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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细夜.流萤 ...

  •   土御门晴明的宅邸.
      氤氲在湿湿的雾气中的淡蓝色圆月.
      院落中杂陈的各色野花,在这个濡湿的水蓝色月夜中悄然绽放着.女郎花,龙胆,胡枝子各色的,杂陈不羁.偶或有不堪重负的露珠自叶尖花梢溅落,碎玉一般,打断了一声接一声的鸣虫.
      月色越见清冷,夜已深了.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栖身于后廊之上.纯白的狩衣在水蒙蒙的月色中,染了一层浅蓝.他盘起左腿,曲了右膝正对庭院.右肘支在右膝上,而左手则是轻轻的擎着一盏清酒.浅浅的酒盏中,几片淡色的山樱花瓣荡漾在清酒之上.而院中那一树不合时令的山樱正叫嚣着怒放.从树底到树冠,花瓣由浅粉到殷红.违了花时的山樱,诡异的颜色绮变,通通在这个月夜显得更加的匪夷所思.尤其是后廊之上的晴明,此时恍惚已经非人似仙了.
      酒盏已然擎了好久.蜜虫见晴明迟迟都不肯入口,不禁有些诧异地侧身观望.今日的晴明原就有一丝与往日不同.昔日经常睥睨着的细长的凤眼,今日却似乎萌上了一层雾气.下齿轻咬着嘴唇,本就娇艳的红唇更似欲滴一般.
      蜜虫轻轻拿起旁边的酒壶,还未开口,晴明却忽然开口到:"你有多久未见细夜了?"
      “细夜?嗯,自上次我随您进宫再也未见了~~为何~~?”细夜是同她一起来至这日出之国的盛唐精灵。她有幸作为晴明的式常年随侍左右,本来细夜也是终日走在这土御门小路的,直到她进了一条殿。蜜虫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晴明,嘴角习惯性地翘起,绽放一个甜甜的微笑,可这次,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你马上就能看到她了……”晴明仰头饮尽盏中酒,把酒盏放在身旁的地板上。视线落向庭院时,后廊之下的花丛中多了一位绿纱唐衫的女子。那绿纱不知道是何材料织成,在蒙蒙的月色中,却暖暖的发着翠玉一帮的光芒。女子跟蜜虫相仿年级,头发却不似蜜虫的高高挽起。她乌丝顺滑的自肩头滑落,长至脚踝。只有额前的两绺儿自上臂的位置绕向身后,月白色的丝带打结。衣衫与发式在一起却丝毫没有违和感。这大概是因为廊下的女人看起来,通体都暖暖的。那张脸也是如此的恬淡与纯净。
      “主人,好久不见……”女人深深地跪拜下去,整个身躯都俯在廊下的草丛中。绿衫依然的干爽清透,发丝依然顺服的趴在女人的后背。仿佛那一庭院的秋露都是无形的。
      “细夜,你来啦……主人刚说到你……”
      话未说完,蜜虫已然扑出后廊,滑行至细夜的脚边,拥住她的肩膀。
      暖暖的绿色光芒中的肩膀,清冷而消瘦,蜜虫诧然地看向细夜。温柔的双眸一如隽水寒烟。抬眸处,正是晴明的喟然长叹……:“我已然等了好久了,细夜。我一向觉得你分得清轻重缓急……,起来吧,我同你走。”
      “他一直不肯让我来,这次也是我偷偷跑来的,他在榻上深眠,并不知晓,可我想,也许他很想的,可是不好开口……”细夜站起身来,一滴珠泪飘飞向脚边的花叶。而那随之动摇了的空气却惊散了晴明身边飘飞的几点山樱。
      晴明站起来的身形顿了一下,苦笑了。原来他还是不肯……到了这种最后关头还在计较一些凡尘琐碎的东西。
      蜜虫一脸怅然地飘走准备晴明的衣装,细夜重又低下头不看晴明,那层幽光愈发的翠绿起来。

      一条殿。天皇寝宫。同样的淡蓝色的月光。幽暗的宫殿,空旷的大路与回廊,甚至花园也是错落有致的闲散无声。整个一条殿似乎都没有生气。
      晴明并未着阴阳寮供职的衣衫。蜜虫拿出乌帽子的时候,他只是轻轻推开,走向卧房。出来时就是这样的装束了。宝蓝色带万字花纹的指贯裤。月白色二蓝里子的狩衣,藕荷色的里衫在肩膀处若隐若现。黑发在背后束住,唯有两缕飘在额前。状似中年的大阴阳师,忽然就像是回到了弱冠之年。
      晴明轻轻地走过回廊,卷起竹帘,走进屋子~~~

      塌上的男人病弱而苍白,两颊深陷,想是久卧床榻之故.
      “我真的太久没有来过一条殿了……”晴明低喃着跪坐在塌边。眼前的男人哪里还有几十年前的一丝一毫。抬指滑过男人脸部瘦削的轮廓。昔日樱花树下,他年少轻狂,多少公卿大老摇头长叹。可惟有此时偶遇的晴明,那少年眸子一亮,伸出双手:“你是谁?阴阳生吗?来我的一条殿可好?”翦水明眸纯净如斯,顿觉天地陡然一宽,双手触及处,是阳春三月的暖,视线所及处,是色如春花的艳,心中漾满的,是天荒地老的真。原本,也许,他会离开此地,回到母亲的泱泱大国。原本,也许,他会离开这里,跟这个日出处天子丝毫无干。那天,那株樱树忽然诡异的盛开,违背花时不说,那颜色的奇异也引来了众多的观望者。其中就包括还是皇子的他,还有彷徨无为中的自己~~~……
      转眼几十年已过,昔日的少年已然苍老。而自己依然要经历更多的沧桑。晴明叹口气,伸手握住他的手。干瘦,冰冷,心陡的一痛。生命的短暂何其可悲,而不知道生命的尽头的自己,也许是更加可悲的吧。到底,要让我体会多少呢。
      “刚想说转眼你就变成男人了,不再是跟我撒娇的小孩子,可你居然就要离我而去了,那当初,你又何必留我……”一滴清澈通透的液体溅在缎被之上。手心中的手指抽出来反握住晴明的手。
      “我……我都知道的,知道的哦……你整天大不敬的……叫我,叫我,那个……那个男人……,咳咳……,我知道的……长大、即位、成熟,你都很开心……很开心,所以,所以才把男人那两个字老挂在嘴边……是不是……?”
      “不是……”晴明别开脸去,却没有抽出被紧握着的手。
      “我们两个从来都不肯坦白,哪怕……哪怕……到了将死之际……”
      男人长出一口气,把晴明的手压向自己的胸口。
      “你不要仗着自己……”晴明整个身子都被拖的前倾,几乎要伏到男人身上。
      “我仗着什么……?细夜不回去,你也就只能看到我的尸体了,也许那时候,你会……你会更加的……恨我吧?”
      “不许胡说,也许,我有什么可以做得……”晴明的额头轻轻的皱起,神色忽然变得凝重。
      男人伸出另一只手抚平晴明额头的细纹,“我已然志得意满,没有憾事了。倒是你……难道主动来一次一条殿就那么难?”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天之骄子,我不能——”晴明望向男人的脸,瘦削得脸庞上只有一种表情。那种叫做宠溺的苦笑。
      “倒是我,不是也不肯让细夜回去吗,我们还是很像的……”略微加劲,晴明的脸庞终于贴上了男人的胸口。
      “晴明……晴明……,你说,我如果成为怨灵,是不是就可以保持年少的样子,长存于世了……”轻抚晴明长直的黑发,男人嗫嚅道。
      “开什么玩笑!”晴明挣起身,正视着男人的眼睛。“你会成为神明守护着整个京,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你还是小孩子吗?”
      “晴明,晴明……就是这样的你,才让我不再是小孩子阿。”男人执拗的握紧了晴明的手。“我只是还有眷恋罢了……”
      “是我最开始就不该给你这样的眷恋……”晴明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常想,连细夜都可以长伴我左右,为什么我不能……”男人的脸颊逐渐有了淡淡的血色,说话也顺畅如常。
      晴明的心深深的沉了下去。他允许细夜回土御门,想来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吧。
      “其实,在你看来,可能我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萤火虫吧,即使再美丽,也是短暂也易忘得吧?呐……晴明?”
      “可是,你是我第一只驻足拈起的啊……”又有什么液体飞溅到缎被上。
      深夜的一条殿,幽闭,静谧。所有的秋虫都停止了鸣叫,只剩下清透液滴低落的脆响。
      “像细夜一样美丽?”男人的脸上开始浮现柔柔的笑意,苍老瘦削的脸恢复了少年时代的容颜,握紧了晴明的手,细长而白皙。
      “嗯,那株樱花又在这个季节盛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吧……”晴明脸上的泪不断滚落,缎被洇湿了一片,颜色愈发重了。
      “哼,你还真是的,擅自就挪了,种自己家去了……”少年坐起身,挽了晴明,“晴明的宅邸我有好多年未见了呢……”一条殿回荡起久违了的清亮笑声。
      晴明走到门口回头观望,塌上的老人,脸带微笑,恬淡而安详。

      土御门。
      蜜虫看着回到府邸的晴明,更加不解。主人只是盯着外廊外的一树樱花,不动不眠。
      “主人,发生什么事了吗?”蜜虫轻摇晴明。
      “不”。晴明回头“只是,有一只流萤滑过,但我却不能抓住它,任它飞走了……”
      “抓住它又能怎么样呢,会很快死掉的啦,又不是细夜……”蜜虫嘀咕道。
      淡蓝色的圆月,慢慢转换成莹莹的绿色。
      而那树繁花,却一瞬全转为艳红。
      外廊上的晴明,岿然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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