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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次日晨起,他独自来至书房。掩上门。
      日映东窗。案上,黄杨木的笔架底下,已莫名地滴了一大滩水。他轻轻摘下那支通灵的笔。
      昔昔。他低唤她的名。啊,多年前,念及这个名字,少年的心,也曾蠢蠢。还记得她环佩叮当,暗香袭人。总是冰凉的小手,从背后一把蒙住他的眼睛。朗哥!猜我今天给你吃些什么?她清脆的声音……他的眼也模糊了。
      七年了。她离开,已经七年。
      昔昔。昔年名动南北的才女如今早湮没无闻。那坟都生满青草。埋玉深深,她羊脂玉体,可也朽化成灰?只剩得一缕痴魂,匿身湘管,见不得天日,超不得生天。紫湘管,白兔毫,笔直冷硬,尽掩风流。这当年容颜,无因得见。
      昔昔。他抚摸着笔管。昔昔。你哭了。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喜欢端娘,她是我的妻,又怀了孩子……我不忍心令她失望……原谅我,昔昔。
      他悬笔于纸。昔昔,若原谅我,说句话好吗。
      ……
      他叹了口气。这些年了。你始终不肯对我说一句话。可我心里的话,定要向你分说明白,不然,我心实是不忍。昔昔。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喜欢过你……这都是真的。但是……时间……什么都变了,昔昔。属于我和你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如今我心里的人,是端娘。
      你无须为了我在尘世受苦。你可以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而我将辞官归隐,不再舞文弄墨。只要你过得好,就好。昔昔,你让我太歉疚。这一生,我无法弥补你。
      昔昔。你是天人化身,只应属于天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只想要一个和我一样平凡的女子,做一对平凡夫妻。原谅我,我真的无法爱你。
      他轻轻拭干笔端的水,放在架上,转身离去。
      在门口,他回头说道,无论如何,你待我,恩重如山。
      
      (我心里的言语,说不出口。
      你说,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过去。但我走不出这心里的牢笼。是什么,将我牵绊在这尘世。纵使你的目光,于我,再无一刻流连。
      我只是一支笔。
      我多想知道,做一对平凡夫妻的滋味。但朗哥,我永远永远,再无机缘。若我长居瑶池,日居月诸,怕也便这么过去了吧。却如何,要来人世,走这么一遭。真真是荒唐啊。
      我来此一世,是否,只是为了你。我不知道。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是的。我记得你对我说,你会一辈子陪着我。而你心里的人,再不会是我。原来一切真的都已经过去了。虽然,彼时,你我曾是这样真心。
      一切都过去了。但我的心里,为什么过不去?朗哥。我一世,为心所误。时光流走,幻影存留。心,欺骗了我。你却连欺骗也懒于施与。
      你为什么,不愿骗骗我。哪怕是一句敷衍,也好。却没有。你对我,坦白至真实,真实至无情。
      你说,我待你恩重如山。朗哥。却原来,我将恩给了你,而你将爱,给了她。到头来,恩爱俱空。
      你是我的朗哥。你是她的相公。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
      
      (那日在明窗之下,我看到你和她痴痴微笑,眼里再无其他。
      你用我给她画眉。
      我心里只是一片木然。
      轻轻拂过她洁白肌肤远山眉。我们只不过是,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子。)
      
      日居月诸。时光流过。
      端娘产下一子。取名元微。
      罗天朗年近而立,得子,爱若性命。与端娘恩爱逾恒。
      帝驾崩。第九皇子继位大宝。
      新皇即位,罗天朗仍是做他的翰林编修。生花妙笔,依然如故。
      那一年。元微已三岁了。
      
      罗府张灯结彩,为小少爷庆生。
      宴席已备好。宾客已在堂。小孩子的生日,来的只是一些亲朋而已。罗天朗满面欢容,与岳父岳母谈及元微的种种趣事。端娘含笑在侧,更是满怀骄傲。
      却迟迟不见奶妈抱元微出来。他待欲唤人去找,岳母道,罢了,罢了,还唤什么人。今朝是外孙的好日子,我们做外公外婆的,便亲去接小寿星出来罢!
      于是他与端娘,陪了岳父岳母向后堂去。
      元微却不在卧房。奶妈也不知去向。他一路唤着元微,一间间房寻去。
      行至书房,推门,赫然竟见三岁的元微独自在里面。将他的书册笔墨等物,弄了个满目狼籍。
      纸张遍地。书本扯坏。一身新衣早辨不出颜色,小脸儿上也涂得一团黑。
      小手里捏着一件什么物事,正玩得起劲。还放到嘴里去啃。咯吱作响。
      他定睛看去——元微手中之物,紫湘管,白兔毫——
      是那支笔。
      爹爹。元微把笔从口中拔出来,望着他嬉笑。
      
      ……端娘!端娘!深夜,他跪在床边,焦躁地呼唤。
      端娘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睑轻合。似未听到他的呼唤。
      看到元微竟然把那支笔放在嘴里乱啃,那一刻,他狂怒攻心。不由分说,上前去一把将笔夺过来。
      兔毫零落。勉强尚还可用,但已毁坏得不成模样。紫湘管上,遍体鳞伤。全是小小的牙印子。
      他抬起手来,便给了元微一个耳光。又是接连几巴掌,不分胸臀地一顿好打。待端娘哭喊着抢过来拉住时,元微早已闭过气去,小脸煞白,不知生死。
      ……才三岁的孩子哩!你怎下得去手呀,那是你亲生的儿子呢!畜生,畜生呀……岳母不顾学士夫人的风度,扑上来和他厮扭作一团。
      岳父青黑着脸,只道,罗天朗,我外孙若有个好歹,韦某定然放不过你!
      端娘抱住了元微,只是痛哭。
      扰攘了半日,元微终是缓过气来。端娘止了哭,一迭声追问元微怎样了。但见孩子脸色苍白,吃了吓,神智仍是未复,一张小嘴只叫着“爹爹别打我,再不敢淘气了”。
      脸上,他的掌印红红地凸起来。
      端娘怔了怔,又一把将元微搂入怀里,痛哭起来。
      那晚,好容易劝走了岳父岳母之后,许是在父母面前丢了面子,许是一时心疼激愤,许是狂怒失神……端娘趁人不见,竟一条索子在书房里上了吊。
      他盥漱完毕,进书房想再检视一下那支笔时,一推门只惊了个魂飞魄散。
      
      ……端娘!端娘我错了,我该死,求求你醒来看我一眼,端娘……他跪在床边,拉住她的手,语无伦次。
      端娘微微睁开眼睛。相……相公……她唤道。气息微弱,喉咙尚存丝丝的沙哑。
      端娘!他只唤得这么一声,喉咙,也哽住了。眼泪颗颗打在她身上。
      相公……对不起……端娘让你受惊了。我……我实是气糊涂了。元微……元微他那么小……她抽噎着,极力想平静颤抖的声音。相公,我知道别的还好说,那支笔是你从小用到大的,是你最心爱的东西……
      端娘!我没有最心爱的东西。他打断她的话,轻轻将她扶起,让她靠在怀里。她颈上红痕,触目惊心——啊,差一点,他就失去了她!他心里这样疼痛。
      端娘。你和元微,就是我最心爱的。别的我什么也不爱。我错了。我不是人……他哽咽着,像个无助的孩子,把脸埋在她肩头。一支笔算得了什么……我真该死,我不应该打元微……端娘,你吓死我了。我只要你和元微在我身边,别的我什么也不在乎……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让你伤心了……不要离开我,端娘!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相公。我的相公。她喃喃地低唤着。
      满目狼籍的书房里,那支笔静静地躺在遍地凌乱中。
      它已遍体鳞伤。不堪卒睹。
      
      (我终于知道,你已经彻底弃绝了我。
      我一生,注定要被你伤害。但我不想再为你疼痛。
      不爱我,不是你的错。爱你,也不是我的错。朗哥,我们谁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时间。
      这迷失了的时间。这错过了的时间。
      这支离破碎的,时间。
      这场戏,一路演下来,全是错。错到底。
      让我们结束它吧。朗哥。)
      
      中秋佳节。新皇帝在御花园排开筵席,大宴群臣。
      正是菊黄蟹肥,桂子飘香。酒过三巡,年轻的皇帝按惯例令进清水花露,与众人盥手。
      今朝佳景清和,岂可无诗?众爱卿,你我君臣便此唱和一番若何?
      皇帝笑道。群臣自然纷纷附议。于是宫女撤下食案,每人面前安放一张小几,呈上乌丝蕉叶笺。
      众臣各自取出随身的文房四事。
      朕早闻罗翰林清才绝世,看来,此番又要拔得头筹了?皇帝说。
      他正从琉璃匣中取笔,听得此言,忙拱手低头,恭恭敬敬地应道,臣才鄙思陋,不敢当陛下谬赞。文章千古事,臣虽鲁钝,自当尽心竭力为之。
      墨泛乌光,兔毫轻舔。
      笔尖儿,沙沙,沙沙,若蚕食桑叶,若抽丝剥茧,轻快地一路书写,文不加点,笔走龙蛇,好一份敏捷的诗思——但,他的双眼惊骇地睁大。
      不不不!惊呼来不及出口,诗已成。他欲毁了那张纸,众目睽睽,怎好动手?稍一迟疑,内侍已上前,将笺纸取走,呈观御览。
      罗翰林果然才思过人——皇帝赞道,诗笺入眼,龙颜大变。
      你……你……皇帝握住诗笺,衣袖颤抖。
      只有他和皇帝知道,那乌丝蕉叶笺上,浓墨端楷,书写的哪里是什么菊黄桂香,哪里是什么清和佳景。
      ——那竟是一首谤诗。
      人人都知,老皇帝本择了十三皇子为太子。谁知一日宫里忽而传下旨意,改立第九皇子。便在那一晚,皇帝龙驭宾天。据闻,乃是突患急疾,不治而亡。
      但,每个人心中都疑窦丛生。
      每个人都疑惑。每个人都不敢说。谁都知道,皇室嫡庶之争,大位之立,其中内情实是险恶万分。擦着点边,便是粉身碎骨。
      篡位。弑父。谋逆。
      每个人都不敢说。但,他说了。写在诗中。
      言辞尖刻。直指阴私。
      ——他写出来了。不,不是他写的。
      但那有什么分别。
      
      呛啷一声,金杯掷地。
      罗天朗,你……你好大胆!书写反诗,大逆不道……来人哪,将他拉出去,着即斩首!
      奇变陡生。群臣愕然,面面相觑。皇帝盛怒之下,竟无一人敢言语一声。眼看着诗笺撕得粉碎,更加无人敢问一句那诗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他乌纱落地。乱发披了一脸。五花大绑,两名武士,提起来便向外推去。
      他来不及为自己辩解。或者,是不想。他脸上甚至浮起一丝奇异的微笑。
      最后一眼。回头望向御花园中,狼籍的筵席,盛怒的皇帝,多年的同僚……这些年的富贵生涯,没想到,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终结。
      梦笔生花的传奇,始于梦,终于血。原来。
      他空洞的眼睛里无惧无哀。嘴唇翕动,他无声地说,昔昔,我不恨你。
      
      这世间,爱恨翻覆,恩仇难明。
      很久很久以前,有谁,这样说过。
      
      御花园。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皇帝哼了一声,道,众爱卿……
      啊!看哪!看哪——一语未了,却有人失声惊呼。
      皇帝顺着众臣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人去席空,乌木小几上,一支蔽旧不堪、遍体鳞伤的笔忽而跃起,饱蘸了浓墨,划过秋空,在为御筵而张起的黄缎龙幔之上,刷啦啦挥毫写下斗大的十六个字:
      笔本为妖,人实无过。吾皇圣明,急请恩赦!
      紫湘管。白兔毫。书写完毕的彼刻,于空中陡然爆裂。
      炸出,一朵硕大的血花。瓣瓣舒卷,诡异而华丽地怒放。
      血花溅红了黄幔。
      笔的残躯,无声坠落。
      
      世上最红艳的血花,绽开在黑白交界处。
      它只开一次。
      
      (最后的最后,我终于明白,原来于我,始终是我疼,比你疼,还好受些。
      是一物降一物吧。或者。
      伴你身畔十年。十年相思,只是一场大梦。
      我没有想到,唯一的一次可以为自己说话的机会,我说的,竟然,是这一句话。
      这一路,错到底。其实,我本想用这一次机会,唤你一声,朗哥。)
      
      翰林罗天朗,海内闻名的才子,那一次死里逃生,又被罢黜之后,便销声匿迹。一家老小,不知隐于何方。
      传说,那一日在御花园中,发生了一些诡异的事情。但是谁也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一天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这件不能解释的事情。渐渐流传开来。
      原来他真的有一支神笔!
      原来他真的有一支生花笔!
      梦笔生花,原来是真的!
      我真的看到那支笔生出花来了!……
      ……
      后来,那天在场的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地说,他们亲眼看到了生花笔,笔生花。
      
      只有一个人没有看到。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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