嘴，回应她：“是啊，就像幻境一样。”
　　我们并肩往深山行去，引魂铃挂在腰间，时不时颤动一下，却连声音也没有。也许等到我成了鬼，便也能听到了吧。到底是怎样的铃音，才能压抑下内心的邪念引渡着迷茫的灵魂走向来生。
　　到达山脚的时候，山腰已经缠上了浓浓的雾气，加上不断飞扬的雪花和素白的天地，越加地显得虚无得不真实。我侧头看了看她。
　　“我觉得很平静，没有嗜血的欲望。”她淡淡抬眼，依旧微笑着看我。
　　我有些微的窘迫，脸色微红：“我不是害怕你，只是我第一次送厉鬼上山，没有经验……”心里却愈发地可惜了，她这么的冰雪聪明，善解人意。
　　在尴尬的气氛中我们一起走进了山里。身体接触山的一瞬，外界便被迅速隔开，雪花、浓雾渐渐消失，深山里绿树稀疏却苍翠，一棵一棵仿佛要生长到天空上去。我不敢去盯着树看，法师告诫过我，那是会迷惑人心的。
　　“阿笙，请叫我阿笙。”她突然说。我诧异地望着她，她也收敛了笑容，脸上渐渐呈现出哀戚的神色，“我只是觉得你和我的一个故人很像。”
　　阿笙，原来她叫阿笙。我有一瞬间的怔忡，只是呐呐地喊了遍她的名字。
　　“路还长，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叁】
　　她叫阿笙，没有姓，没有爹。只有守寡的娘亲。
　　她长得很美，从小就是。皮肤白嫩，乌发如缎，翦水双瞳，一眼望去徒增怜爱。
　　娘亲不是普通的农家人，她似乎懂得很多。在其他女孩子要上田、采桑的时候，娘亲要她呆在家，研琢女红，教给她简单的联子和诗句。她从不曾忤逆和反抗，因为娘亲那一双含泪的眼睛让她没有任何抱怨的借口。
　　在十岁时，就有人开始看上阿笙的美貌，早早地上她家来结亲。娘亲一律拒绝。她趁着娘在屋内交涉的时候，偷溜去河潭边玩耍。
　　夏日午后，连蝉都躲在树荫中喘气的时刻，她裸着足浸在水中消暑。暑气太盛，她眩晕着从石上跌进潭里，潭水渐渐覆盖上来，窒息得马上就要死掉。
　　有人跳进水中将她小小的身子捞起来，她贪婪呼吸着空气，在刺目的艳阳中看见了一张焦急的脸。
　　救了她的人是村头木匠的儿子，和他爹手中的物件一样的性子，木头一样的人。
　　为了不回家惹娘亲骂，她脱掉衣服摊在大石上晒干，自己蹲在大石后，身上披着木头干干的外衣。那个木头一直听着她的话，没有回头看。脸却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
　　这成了她和他之间的秘密。
　　木头，木头，她开始把这两个字当做最随意的称呼，支使他、欺负他、折磨他，她给他一个雨花石，让他戴在脖子上学狗叫。她告诉他又有谁谁上门提亲，然后嬉笑着看他一脸快哭的表情。这是她囚笼一样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及笄那日，她穿上了最美的衣裳，娘亲带着她上了灯会。十四的她早已出落得如同一枝芙蓉，在夜色中袅袅亭亭，踩碎了一地的呼吸。她的风头出的足，在猜出的灯笼在再也不能拿下的时候，一双保养良好的男子手替她捡起落在地上的灯笼。
　　她拿着灯笼，在如梦似幻的灯影中看到娘亲笑得释然。
　　李府嫡子，官拜吏部尚书，原配妻，经年不孕。未纳妾。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绢子，谁也看不到她手心里的冷汗。她的思绪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勾引着这个年轻的尚书，一半在水潭边欢笑着：“木头，木头。”
　　不过十日，红帖就被一个嘴角有痣的红娘送到娘亲手中，一切水到渠成。
　　木头来找她，她哂笑，你能给我什么？手中的雨花石却快要划破手心。
　　出嫁的那日，小阳。好天气。
　　木头真像木头一样拦在轿前，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嘶声力竭。她全身如电击，不能动弹。许久，红娘撩开轿帘，平静告诉她，那个疯子已经被护卫打开，大红日子不宜见血，留了半条命。
　　放下轿帘，她满目腥红。
　　轿子从李府侧门入，轿夫的一个震荡下，那颗雨花石也终于从她手中滑出，不知滚向了哪里。
　　【肆】
　　上山的路更难走了，但我们并不是没有兴致的。她细细软软的声音像一匹光滑的丝缎，缠绕在我身上。
　　我作为向导，本是以最后的终点为目的地尽快到达的，然而此刻却想走的路途能再长一点。
　　她滑了一下，厉鬼披着人皮的时候跟人真的是一样的啊。我赶紧伸手将她扶住。她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指甲疯长，一下子刺破了我的皮肤，血迹瞬时渗了出来。我低头看着她眼带贪婪地盯着我的血迹，却是极力克制的表情。腰间的引魂铃很厉害地颤动了几下。
　　我心里有些发毛，忐忑地问：“你有绢子吗？……我止血……”
　　她放佛一下子清醒过来，拿出一张绢子，替我小心地缠起来。
　　“你的声音似乎比那个铃声要有效一些”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收回去，“你也可以给我讲讲你的事，无论什么。”
　　我噎了一下。要是法师知道我的声音比引魂铃还有效，会不会把我做成铃铛？
　　应着她的要求，我开始跟他讲我艰辛的学徒生涯。那简直就是一部被虐待史，还是精神和□□的双重折磨。讲到鼾处，我幻想自己能打倒万恶的统治者，不由得跳了起来。脚下却突然多出一个石子，我脚底一滑，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撇了我身后一眼，咯咯地笑得开心。我四脚朝天摔在地上，觉得自己很无用，悲凉的感觉马上便袭来了。
　　“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我慢慢站起来，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活着多好，变成鬼事很凄惨的。”她说。
　　“那你最后是怎么……变成厉鬼的？”我低下头拍打身上的尘土，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她周身的气场有一瞬间的冷凝，引魂铃又开始使劲颤动。她自顾自在前面走着：“我争不过她便输，就算丢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她渐渐停了下来，双肩开始颤抖“她不该把木头卷进来。那个傻子只是来想来见我而已……她想在我面前毁掉木头，再毁掉我……我宁愿先死去……”
　　她说的很模糊，比不上先前的故事。
　　我想我这趟还是来的很值得的，有种迫不及待想回去竟然法师探讨后续发展的冲动。
　　“啊，我已经看到山顶的界碑亭了。”她背对着我，仰着头。
　　“你看到了？”我马上走上前，超过了她站的位置。她立刻要走过去。
　　“等等。”我喊。
　　【伍】
　　界碑亭是人间地狱的交界处，看上去却极其简陋，只有四根柱子和一个顶子，亭中矗立着一块石碑，碑面光滑。只是这样简陋的界碑亭却是没有人引导是到不了的。她却可以看到。
　　“这碑上什么也没写吗？”她问我。
　　“这块碑年代很久远，就算是上面有字，也被磨掉了。”我用手抚摸着石碑，感到彻骨的寒冷。
　　“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开始了？”她靠着石碑坐下来，眼睛却盯向空茫的世界，我不知道她当厉鬼时是不是伤害了很多人，但此刻，她真的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开口：“法师说，你答应把皮留给我们。”
　　她又咯咯地笑起来，银铃般地回荡在亭子里。
　　“那你不要害怕。”
　　我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她最后给了我一个戏谑的眼神，伸出手，扒开头皮，从上到下，将那层人皮连同衣服一并扒了下来。从皮里扒出的是一个狰狞厉鬼。尽管已经看了那张叫“矶”的图好多次，我还是被吓得说不出话。
　　“看你吓的”，她靠近我，用那团像鹰爪的手轻轻抓住我，“我要走了，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法师的。”
　　说完，她化成一团淡灰色的烟雾，飘出了界碑亭，飘出了我的视线。
　　【陆】
　　“她走了。”我对着身后说到。
　　一阵衣袂扶动的声音，我熟悉的那张冷脸从我身旁渐渐冒出来。
　　我看着法师，第一次，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同阿笙一样的悲戚神色。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颗雨花石，扒开界碑亭下的砖块，把它放了进去。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人皮，紧紧地抱在怀里，转过身向山下走去。
　　视线尽头，是一片血云，缓慢而沉重地压过来。
　　【尾注·鬼鉴】
　　矶女：死于水中的厉鬼。生前多有怨愤不甘。形状奇特，从前面望去容貌似女人，从后面看却是一块岩石。□□以上部分和人的身体一样，下半身则似幽灵一般模糊。能散开长发覆在睡着的人身上，发尖会吸食人血。被吸血之人不会立即死去，但不久后会死于非命。
　　“阿笙，尚书妾。风姿姣好，又善诸艺，妻妒。遂欲引阿笙见于后园，处之。笙察觉，愤恚，自投于深潭。当月，妻出春游，陨于潭边，身无皮，形恐怖。此后，潭四季寒凉噬骨，路人行之，偶见如花美眷戏于水，遂问作甚。女子答，寻石。经年，一法师过，见之，哀恸不止。旁人甚惑。”

作者有话说

　　真想写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