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梓欣宝宝

17、只是当时

　　认识苏妍的那年，正是陈默大三的一次圣诞舞会上。
　　陈默不喜欢太热闹的场合，他不会跳舞，如果不是赵凡和沈楚生硬拖着他来，他宁可选择在宿舍上网，昨晚熬夜写的论文还有一点没完工，心里总记挂着，想找个机会溜脚。

　　音乐声震天，舞池里人影耸动，灯光迷离，圣诞过后就是元旦，红男绿女们狂欢地叫嚣着要抓住2001年的尾巴，抓住稍纵即逝的青春时光。

　　陈默实在是坐不住了，眼光瞥向了大门处。

　　“大家听着。”话筒里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陈默循声望去，舞台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变暗了，却有一道闪亮的追灯打在舞台正中央，一个穿鹅黄大衣系绿色围巾的少女亭亭站在追灯中，齿笑嫣然，美得如抽象画里泼泻的浓彩。

　　“今晚一定要尽兴而归，谁也不许逃开。”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叮当作响的钥匙串，笑得象夜色里盛开的玫瑰花，“管理员大妈的钥匙已被我糊弄到手，大家可以尽兴地玩，玩过十二点才许走。”
　　每次学校里搞舞会，总是热闹地开场，最后男男女女一对对地离开，搞得舞会象相亲大会，各自找到了对象便闪人，结果这次组织舞会的负责人总结教训痛定思痛，不得不使出绝招，关上大门狂欢，一个也别想溜。

　　陈默一惊，回头才发现学校礼堂的大门果然已被锁上，这不知是那个人想出来的点子，为了防止有人中途退场，竟然下这样的毒手，断了他的退路。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又不能退之，入了贼窝，也只能硬撑到散场。

　　黄衣女子的光芒远比璀璨的灯光更加夺目，她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脚下踩着从容的舞步，在人群中舞动翩飞如蝴蝶。
　　依稀听到有人叫她：“苏妍。”她回眸笑着答应。

　　陈默也只看了她几眼便移开目光，他脑中仍在构思着那篇论文，现场虽然嘈杂，他却早就练就了闹中取静的本领，任你怎样鼓乐喧天他都能心无旁骛。

　　直到那个身影坐到了他身边，因跳得热了，她脱下了大衣搭在椅上，露出贴身穿的小毛衣，越发衬得腰肢轻灵纤细如握。

　　她咕咚喝了好几口汽水仿佛才发现了他的存在，好奇地问他道：“你怎么不去跳舞？”
　　陈默脸一红，他那时还很文静，面对女生很容易羞涩。
　　“我不会。”

　　苏妍的神色更见惊奇，失声道：“你不会跳舞？”倒仿佛他不会跳舞是多么大的罪过。
　　“真的不会。”陈默老老实实回答，心里有一点点汗颜，沈楚生多次在宿舍扬言要扫除他这个大舞盲，经过多次努力后不得不宣布失败，遗憾地称陈默完全没有跳舞的天赋。

　　苏妍皱眉放下了手中的汽水瓶，正色道：“那可是我这个文娱部长的失职了。”
　　她说着就站起了身，朝陈默优雅地伸出了手，彩灯闪烁下她明眸皓齿，笑容里有一丝抑揄的味道。
　　“我们的目标是——”她拖长了尾音，笑得陈默心底一动，“扫除舞盲。”

　　那一夜，陈默破天荒地竟然学会了跳舞，大大地跌碎了号称半个预言家的沈楚生的眼镜。
　　那一夜，淡淡的幽香在陈默怀中盛放，苏妍灵活地带动着陈默在舞池中旋转，旋转，生涩的舞步慢慢圆滑，他和她配合得竟如此天衣无缝，生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博得满堂喝彩。
　　那一夜，他和她荣获了最佳舞伴奖，奖品是一对小小的会亲吻的猪仔，陈默涨红了脸不敢收下，倒是苏妍落落大方地接过，安在了皮包的拉链上。

　　也是那一夜陈默才知道，想出锁门点子的正是苏妍，命运有一双神奇的手，就这样把二人牢牢锁在了一起。

　　以后的日子里，苏妍时时来找陈默，她不在乎众人的眼光，爱就爱上了，不需要任何掩饰。
　　陈默紧张，犹豫，害怕，彷徨，不知所措。
　　他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苏妍跑遍全城，为他买到了几乎算是孤本的辞典作为礼物。
　　那天在静园里游玩，在高耸云天的摩天轮上，仰望蓝天白云，俯瞰青青草地，对面的女子笑靥如花，眼神盈盈似有所期待，人世间的一切于他都是那么地美好，那么地触手可及，他陶醉了，终于折服在了苏妍的爱情攻势下。

　　曾经以为这就是幸福的极致，却不料极致的背后，正是繁华落尽的悲凉。

　　她大他一届，毕业后在一家知名的国际连锁饮料公司找到了工作，陈默当时正在专心准备考研，于是两人合租了一间房子，苏妍上班更加方便，不需要公司学校两头跑，陈默也可以专心攻研。

　　那年的夏天，苏妍所在的苇航集团公司开发出了一种新型饮料，这种饮料目前还没有市场，苇航集公司向来独行特异，敢于争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苇航集团在电视上，报纸上，公开招募分公司经理，要求应征者拿出一份完美的市场预期和规划前景，公司将择优录取挑选出最有敏锐眼光的分公司经理。

　　丰厚的年薪，同行业首屈一指的待遇，苇航公司向来厚待员工，这份招募广告一打出，立刻在全城引发了轩然大波。

　　陈默忽然就有了兴趣，他想起苏妍就在这家公司，如果能和她一起共事，那该有多好，更何况苇航公司提出的优厚条件，确实吸引人的眼球，让人心生野心。

　　他瞒着苏妍，对苇航公司即将投入市场的绿荷饮料详细地做了调查研究，费尽心血做了一份企划书邮寄了出去。

　　久久没有等到苇航的回音，陈默有些失望，他打开电脑，仔细地查看自己的这份企划书，试图找出还有那些不足之处。
　　苏妍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眼神里发着光，牢牢地盯着屏幕上的文字，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这是什么？是你自己做的企划书吗？”

　　陈默有些窘迫，想关掉电脑，苏妍却按住了他的手，“你前些天不眠不休，就是在忙这个？”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语气听上去去有些责怪的意味，仿佛在轻斥他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你想进入苇航工作？”苏妍在他身边坐下，神色越来越郑重。
　　“是的。“陈默垂下头，语音里有一丝坚持。
　　“你答应过我要准备考研，将来出国，好好找一份工作，对于我们的前景，每一步都规划好了，为什么现在你要变卦？”
　　苏妍什么都好，就是有较强的虚荣心，她宁可忍受将来面临的分别，也要陈默出人头地去美国留学。
　　为此也有过争执，但每当她柔情似水泪眼汪汪地对陈默说一句：“我这都是为了我们将来好。”陈默就没了脾气，更没有了反对的勇气。

　　“考上了研究生也并不一定非要出国，苇航公司是国际知名企业，留在这里也并非没有前途。”陈默缓缓开口，仍想做最后一丝努力。

　　“可是我也不喜欢你和我同一家公司做事，公司里人多嘴杂，叫大家知道我们的关系多不好。”她振振有辞，言下之意无非就是想打断陈默应聘的想法。

　　她最后柔柔地看着他：“我们什么都计划好了，我不想再有什么变化，无论你出国多久，我都会等你，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陈默叹口气，他倒并不是担心苏妍不等他，只是被她这样计划安排，即使明知道是为他好，心底总有些不愉。
　　算了，她都可以忍受分别，难道自己就不可以，美国虽然遥远，几年的时间咬牙也就过去了。

　　“那这份企划书你寄出去了吗？”总算得到陈默勉强同意，苏妍放下了心，却忽然问他另外一个问题，眼里小小地发着光。
　　陈默想说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有，何必又惹她不高兴，再说他也不见得会中选，再说即使中选他也可以选择放弃。

　　“哦。”苏妍笑了，一如既往地明媚，“你好好休息，别再想这些不现实的事，明天我休假，我在家陪你。”陈默听到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一个星期后，陈默竟然接到了苇航公司打来的电话，声称要他到苇航大厦董事长办公室见面面谈，问究竟是什么回事是否中选，接线那边的招待小姐却是一脸的微笑礼貌地推脱，圆滑得象是在打太极拳：“您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弄得陈默一头雾水。

　　暑热的天，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在公交车上挤出了一身的汗，等到推开苇航大厦厚重的玻璃大门时，陈默几乎被迎面扑来的冷气窒住了呼吸。
　　接待小姐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先生有预约吗？”
　　陈默说了来意，接待小姐拨了内线通报，等放下电话里脸上的笑容更加诚挚动人，“董事长在19楼会客室等您。”

　　电梯里的空间狭窄，冷气幽幽侵袭，控制键上红灯不停地闪烁，数字更是一路攀升，由1到19。
　　陈默猜测是那份企划书引起了董事长的注意，只可惜他不能在这家知名公司做事，未免觉得遗憾，陈默甚至还在想着措辞，怎样客气有礼地拒绝这份高薪聘酬。

　　陈默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苇航公司的董事长竟然是这么一个年轻的人物，他大约三十来岁，隐藏在镜片后的是一双睿智的眼，嘴角边的微笑透露出一种从容大度，仿佛对一切运筹帷握了然如胸。

　　他很客气地握了握陈默的手道：“你好，我是林木轩。”

　　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看过了陈默先生的企划书，我很满意，不过我有一件事不解，还望赐教。”

　　相貌甜美的秘书送进了一杯咖啡，香浓滚热，陈默抿了抿，觉得有些烫便放在了桌边，热气袅袅而上，象极了释放出魔鬼的漂流瓶。
　　“这份企划书有什么问题吗？”陈默反问。

　　林木轩点燃了烟，他的姿势很优雅，缓缓地吸进，慢慢地吐出，面容在烟雾中一片模糊。
　　“你认识苏妍吗？”林木轩突兀地问道，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一丝淡笑，仿佛嘲讽。

　　“她是我的女朋友。”虽然疑惑，陈默还是照实回答，心底泛起了隐隐的一丝不安。
　　林木轩将两份企划书朝他面前一推，嘴角的嘲讽仿佛又变成了怜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脸色一分分变冷。

　　两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企划书，只不同的是署名，一份签的是陈默，另一份娟秀的签名，赫然竟是苏妍。

　　陈默只觉得冷，中央空调的冷气许是太强，裸露在衬衣外的肌肤上寒粟一颗颗突起，如心头泛起密密麻麻的刺，带来空空洞洞的痛。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想起了那晚苏妍的试探，她果然心计深沉，安排了他出国，迫使他打消应聘的念头，却又偷偷偷走他的企划书，为自己博得上位而不择手段。
　　他惘然地看向了窗外，落地窗户的窗帘敞开着，往外看出去是十丈红尘，毒辣的日头炙烤着芸芸众生，来往的行人穿梭如蚁，为生计而奔波劳累，可笑而可怜。

　　对面林木轩静静地看着他，眼光深沉。
　　陈默端起了咖啡，冷却后的味道分外苦涩，由唇齿之间一直滑到咽喉，苦到了心底。
　　林木轩适时地递过了一枝烟，“烟是男人最好的朋友。”在他的目光下陈默的悲凉无所遁形。
　　于是陈默接过了生平第一支烟，从此就爱上了烟草的味道，一发不可收拾。

　　待陈默将这支烟艰难地吸完的时候，林木轩开了口：“这是一份堪称完美的企划书，我本来已经打算录用你，却不料在第二天收到了苏妍的这份企划书，尽管她也做了局部修改，但企划书的眼光之独到，考虑之周详，构思之精准，却不象是苏妍所能做得出来，我当时就有了怀疑，可苏妍却对我解释这份企划书她曾在公交车上遗失，也许是被别人冒用，她的表情坦然理由充分，我几乎相信了她，但最后还是决定见你一面，我不愿公司错失任何一位人才。”

　　陈默狠狠地将烟蒂按进了烟缸内，声音都有些嘶哑，“别说了！”然而林木轩的声音还在继续。
　　“见到你和你交谈后，我更肯定这份企划书是你做的，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小伙子，谁都有被爱情蒙昏头脑的时候，你要记住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比爱情更重要，尤其做为一个男人，只有做大做强了自己的事业，才不会被女人所轻看。加入到我的公司，我会让你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他的声音低沉，句句语重心长，象撒旦的诱惑。

　　陈默看着天花板，眼中忽然有了流泪的冲动，他真傻，这一年多来事事顺着苏妍，由着她，惯着她，任她安排自己的人生轨迹而无异议，却原来真心真意的对待换来的只不过是一场无情的背叛。
　　尤其当听到苏妍坦然解释是别人盗了她的企划书时，他更恨不得重重地打自己一拳，恨自己的不清醒。

　　曾经的笑语欢颜，曾经的风雨同舟，曾经的相濡以沫，美好的时光总是这么容易被现实击退，痛得让人不忍回忆，不愿回首。

　　算了算了，与她的情缘就终结在此时此刻，这份企划书，就当是他送给她最后的分手礼物。
　　陈默毅然抬起了头，目光中已没有一丝情绪，他平静地说：“对不起，你看走了眼，的确是我偷盗了苏妍的企划书。”

　　林木轩一怔，眼光凌寒地看着他沉声道：“你不要糊涂。”
　　“假做真时真亦假。”陈默大笑着走出了房间，悲怆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

　　林木轩坐了一会，深深地叹了口气，按响了桌上的电话键：“黄秘书，叫商海风云杂志社预约的记者进来。”
　　黄秘书在电话里回答道：“董事长，李记者在会客室等了许久，后来对我说他有了新的报道资料，于五分钟前离开了。”
　　林木轩挑了挑眉，嗅觉灵敏的他已然猜测到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微微笑了笑，甚至懒得打一个电话去报社询问。
　　做错了事的人就要得到惩罚，他最恨欺骗者。

　　陈默一天一夜都没有回家，他坐了渡江游轮，在江心来来回回不知兜了多少圈，悠长的汽笛声，轰鸣的马达声，翻滚的浊浪滔滔，渐行渐远的两岸风景，慢慢地让他的心沉淀下来，尽管仍然痛不可抑，却有着解脱般地释然。

　　他抽了整整一包烟，直到喉咙开始发涩发痛而麻木，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发愤图强，他要出人头地，而事业就是他恢复自信的最佳良药。
　　至少林木轩有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尤其做为一个男人，只有做大做强了自己的事业，才不会被女人所轻看。”

　　第二天中午他才疲惫地回到了家，意外地发现苏妍竟然也在，她一看到他就红了眼睛扑上来，重重地将一本杂志掷到他脸上，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好你个陈默，看不出你这样狠的心肠，我不过偷盗了你的企划书，反正你也没什么用处，你竟然将这件事捅给了媒体，害我被公司炒了鱿鱼不说，还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你叫我以后还怎么在商场上立足，你把我的人生都毁了！”
　　她哭得妆容凌乱梨花带雨，眼里喷射的怒焰恨不得把陈默碎尸万段，她是这样地歇斯底里，完全没有平时自信的风范。

　　陈默脸上是火辣辣地痛，目光落在了地上，商海风云杂志上醒目的标题“苇航大张旗鼓高薪征募经理，惹得情侣反目互陷对方于不义”，封面上还有一张照片，隔着玻璃拍摄，陈默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正在和董事长密谈。
　　媒体向来有臆测夸大事实捕风捉影的本领，只需有一点点风波，便能掀起滔天巨浪。

　　任他怎样解释，苏妍只坐实了他的罪名，丧失了理智又哭又闹踢打不休，生生撕裂了陈默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美好，他没有对不起她，这是个误会，可她却不相信她。
　　“滚！”苏妍最后指着他的鼻子叫，将他的衣服杂物一样样往外扔。

　　一年后，陈默和赵凡，沈楚生合作成立了天意广告公司，开始艰难地在商场上摸爬滚打，渐渐展露峥嵘。
　　再后来，听说苏妍嫁人了，她在商场混不下去，没有任何一家公司肯接纳有前科的她，她只有寄希望于找一张长期饭票，所幸她嫁得很好，丈夫是资深证券公司经理，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所有的一切慢慢地被时光湮没，埋葬在了记忆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