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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幽歌·西骏 ...

  •   引子风兮

      大风起兮雁南殇,北望关山兮泪两行。
      看骁骏腾凌兮,思乘黄;忆昔时起舞兮,似反掌。
      念家乡之遥遥兮,想故旧于帝都。
      悲亲戚之远离兮,惟书卷之与伴。
      昔如梦之佳期兮,犹历历而在目。
      溢别后之思念兮,如浩川入海流。
      自玉门而东顾兮,所怀难辨乎南北。
      寻优花以忘忧兮,终悟解忧者非花。
      执朱笔仿丹青兮,发妙叹于江都王。
      曾仗剑之吟咏兮,唏嘘而感李十二娘。
      夫杨柳之皆绿兮,惊春风之出阳关。
      至西疆亦不寒兮,心同飞鸿以当归。

      缘起缘灭,本是天意。
      宿命,岂是人力所能企及?归鸿到时,自当归。

      我们都是执着而自信的人,太过凌傲于这天地间,要行便行,不留余地回旋。于是终在相同的时空中错身而过,忍住泪水在彼此远离处方才落下。若说悔,有悔亦是无悔,因为若变了,便他不是他,我也不是我。只因他是他,我是我,才有这一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婉转离伤。而即便如此,命运,也非是我们所能完全主宰。在浮沉中浮沉,便是了。

      我多年独居在这春风不度的玉门关,终日看胡马去后的萧关道上那遍布的黄芦草,雨季里偶见漠上显现东向的溪流,带走些许望归的黄沙,行百里乃至千里后,终又随着西北吹的漫尘填没蒸失在万里无城的雁哀鸣处。水来水去,草绿草衰,如此反复,恍惚已近七八个更迭。战事不起的时候,生活倒也还算平淡和乐。

      每日与书卷为伴,闲来作些诗画,侍弄些西域特有的花草。边塞之地民风自是纯朴,我这刺字发配之人,在雁门关亦曾遭旁人眼光异看,而至此地,竟无遇丝毫冷待。初到玉门之时,我尚自感羞伤,常以手抚面上的印痕,暗中嗟叹。后时日久了,慢慢习以为常,到如今竟已模糊难记那刺痕初烙时的锥心痛楚,而在记忆深处却凝固下另一番场景,一人戎装勒马,代我受下当胸一箭。刀断处,不知那伤痕是否还在?我欠下一道伤痕,现今这般,算是还上了吧?

      牧家孩童多不识字,且边境荒地少有人医,因我自幼读书作赋,更兼粗通医理,便有当地热心人家腾出三间草房与我,既算是书塾,又当是医馆。日久天长,便时有孩童进门围在身边问这问那,我也重拾早年在庐州的旧业,誊写出百家姓三字经及论语劝学等篇章教与他们,喜看着那一张张稚嫩中透出蓬勃的面孔,听他们声声唤着“先生”。

      水草丰美的夏季,牧人家多忙着赶时牧羊放马,孩童们也往往不得闲,跟随着父母收集草料盯看羊群。于是这时节我便暂时休了书塾,闷的紧了便出外四处走走,望看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骏马飞驰间,充耳是孩童们的说笑声和大人的交谈声,一家数口呼喝唤语中其乐融融。见此,不由触景感伤,想及远在家乡的老父和昔时京中挚友,不知一别十余载,可尚且安好?风尘荏苒,关塞萧条,音书绝断,行路甚难。凄凄仿若到了另一重世界,断了曾经的一切。只能在秋寒肃暮的中秋夜,遥听远处关内的悲声号角,仰望中天圆月正好,思无涯。

      西疆牧民多饲烈性的奔马,骑乘往来于成群的牛羊间,鞭扬蹄起,纵跳腾跃中荡起荒草尘沙。宏亮的牧歌声时时都会响起,西塞的牧人,无分男女老幼,纵使是十来岁的孩童,也皆是跨马执鞭,驰骋有余,彼此呼唤时,必以歌声相喊喝。尝在书中咏读到“胡服骑射”的字眼,如今方真见了,才觉豪迈。
      久而久之,我便爱极了这八骏日行三万里的奔腾景象,闲时喜绘丹青,而笔下之物,多为凌云骏马踏野名驹。

      午后一时无风,我支起窗,让和煦的阳光射入屋内,伏于桌前挥笔泼墨。一幅霜雪踏骏图完成,我却在旁题附了一首全然与图意不搭调的诗,便是太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
      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
      摧心肝!”

      我提笔轻蘸丹砂,欲给那画上昂然奋蹄之枣红马渲染上些艳色,正举毫斟酌间,忽有人大力推开房门进入,边走边大声唤道“先生!” 我冷不防一时受惊,手一颤,一点朱砂恰落在“长相思”的“思”字旁,瞬间延铺漫渗开来,浸陷纸张中,颇似沁之血色,透过纸背。

      我停笔回身观望,进门者,乃是一弱冠少年。解幽,是我在此地的第一个学生。他本是幽州人士,数年前辽军南侵,幽云烽烟起,雁门战鼓鸣,年仅十二岁的他随孤母于战乱中无有安身之所,弃家西向逃荒,途中饥寒交迫,病倒在雁门关外的风雪中。恰逢我那时充军千里后一年有余,乱军战中城危命悬,流犯营自无人打理约束,犯人各自于当地找寻营生苟全性命。我看厌了疆场拼杀断头流血杀人如麻,战骨埋荒原,葡萄入汉家,这一切于我已是难言的痛,我只愿寻我那希冀中的春风一度,踏着胡天八月的飞雪入了茫茫大漠,去搜索传说中可解百愁的优波罗花。
      荒漠,飞霜,碎石,雪沙,终是机缘巧合,我未曾见到那传言忘忧的解语花,却医好了奄奄一息的母子二人,又同被西域经商的马队所救,于不辨方向的漫天风尘中随行,且程且住。忽一日到一地,我觉悟此处风情与北国塞上相异,寻当地人一打听,竟言道:“此处是玉门镇。”

      古语常言“西出阳关无故人”,我竟已至玉门。登上城关回首东顾,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望向东南还是东北。南向有家有帝都,是我生长拼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我的老父,知己,兄弟,皆在那处。而北国的雁门,几载风烟一丝红绫,加上数枝胡杨一弯狼月,便仿佛承载了我此生的全部。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说长,它短到不过是一个人生命中的十之一成,短到仿若转身即过未及细细吟咏;而若说短,他又长到足以将一个人深深嵌入心中融入血液刻进肺腑,无论多少年多少改变恍如隔世,烙印犹存永难磨灭。

      许是终无法割舍对家国的怀恋吧,再向西,便不再是大宋的土地了,于是我毅然停住了旅行的脚步长留于此,在当地牧民的帮助下教书医人,生活下来。而解氏母子亦同样在这片同时充满豪放和衰殇的新的土地上居住下来。终是每一个人,都无法舍弃家国故土的吸引和对之的依怀。

      那少年看着我,一脸正定,清澈的目光中透出自信与决绝。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展昭,当时的侠义少年如今也该是享誉武林的剑客了吧?在此时才突然意识到,我已远离曾经生活着的世界很久很久了。
      “先生。”他大声肯定地说,“我是来辞行的,我已经决定去从军了。”
      我闻听此语一愣,虽说男儿志在家国,在此边疆不定战事反复的年代,有投笔从戎征战疆场的想法并不为怪,再加上生活在西北的男儿,哪个不是在马背上奔驰长大的,又有哪个不学些格斗擒拿的拳脚功夫,习武儿郎多热血,再正常不过了。然而,当自己多年教授的学生突然说出这话时,我还是不由得惊了一下。
      解幽虽是贫民子弟出身,十二岁遇见我后才开始学认字,却天资聪颖更兼用功,八年的时间,已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更自修习了春秋左传诸兵法论策。我常想,若他不是长在这少有人知的阳关以外,定能考取功名登堂入室。然我又想,纵使那样又如何?我这个曾经的新科状元又怎样?倒不如纵马西关俯仰草天来的快意自在。我累了,所以,我喜欢这里。

      “这茫茫大漠漫漫草场,你又到哪里如何去从军呢?”我问。
      “我已经跟镇上几个少年商量好了,相约同行,东去长安投军。”少年眼中闪着明亮的光。
      “天高路远,长安如梦,遥隔云端,你不识道路怎辨方向,过了荒漠还有崇山,如何得去?”我说。
      “听过路的商旅说,幽云十六州被辽人占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大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战事又起,辽军已逼近雁门关,国家兴亡之际,少壮男儿大好青春怎可虚度在塞原之上?纵远隔崇山也要奔寻而去!莫说长安,我意要到那雁门关外疆场之上,哪怕仅一柄短刀在手,也要性命逐车,白刃看血。”他激动肯绝地说,“我本祖籍就在幽州,因辽人入侵而遗失家园背井离乡,今七尺已长成,为家为国都应洒血抛颅,义不容辞。”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也罢!逢此乱世,男儿志本就在吴钩之上,又岂能不欲收取关山?似这般血性,我拦不住,也未必想拦。我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热血的那些年月。

      那时我亦是刚过弱冠之载,书生意气,有怀投笔,慕宗悫长风,惟恨无路请缨。一介书生,止于纸上谈兵,但求一朝题名金榜,得展平生所学挥斥方遒。却时运多舛,会天大雨,道不通,我披蓑徒步昼夜兼程绕行,仍误期延至一步,考场已封。恩科一等便是数载,人生虚度多少华年,我愤而意气,激昂兴起,口咏一首七言绝句,怨帝阍不见,问宣室何年!

      命运的车轮有时就是这般狠狠碾过又眷顾复辙,只是今日回想,也不知到底哪道辙印才是真正的眷顾。许就是这般随着天意命定般推转,喜忧不由人。
      恰逢天子巡视经过,豪言入耳,即唤我君前答话面出考题,“周公吐哺”,一语道出帝王惜才豪霸之心,我激怀奋迈,洋洋洒洒数语长论,引古谈今,尽抒天下归心之意。万岁点首含笑,我傲想自思终遇文王。半月后,金榜宣科,公孙策三字大名跃然纸上,乃御笔亲挥,贴于十里长街之上昭告天下。

      那一日我披红挂彩跨马游街,全城百姓争相望看好不炫耀。至朱雀大街之上正欲纵马穿行,开路马前骑却骤然而停。我欠身唤过随从问由,道是飞星大将军庞统北征得胜班师,恰迎面行至挡住前路。庞统之名我闻久矣,素知他虽为当朝太师之子却非一般纨绔子弟,不借父贵攀升,却远投军旅于刀锋箭雨下拼功建业,未及而立之年便已统兵百万威震三关,号令天下军马守大宋四方平安。我素重英雄,只恨不能阵前马上一展宏图,于是吩咐下去,让路请大将军得胜之师先行。
      避等半响不见人马拥过,后才得知,那庞统甚是凌傲,见我侍官上前,竟只丢下片语轻薄之言拨马转向而去,分明是瞧不起我这弱质文人。罢,家国动乱之际文人被轻看已是常事,我心怀不悦却也只自勉他日定要直上凌烟彰显我书生之才。说来也甚怪,我与当朝大将军立于同街之上竟未得相识顾看,只远远似见芳菲草绿的雀街中隐有一袭雪影,转瞬即消。

      薄命布衣,一朝出人头地贵显当世,我喜难自制,非为富贵功名而乐,但笑终能挥洒殿堂一展抱负。殊不知这状元的桂冠是荣耀也是祸端,古来官场多口非,亘古难防是人言,已忘了是何日,我第一次自街上闲言中听得“宫宠”二字,骤觉雷霆击脑,怒如宕瀑。
      然我终不是善争口舌之人,更何况君子坦荡小人悲戚,青松傲挺在于直插天苍而不在喧张铺展,灌花成丛艳盖四野终难敌几场秋霜。似这般所想,我绝口不争不骂不言不辩,只道是天穹有眼人心自明。然树欲静,风却不止。

      其后一载,干戈横来,战乱祸起,北辽南下,幽云尽皆失手,中原数城沦陷,黎民颠沛失所,被欺何异犬鸡!
      那日我正在府中读书,宫中侍官传话道万岁召见。君王眉头深锁,见我却笑言赐座,所谈无法仍是朝中琐事,然即便如此,我还是看出了皇上脸上的担忧和不安。
      话锋一转,言及北方战伐,叹不已。
      “朕已册封大将军庞统为中州王,节制天下兵马,赶赴雁门关抵敌。”

      庞统?又是他!这一年多的朝堂生涯,听到最多的名字便是此人。有说他神威天赐勇冠三军的,也有人说他深谙兵法睿智决断,是天生的将才,还有人说大宋边关安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然而听到最多的,便是功高压主处处凌上,欲图赵氏江山而代之。诸如挟天子以令诸侯,叛臣反将,把持朝政只手遮天等字眼,便随着庞家人如日中天的权势蔓延开来,一一被形容在庞家父子身上,如波涛汹涌般涌入我的耳朵。作为文人臣子,我素知忠君爱国辅佑社稷,对反臣向来是嗤之以鼻,再加上看不惯庞太师有些政见和盛气凌人的官架,对庞家人便自心底起了反感。只是这庞统,我仍想一见,倒要看看飞星大将军可有三头六臂,怎换来这许多神话般难知真假的传说,让普天之下皆传其勇。我依旧记得那长街之上的错身而过,仍怀疑忿。

      “庞统之才朕信的过,不然也不会命他为帅,朕眼前所虑已非在雁门之北,而在萧墙之内。”
      “皇上可是担心庞家在朝中的权势?”
      “庞统素有反心,今番重兵在手,将在外,怕是。。。”
      皇上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我懂,大宋的江山就是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得来的,所以说有此为鉴,武将握权是本朝一贯的忌惮,只是兵荒马乱不得不用罢了。于是我慨然起身奏道:
      “臣愿请旨赶赴边关,于营中为君使,抚恤将士,不使三军生二心。”
      此番请命非是突兀,我心知皇上之意不放心庞统一人独揽军权在外,定会安排人员随行监督也当是为信使眼线与朝中联系,只是烦恼人选尚未决定指派罢了。

      听我此语他略一沉思,并未马上应答,后叹一口气,说道:“你可知朕不是没想到过你,却不想让你远离。”
      我低头不语。
      朝中坊间谣传也非是全无起因,皇上对我的亲近,近到几分几毫我都心中有数,非空穴不来风。只是我无意踏碰这深宫中幽长难言自古扯不清的禁忌,君臣之礼,于我公孙策而言,只是君慈臣忠,如此而已。于是避也好,退也罢,我始终不卑不亢不近不远,独然自处,不让自己失了文人的傲骨正臣的品格。今日请旨戍边,诚是为君分忧为家国天下太平而计,然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夹杂了一丝讳莫如深的逃离心思。

      “唉,也罢!”皇上复又长叹一声,容我跪辞而去。
      旨下,书生从戎,一去塞北,此别茫茫。灞原风雨雁行频,落叶他乡白鹭滴,眼见入秋,北国的萧索果然不同于江南的细雨,烈风腾起,吹人惊心。鼓角声悲,星河影动,我于路上闻尽野哭千家,战伐数处,这一日终至雁门。

      与庞统的初次会面,便是一场交锋。
      御封的监军赴任,他不迎不候,只派出一名侍从,言道巡营未归,让我自便。哼!果然狂妄!我怒意顿起,心道人言庞统不敬君王自负凌傲,果然不假。于是厉声对侍从喝道:本官乃天子使臣,代天巡授,他庞统岂有不迎之礼!

      后见他戎装披甲而出,一身威武,高贵俊朗中掩隐戾气杀机,果不愧世传神将之名。我想起那日长街上我避身相让他却不加理睬转马而走,此等高傲目空之人,倒确像能做出那般无礼之事的。
      相见互问之后,一番唇枪舌剑。他剑眉高挑,眼带七分不屑,句句欺人厉声威吓;我傲立不屈,挺直五尺之躯,慨然回以人臣之道。越辩越忿,你言我语,终眦目而瞪。
      迂腐书生!
      乱臣贼子!
      他勃然大怒,我昂首无惧。既敢来,我便想到过无数种埋骨北疆的下场,终不过,一死而已。头可断,礼法道义不可废。

      他的剑架在我的颈上,依稀可觉刺破皮肉的冰凉,我挑眉上目望着他,暗笑死有何惧,区区一剑,岂能屈我傲骨浩气。他看着我,脸色如这北国的风沙一般冰冷无情,眼中却带着无尽深邃的异色,手终未再递进一分。
      后便是我与他的执着,一日一夜的对峙,他于营中,我于寨前,他不出来相迎,我也绝不踏足进寨。塞北秋夜的风冷冽如刀,吹透我难御风寒的薄裘,我挺直傲立,热血激荡的内心却丝毫不觉冷寒。我不当这是两个人间的输赢对决,只知这“理”字断不可废。

      幽北寒夜,四面边声,狼吟狐歌,风刮草起,沙扫衣袂,营门前根根木桩微微动颤,嚓嚓出声。我背身而立,遥看昏天胡地,辨南的方向,望月轻咏浅句,以解夜愁。
      东天泛白,草木影见,万籁仍俱寂,静谧的秋原上忽传来清朗一声令喝,我嘴角扬笑,心道果然,我想他也定是一夜未眠。
      号鼓响起,营门大开,风掣军旗,露沾铁衣,三军甲胄,陈兵列出。我要的便是这自古流传的迎巡之礼!

      自此在这北地营中住下,原以为一年半载战事结束便可还朝,不想连番征战,几载厮杀,此处收复,彼则失陷,月缺月圆,秋去秋来,一晃便是数年之久,我也随军数处迁徙,几度易营。

      烽火侵胡月,云山拥蓟城。那一载辽骑十万,越燕山而攻,来势甚凶。我于帐内秉烛夜读,忽听营中鼓角声起,疑有变故,忙唤站班军兵前来答话,竟言王爷连夜点兵欲偷渡燕山去袭辽寨。我追问所遣先锋是何人,被告知并无先锋。
      “王爷自领五千死士与飞云七十二骑前往。”
      我听罢陡然大惊,三军主帅岂可如此涉险!更何况我于朝中所知,凡为帅者,调兵遣将而已,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过是短兵相接时鼓舞士气的不得已而为之,从未见哪个将军真似这般自为先锋去破敌。再者,我身为御封的监军,如此重大决策竟毫不知情,他庞统真当我是摆设不成?!

      我愤然甩笔,不顾军士的阻拦疾步奔出营帐,于冲天火光中遍寻方向,追至寨门口,只望见马蹄纷踏声中急行渐远的一片黑漫漫的影尘。
      后春来夏至,捷报频传,我悉数尽知他奇袭得胜,狭路相逢中大破残敌,威震漠北。心下虽喜,却也想到两军厮杀间必定血肉横飞尸躺满川,于宋于辽于百姓于兵士都是一场浩劫,惨绝人寰,若能一举得胜自此干戈不兴边关定宁,才是真正的福之所至。

      英武凯旋,我迎至寨门口,他依旧征尘不染微微含笑,却丝毫不掩一身的霸气威风。劈手甩给我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喜洋洋道是战场上所得,我淡笑接过收下,心中却叹他怕是永远无法理解我的心思,这一颗宝珠,怕是承载了千万条性命,人命换来的东西,素来非我所爱,惟使我痛。

      百场厮杀,千番存亡,一将成名万骨枯。庆功宴上,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讲述着北越燕山的功勋战绩,我却无心聆听,更难与之同乐,只知晓那押解回来的上万战俘次日就将被全部斩首,以祭此次出征的亡者。大抵两军交锋古来如此,双方各有死伤互为祭品,疆场之上厮杀之时,人如牲畜何异猪羊!只是宋人也好辽人也罢,哪个不是爹娘生父母所养?年年生者祭死者,怨复仇来几时休?何日才得见天下太平相罢刀兵!

      想到此我掷杯慨然站起。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老妇思儿归,新妇盼征人,古语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今两国交战死伤无数,已是生灵涂炭之大祸事了,死者已矣,活人献祭也不能使之复生,何必再妄造杀戮?”
      “昔者三国逐鹿,混战多年,诸葛武侯心存悲悯之心,尚不斩降者,终成就一代美名。战场上你死我活已是迫不得已,既已为阶下俘,又何必赶尽杀绝呢,不如放其北归还家,也彰显我大宋浩天之德,化解两国百姓心中的积怨。请王爷与诸位将军三思。”

      我三番数次出言,已瞥见那一干将领脸上的怒色杀机,却全然无畏,我知这三军帐内,生死存亡全在庞统一人一念之间,数万翘首望乡的生灵在殷殷期盼,我无路可退。
      果不出所料,他以我不懂军事为由,劝我勿再开口。
      “这人情事理悲悯之心万物相通,有何懂与不懂?”
      我半步不让,引古事以喻之,复言坚决,斥他视人命如草芥。他面色骤沉,我心知定是怨我碍他颜面。下座众人拍案怒视者比比皆是,放言谩骂者也有,庞统掷杯在地,以手示意,瞬间全场哑静。
      他提议效古人之法,以七步成诗为赌解决此事,乃是周旋之策,既为我全身而退,也为全他军威颜面,然却也极尽讥讽之能事。“董贤”二字命题一出,我瞬间一怔。席间众人多有知此意者,讪笑一片。在京中之时,我便惯见了这般恶意讽刺唇齿相讥,不料到了这边疆荒地,仍难避此等中伤。况不知为何,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我一时更觉痛楚。

      我略一沉迟,咬唇说道:借王爷佩剑一舞,和诗助兴。
      我是一介书生不假,却也并非纤纤弱质无有壮心。看得出他脸上的疑色和惊诧,我整衣束发,抽剑在手。亘古名器,浸血相传,寒光霹雳,一如主人在疆场上的狠绝犀利。我身随剑势而走,起舞游龙,曤如羿射,来似雷霆,几番剑歌休罢,一言四韵俱成。其中深含更迭轮回之意,感时抚事,似若反掌。
      “水珮风流楚越衫,丹青寥落魏王环。
      长门旧望娥眉赋,上苑新裁广袖寒。
      朝闻龙沉沧海乱,暮从鸿影月钩残。
      辨识图画昭君面,白首宫中忆董贤。”

      他击著相和,拍手称好。然舞罢再提放归俘虏之事,仍是巧言使色让我放手。我借古时唐雎对秦王语,言愿血溅五步,拼舍一己之身,换得六军俱缟素。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想是始料未及,久久看着我的目光,终放声大笑,允了我的执拗,挥手放人。胡虏数万,悉数北还,荒草大漠之中自觅活计,听天由命,虽言存亡未卜,却也算得是一线生机。我浅笑点头,如此足矣。

      双手将佩剑递还,转而步出营帐,行至门口,听他朗声唤我,待我回转头来,却相顾又不语,只解了身上外氅给我披上,言是单衣难御风寒。我低头挑帘而出,许是他与我都明白这般缘由,皆因我们同是一般执拗的人,便彼此谁也跨不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

      过了几日,我偶在营中见一老妇人,穿着不算华丽,却也干净不俗,于伙房下炊煲汤煮饭,分递给守营众将士。正疑惑间未来得及问询,午后便又在庞统的中军帐内见到她,两人相坐交谈,显得甚是熟络。那老太太见我进来,听介绍后便上下打量我一番,微笑问候,没有过多言语,眼中却似含韵意。
      后她起身告辞,庞统陪送出营,我趁此机会唤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飞云骑头领程旌飞问话,方知细理。

      “八年前王爷率兵与辽敌鏖战于灞原,旷日时久兵力耗损大半,有被四面辽兵合围之势,当地官吏便临时征兵以充行伍。因彼处连年征战数次招兵,男丁已然稀少,情急之下官员一时糊涂,便连老□□子与壮年妇女也一并征收充数,一时间民怨顿起。王爷一日早起练兵,见一老妇在营中烧火做饭,询问之下才知她两个儿子已全数入伍,家中只余儿妇幼孙,征兵之人到她家欲遣儿媳从军,她顾念孙儿年幼需母照顾,便请代媳从役负责做饭。王爷见她可怜,听罢原委勃然大怒,将分派征兵之人狠狠训斥一番,派我亲自送她回家,并将额外征召的一干人等,除青壮年男子外,老弱妇孺全部遣返一概不留。后辽人来袭敌众我寡,王爷率我等七十二人拼死相抵,大破五千辽国先锋骑,一时在灞上传为美谈。再后这老妇的长子在西北战事中立了大功,被升任副将调至雁门驻守,她也随同举家迁到此地,因感念还家之恩,故此每当王爷大军来此,必前来军中问候送些饮食药品以做劳军之用。”

      我听罢大为惊讶,不想这每日饮血啖肉的疆场还有这般故事,似与我所见所想之庞统有所不同。
      “没想到庞统倒还有这般悯人心肠。”我自言自语般说道,“平日只见他杀人时手起剑落令出如山从不动容。”
      程旌飞听了回话道:“大人不熟知这疆场事,亦难解王爷之心。末将追随王爷十年之久,深知他爱民惜士之心,刀口舔血非他所愿。王爷虽然身经百战勇武果敢,却绝不嗜杀,两国交战死亡流血实属无奈之举。譬如前日大人宽慈,强要放那一干战俘北还,殊不知两国作战,个人于家国之间没有第二种选择,我大宋子民迫不得已放下锄头举起刀枪,辽人也是一样。那些人回家后并不会像大人你所想那般事孝父母陪伴妻子,而是会再度投入战场厮杀之中。北人生性彪悍,复仇狠绝之心比我南人尤甚,大人可知放这万人离去,他日战乱再起,我军中父兄子弟便少多少生机?大人对敌人的仁慈,其实反是对我军的残忍呀。王爷身为三军主帅,非是他不想效法古人七擒七纵彰显仁爱,而是他不敢拿军士们的性命和大宋江山做赌。大人不明此理,硬要逼王爷放人,还愈加嗔怪,席下将领不满也是因此理,他们拼死征战换来的大获就被大人一番剑舞吟唱说放便放了,唉,岂不知那万数辽俘身上所背负的我宋人的性命又何止上万?所谓祭死者,其实也是为保生者呀!”

      我听此语顿觉如凉水浇头,难道我果是如庞统所说妇人之仁了吗?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幼积累于心的仁爱道德竟仿似变了样,原来还有这一番说法。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以至于多年后我想起此事,才明白或许我和庞统都没有错,只是在沉浮中沉浮,人如漂萍,本就随遇而安。我的境遇是这样,他的是那样,所以同样的一番慷慨,于我如此,于他反然。若说错,至多也就是这不清平的世道错了吧。没有干戈,便没有刀兵,没有这些手执利器终日染血的军士,也便没有叱诧风云的飞星大将军或中州王,更不会有我这个北庭监军。每个人都是在一连串的因果中存在的。原来不只是庞统,我也同样是失于战争,得于战争。若天下定,一切都将不同,原来会因此改变而思虑如何自处的不只是庞统,还有我。

      像是看穿了我的挣扎和混乱心绪,程旌飞不再复言前日之事,而是转换了语气安慰道:“大人无需忧虑自责,这战场上很多事自然是大人在朝堂上想见不到的,悯世救人也是一片善心,王爷既已许允,想必是自有应对。”
      我知他定是怕自己失口言多,不想让我伤感,才说此语宽慰,便点点头不作多讲。他告辞而去,留下我一个人望着帐外风起阵阵黄沙,重新审视着这荒草戈壁中看似最原始简单的漠北。每个地方都有着它特定的生存法则,暗潮汹涌,在朝堂上,或是在这鼓角铮鸣的边关,都一样。

      “先生,先生!”响亮的唤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出,我轻咳一声,抬眼看去,解幽正定地站在我面前,一脸严肃。少年的双目殷切地凝视着我,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心知他是在等我的嘱托,或是临行前最后的教诲。一别家乡,远行西疆,他自幼便有着与我相同的命运,除却孤母,他也再无旁人可亲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八年间,从握笔认字到如今满腹文章,我对他的意义,既是师长,又是父兄。今将远离,我可想他心中的不舍与惆怅。

      轻叹口气,我抓过旁边纸笔,一挥而就,四行七言:
      “旌旗半卷战城南,
      雪满天山骨未寒。
      霜角频吹折柳怨,
      春风一度玉门关。”

      除却叮嘱珍重,道别望归,我所言皆在这片纸之上。
      他双手接过,望看半响,正立深鞠一躬,道:“先生救命之恩,知遇之情,解幽铭刻五内永生不忘,定当保家报国,不负先生所望。”
      看着他踌躇满志劲步离去,我长叹一声,心语,我心中所想字里真意,他可真能明白?

      那一年春来甚早,北疆少见的二月即草绿如茵,遍布牛羊的牧原上,塞上牧民纷纷相聚畅聊追逐嬉戏,纵马为乐。青年男子跃马扬鞭往来穿梭于成群的牧牛间,争相抢夺领头公牛角上的红绫,献给心仪的姑娘。本地特有的求婚习俗倒也应和了北人豪爽勇武的性格,我站在一旁远观着,竟也起了几分兴致,看着那些喧哗嬉闹的人群,渐渐也自觉得趣。

      待庞统一番表现赢得无数哗宠之后,得意洋洋勒马停在我近前,我深知那人平生见惯了前呼后拥的追捧场面,最喜这会当凌绝顶的俯视感,却仍忍不住板起脸打击他的骄傲气焰。
      “堂堂王爷,竟也入乡随俗,玩起了斗牛哗众的把戏。”
      还未等我一番损讽慷慨激昂悉数出口,没料到他竟把手往我面前一扬,晃动着掌中一尺多长的红绫,说道:“喏,给你的。”
      我顿时一愣,在北地几载,岂会不知胡人的风俗?大抵那时我的脸该是红了吧,心中涌起一阵慌乱。印象中似乎是回了句什么,他便不容反抗地道声“跟我走吧”,抱我跨上马背,踏青而走,一路上,满身温暖。

      北风萧索的塞外,芳草凝绿终是有限的,行数里,便春衰木稀,又是茫茫的戈壁了,只隔时可见几株耐寒的胡杨与沙树。他指给我看他第一次征战的地方,讲述那已被浮光流影壁草狂沙斑驳了许久的故事。一把断刀,一道伤痕,仿似是在另一个时空中。我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复现那一日横刀立于我面前的身影,破空飞来的寒羽,铿锵的碰撞声,以及殷红流淌出的鲜血。。。这一切仿佛凝固在记忆中,是如此清晰贴近,又如此模糊。我不知道我能抓住什么,又清楚的认识到横于自己面前的天堑沟壑。于是,我低头望望一直紧攥在手中的红绫,终递了回去。
      “非我所欲”,四字,于心之所言,已足矣。

      韵成四句,书于浮沙之上,风过即消,而痕迹却镌刻入心,至死不灭。
      他抬手拂过,拨乱了沙粒,将前三句化于无形,只留下“春风一度玉门关”,空迎着漠上烈烈的寒风。
      他坦率的笑了,丝毫不掩彼此心中那真实的鸿沟。天下太平,我所欲不过若此,而恰恰这太平,是他不愿给,也给不起的。
      飞鸟尽,良弓藏。若没了这不太平,没有干戈四野星河寥落,试问他还能如这般锦衣骏马翩然风立于此处吗?他不知道,我也同样不知道。我知道他不能赌,因为他输不起。况且这兴亡之事,谁又能说的清,给的起谁承诺?

      卧坐沙上,我给他讲述岁月悠长恍惚远去的生命痕迹。。。
      年少强言愁,痴心望解忧,书生少年,迷于传说中忘忧仙花的灵奇,独行千里,西出玉门,却未见阳关先逢险,途径漠北荒滩之上,遇辽兵散骑,流光错转间,残箭穿风而来,瞬息中,将军勒马挺身,挡于书生前。。。
      零星飞溅,迸光四散,噌吰之间,血色涂满了整个记忆。

      他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若有所思,却没有搭话。我起身掸了掸衣上的沙尘,说道:“我们回去吧。”
      没有过多的讲述或问询,是耶,非耶,终不过浮华一瞬,交错中,我只需记得,我欠下一道伤痕。不变的,不会因任何过去而改变。

      我们终都太过执着,认定了一道沟壑,便会执着地认定下去。于是终复像当日朱雀长街上那般,再度错身而过。

      那一年夏木尤茂,北疆素来短暂的暑季绽放出极尽的景致,青草丛花,风吹胡杨,仿似万物都要把生命里最美的全部瞬间释放停留在这个佳期屈指可数的盛夏。
      边北的军营里近日不太平,先是听闻镇守幽州的镇远侯张望被朝廷以治下不严扰乱军心的罪名押赴进京候审,一来二去竟牵连出诸多条款被判了斩首。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看似过严的处置在朝廷内外想必是经了几番波澜传说,到这北营之时已是月后了。庞统听了当即掀翻了桌案,大怒喝骂不休,我知张望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将,此番遭诛多少也是受了朝廷杀鸡儆猴之法的牵连,难免有些冤枉,他怒也在情理之中,实难解劝。
      后数月,一道圣旨降下,往年按量派发边关的钱粮布帛被减至一半,道是江南水灾急需放赈,国库周转不开。而不几日我父自家乡千里托人捎带来的书信上则说,时年风调雨顺,青梅子雨也较往时少几日淅沥,水河半满,田不盈淤,收成大好民声喜乐,让我勿念。我看后放笑几声,自语曰,此亦在意料之中。

      生计困则人心思变,十里联营,这躁火之气便也如这越来越热的天气一般与日蔓延加重起来。军帐内外,金戈铁器,壮士骁骑,我心知这些都只为庞统一人甘之如饴。若一日令出鼓角起,则势必蔽天掣日,江河凝滞。
      正此时,京中有使臣来到,不入营,却停驻在距大寨几里处,名曰是来视察军情调和稳定军心,实者,大有谈判的架势,互成对峙。
      该来的,总是要来。每年大约此时,便该是到访。
      我提笔一如往昔,挥就一纸四言,书成信笺。七载间,如此反复,而帝王,却始终未解我之意。这番,但愿。。。

      鸿鸽落降,简断章残,半纸浴河难洗遍口难言的信签,亦是我心中所料。
      中军帐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各持兵器喊呼怒嚷讨要说法的军士;大帐之内,庞统用千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我,是问?是怒?是责?我已全然分不清。七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犹豫,迟疑。我终未辩解一句,他也没有询问。执着,周而复始的执着,就这般,从无更改。

      坐进囚车,往东南而行,看似回归。顾首北望,遥看着他伫立风中的身影,远了,不见了。此一别,山河万里,再见无期。

      京城,一切如昔。人群繁杂搅动水起的漩涡中心,不会因七年的时光就变得有何不同。庙堂,依旧是庙堂。曾经欠下的债,如今一并偿还。

      秋来叶陨,花落无声,几番萧瑟风起,寒意阵阵。我被唤入宫中,再次与君王面对面独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逃不掉。
      “你可记得当日朕派你监军所为如何?”
      “公孙策所语,皆在那四句之上。”
      “你是朕的人,还是那庞统的人?!”他暴如雷霆,瞬间骤发。
      “公孙策只为苍生公理,不附属于任何人。忠于陛下,献策安邦,而不是卖身为奴。”我朗然回到,一语双关,说的明白。
      “你可知朕对你的心意?”皇上的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
      我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道:“在你之前,朕从未真心去爱过一个人。”
      “那万岁又怎知对微臣便是真心?”我毫不留情的反问,我始终都知,我只是他手中一颗棋子。
      “你当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果然恢复了先前冰冷含怒的模样。
      我抬头仰视龙座之上,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地说道:“率土之滨,却并非皆愿做王臣!公孙策请旨引罪辞官,请万岁恩准。”
      君王拂袖而去,我自知,不识抬举。

      腐朽黑暗的牢房里,我一待便是数月。我心知,牢门外,官场上,定是有一番厉害权衡,斟酌定案。而我,只是静待。
      天气越来越寒,那一日,终有决断。玩忽职守?流徙三千里。。。我仰天大笑。
      当刺印摆在我面前时,我清楚地听到前来监刑的内宫总管对行刑人说:“皇上口谕,刺青一定要刻在脸颊最明显处,深要触骨。”然后转头仿似直视着我,继续道, “皇上说就是要犯官一辈子都铭记八个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御花园中的玫瑰之所以鲜艳无伤,是因为识时务,面向阳光与道正中开放,把美丽展现给应该看的人。”
      我冷笑一声,大声道:“有劳公公捎话回禀皇上,还是那句话,率土之滨,却并非皆愿做王臣。”
      于是当第一下的疼痛开始钻心入骨时,我就明白了,所谓帝王的爱,不过是占有,他要毁掉美丽,是因为这美丽,不为他绽放。

      隆冬雪飘,银装遍野,清晨,我依旧坐于囚车之上,被押解赶赴雁门。这几日从牢中看守的闲聊议论中得知,今天,是皇上召中州王庞统回京述职的日子。
      十里长街,终复远远互见。他跨坐于马上,一身银色戎装,依旧俊勇挺拔。他停了马,看着我和我的囚车从身边擦转而过。我和他,自错过始,又自错过终。
      脸上的刺迹犹牵得我的心一丝丝阵痛,擦身而过间,我轻喃一语:“我欠你一道伤痕,这般,便算还了吧。”
      我想他一定没听见转身后我说的后一句:你欠我的那一度春风呢?

      幽幽漠北,黄沙塞外,我终又复回。只是,孤身一人。
      后我听说名震四海的中州王庞统自请辞官归隐,一去便不知何处。我流下两行清泪,却笑了。这世间,有人素爱登高俯看睥睨天下,却肯为我抛下,我,再无求。

      从北国到西疆,风沙凛冽,草没关山,一别经年。飘零者,到哪里都是一般。

      自解幽走后三年,西关一如往昔。只是镇上走了十数个从军的少年,家家殷殷期盼,自然对远方的战事多了几分记挂,茶余饭后谈论的越来越多。西行的驼队商客,不时带来些或喜或悲的消息,本遥离世俗的偏隅渐渐也热闹起来。

      又是一番春来早,今年天气甚暖,二月间便见满目盈绿,牧民们也应景似的早早开始了牧牛遛马,新草初青的山野上一派生机景象。闷在屋中一个长冬少有外出的我看着远山上冰雪消融,汇成细细涓流不显见的滋润着万物,孕出芳青遍原,刮了数月的北风吹沙也渐渐止了,天空睛芳大好。
      我终忍不住绿野春景的召唤,披衣迈步出门,踏上草绿芽新的大地,脚下有几分松软,嗅闻一片沁脾清馨。青色醉人,我顿时兴起,登上矮丘东向而望,高处极目,一派山峦起伏。地高风劲,迎面一阵南风袭来,吹起发端,我惊异地发现,那拂过脸颊的气息竟不觉寒冷。
      天光潋滟草消霜,春风竟度玉门关。

      一群山羊在半山腰啃着新出的青草,几个十几岁的少年骑着高头骏马相互追赶嬉戏,不时有响亮的牧歌声入耳。我看着那一匹匹往来奔驰的良驹,一张张风华正茂的笑脸,不由得心头一阵悸动,往昔峥嵘岁月浮上脑海。
      我回到屋中,铺纸挥毫,点染数笔,但见西骏腾凌,仿若奔跃千里,马踏飞燕。画罢书四行古辞于其上:
      国初已来画鞍马,
      神妙独数江都王。
      将军得名三十载,
      人间又见真乘黄。

      尚未及得再仔细观看修笔,便有邻家女童进门,围在身边说着刚刚从过路客商口中听得的故事,道是北方战事已定,原本连番数败的战局竟起了变化,大宋反败为胜,辽国已下了降书,准备和议休兵,两国各安疆域,结邻交之好。
      “说是有十年前名动五州的飞星大将军临危出山,在雁门关前以寡胜众,大败辽军主力,我军士气激昂,一举荡下幽云十六州郡,收复百余城,辽国主亲自书写求和信,愿双方永罢刀兵。这飞星大将军真是神人!”
      我听罢陡然站起,激动地握紧手中画笔,脱口而出:“果真是人间又见真乘黄!”良久才复又坐下,执笔于先前所完成之画上再度泼洒描绘,给那踏野良驹添上缰绳雕鞍。淡墨重描,轻彩浓绘,不多时,一威武人像栩栩如生,赫然显于纸上,画中人戎装银甲,跨坐青骢,手执碧血长剑。
      那女童凑过来端详半天,扯住我衣襟怯生生问道:“先生,你画的这是谁呀?”
      “飞星大将军。”我缓缓说道。
      “啊?先生你认识他?”
      我微微叹口气,并未答话。那孩子看了半响,转身离开了。才出门不多时,却又一路小跑折返回来,边跑边说:“先生,先生,有人找。”

      不知为何,我在此时心确实颤了一下,像是预感有事要发生般的起伏不定。正这时听到脚步声,我抬头望向门口,见一熟悉的青年身影走进门来。解幽!我乍见一愣,看他身上所穿戴的软甲式样,绝非一般士卒。三年时光,他竟已为将。我心下生喜,起身迎向门口,他急行几步,到我近前倒身便拜。
      “先生!弟子回来看望您了。”
      我拉起他,三载不见,他已长成伟岸青年,沙场历练,眉宇间多了几分英灵之气,身形也更显壮硕。见自己的学生平安归来,我笑着点点头,顿时喜悦,正待要询问他是否去看望过母亲,却见他眼光有几分游离,不时回头望向门口。疑惑间他开口说道:“日前在幽州的时候,王爷偶然见了我临行时先生所书的四句诗,说与先生是旧识,分别日久甚是挂念,吩咐我一定要带他来见您。”他说着迈步移向门口。我骤觉一片浑沌,脑中空空的,一时不知何想,只下意识地随着他的步子也走到门口,欠身外望,见不远处树下系着一匹棕红色草原马,旁立一人,珠玉头冠束发,身穿白色绣锦绸衫,银丝紧身软甲,外披雪色毛绒大氅。他原本挺身直立,仰视着远方的晴空,似是瞥见我出门,方转过身,缓步坚定地向我门口走来。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有没有停止过,看他硬朗的面部轮廓上清晰显现出几许风霜削刻的痕迹,却仍不失俊朗威风,在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我似乎已经不记得这是何时何地,仿佛时光飞逝,已退回到十几年前的塞上漠北,我与他寨前对峙,也是这般由远及近。
      我曾在脑中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甚至是尘满面,鬓如霜,只是却未料到这般。他走到我面前,笑着说:“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公孙公子不是就在这儿嘛。”言罢拿出一纸皱书,展开在我面前,便是那四句:
      “旌旗半卷战城南,
      雪满天山骨未寒。
      霜角频吹折柳怨,
      春风一度玉门关。”

      见我愣住,他继续说:“只因这世上出了第二个在大胜过后的庆功宴上要我放了一干辽兵战俘的人。”说着他以眼瞟解幽,继续道,“他说先生从小教导‘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还拿出这四句诗给我看,道是先生临行教诲,祈愿消弭刀兵,天下太平之意。我一见便知是你亲笔。”
      饶是我平日口若悬河,今番却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静静地站在那。四行二十八言,没想到那孩子竟能看懂,深解我心。我七年写了七遍,君王却不曾读懂半句,终是当局者迷,越是恋栈天下,越是深陷其中,反倒不如这纯真少年来的聪慧明朗。
      半响,见我迟楞,庞统手一挥,对站在一旁满脸不解之色的解幽道:“你回家探望母亲去吧。”说完未等他应答,便突然一个近身将我凌空抱起,跃上马背,解了缰绳打马而走。

      缓行于新草青青的野原,共乘一骑,沉默无语。我们还是这般,执着,彼此都清楚了解,却都不愿说出。
      良久,他只道了一句:“你可知我在雁门关外找了你十年?”
      一句问话,再无后语。不是责怨,却胜似责怨。
      我的心瞬间就抽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没再作声,我却清楚知道他藏在心里的后半个问句,大抵是“知道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于是不需他开口,我便说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其实当年西行之前发配之时,我便想过他会不会到雁门来寻我,我猜他应该会,却仍还是入了胡天大漠,到了这玉门。我便是这般固执,执着的想要找那优波罗花,便不会放弃。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猛然一紧,继而催马飞奔起来,越过数个山丘,直向东南而行,说道:“谁说关山难越?我今天就带你马越关山,让你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失路。”
      “不!”我一下子叫了出来。他勒住马,靠近我耳根,轻呼气语道:“我是来还你一度春风的。”
      我慢慢转过头,正定地看着他,轻轻说道:“我喜欢这里。”望着不远处的玉门关卡,迎面一阵清风吹来,温凉不寒。“如今,我别无他求了。”我认真的说。的确,今朝,干戈消弭,春风已度。解幽,解忧。。。原来西北塞上,解忧的并非是优波罗花,而是人心自解。若没有当日雁门施救援手,没有同行西疆,没有投笔从戎,缺一,便不会有今日的一度重逢。人,终究逃不出环环相扣的宿命。

      后数月,中州王庞统再度功成身退辞引田园,道是半生戎马,爱极了西疆的田野风情和牧原生活,长居于此不复东归。
      宋辽和议后,西塞牧民向北人学习了引种栽植的技巧,将漠北的胡杨等抗寒的树木种到了这玉门关外。在我居住的书馆前拂动着一排排的垂柳,弱不经风的南国树种在那人的尝试改良下竟可在这黄沙劲风的西北扎根生长,名唤“沙柳”。我单纯地想,若是有朝一日,天下人尽将平戎策换了种树书,该就是真正的太平了吧。

      夏夜月照明,清风拂杨柳,我静静躺在床上听屋外的蝉鸣。红烛燃半,身上甚觉乏累,有几分倦意,望向身边的人,约摸已恍惚睡了。一袭风过,我轻扯薄衾,分明听见他不知是醒了还是梦语:“春风自此一度,多少年,永无更改。”我靠在他身上,慢慢闭了眼,月色入梦。

      西出阳关少人回,不是回不去,而是不愿回。。。

      干戈寥落旧城谙,
      鸿雁千里送人还。
      愿植良种收长鞭,
      春风已度玉门关。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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