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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   雍州客栈的总体水平不错,但是在这个开戏会的季节,即便是最讲究的客栈,也免不了乌烟瘴气、人声嘈杂——似乎全天下喜欢凑热闹之徒,都在这时候聚集到这里,整个雍州找不出一个清静的角落。
      虽然门外是各色票友在评戏、唱戏,东莱客栈二楼庚字二号房里,却是异样的沉静。这种气氛似乎让空中的药香都不敢恣意缭绕,只是缓缓在床帏边游弋。
      “还好那小子力道不够——”
      坐在床边凳子上的,竟然是泰安堂打杂的伙计阿牛。
      他从病人的小腹上拔起金针,神色凝重,口气有些埋怨:“你太大意!怎么让一个小瘪三伤到要害?!”
      “哼——”床上年轻的公子悻悻然放下衣襟,不打算发表感想。
      阿牛默默地收拾好药材和工具,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你怎么亲自来雍州?别告诉我你是来看戏。”
      这公子正是小巷中被小蝶奚落的年轻人。
      他整了整衣衫,从袖笼里抽出一沓信封,五指轻轻一捻,打成一个扇形。“为了这个。”
      五个棕色的信封上,都有一个暗红色的“秘”字。
      阿牛没作声。
      “不过是拉人入伙这种小菜,本该做好了直接给我端上来。竟然还写什么密报让我过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忙!更何况,除了你知道的事情外,我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要忙。”年轻人拧紧了眉头,“我的时间哪能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可是你还是来了。”阿牛头也没抬,继续整理着药箱。
      “对!”年轻人的嘴唇冷冷地一扬,“因为,这其中有一封密报实在是鹤立鸡群。你想不想听听?”他展开一个信封——原来信的内容都是用特殊的药水写在信封内侧,又用了特别的工艺显露出暗红的字迹。“‘周小蝶这个人,唯利是图、没有半点良心,绝对不会对困难中的人伸出援手’——”
      他又展开一个信封,念道:“自大、虚荣、爱听人奉承。”
      下一个信封里写着,“在她眼中,即使是没有生活能力的小孩子,也没资格得到她的特别照顾——冷血的女人。”
      然后……“以自我为中心,要求每个人都对她有用。”
      念完了四封信,年轻人摇了摇头,“看了这些,我以为那个周小蝶简直是‘性恶论’活生生的实例。但是——”他缓缓打开最后一个信封,“有人似乎有独特的看法——‘单纯、涉世不深、相信身边的人,而且深信别人也对她同样信赖,充满纯真的理想’。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第一次用这么温和的口气来夸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
      阿牛笑了笑,“小蝶是很独特——和她相处久了你就知道。”
      “我不需要浪费时间和她相处。”年轻人轻轻哼了一声,似乎非常不屑,“我只需要结论:她是不是有真本事?她要不要加入我门?”
      阿牛似乎面有难色,“我……还没跟她提起这事情。”
      “哦?原来我说的话是春天的风——吹过就算了?!”年轻人的面孔依然很冷,只是口气有些变了,“没提?你不会真要一辈子给她打杂吧?不要舍本逐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宗主……”阿牛似乎还想说什么,被他的宗主一挥手打断。
      “祐!很多事情我都允许你代我决定,这次也一样——这个女人是不是该加入,你看着办。下个月今天,你带她到总堂报到,或者你自己回去。”他淡淡地扫了阿牛一眼,“别说我催得紧、没给你时间转圜。”
      说完,他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阿牛知道这位大牌的会客时间结束了,但是他仍然提高了声音,说:“宗主,小蝶中了您的血毒。”
      “那又怎样?”——懒散的回答证明对方并不在意。
      “血毒发作,只有您的血才能解——她还在昏迷。”
      年轻人睁开了眼睛,浅浅的寒光从阿牛面庞上掠过,“她不是有个药宗来的哥哥?就算治不了本,让她醒来的本事还是有吧?只要她醒来,有什么问题下个月解决。”
      ——这意思是:如果小蝶不愿意加入毒宗,后半辈子的中毒后遗症也没人管了。
      “宗主的血毒岂是不成器的药宗弟子能解的?”阿牛皱了皱眉,“听小蝶的意思,她那个哥哥配付头疼药都能吃死人……这种人解开宗主的血毒,不成了笑话?”
      “祐……你这种口气真有趣!”宗主微微笑了笑,似乎从阿牛的焦急和狡黠中得到了快乐,但他的话语却分外和蔼:“既然你这么费劲想让我出马,直说好了——我们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我又不是不会给你面子!”
      他跨下床,抖了抖衣衫,又是一副神清气爽的公子样儿,“去见识一下那个不成器的药宗弟子吧!”

      小风很尴尬。
      他真希望小蝶的床边不要有这么多人——赵家三口、冯家父女都集中在一起,甚至还多了一个陌生人——送小蝶回来的书生某某(小风已经把他的名字忘了)。
      人少一点的话,他还可以手脚麻利地搜一搜妹妹的行李,没准就能找到什么神药——他妹妹的行李箱里连“紫玉龙血泥”都有,治昏迷这种小毛病的药,应该随手就能摸出十样八样——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潇洒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在众人的崇拜和妹妹的感动中,享受“华佗再世”的荣耀。
      ……他真的很希望有那种经历。
      但是,偏偏小蝶的床边有这么多人——虽然小蝶平常大大咧咧,但可是货真价实的女性,他们怎么就不知道回避一下?
      还有,他们为什么用这么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小风的汗水无声地滑落。
      “大家不必惊慌。”他干涩的声音没什么底气,“根据小萼的描述,小蝶应该是劳累过度,猛跑猛蹲,引起血亏……不打紧、不打紧!”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这只能蒙外行——怎么看小蝶,也不像一时眩晕……
      小风装模作样地翻开妹妹的眼皮看了看,但是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嗯,好像还有点中暑的迹象——最近天气是太热了点。”

      “咕——”景渊很大声地吞了一口茶——他目前的身份是没有医药知识的书生,需要他对小风的诊断保持冷淡,否则他真要大笑三声,狠狠嘲笑一下小风。
      俗话说,师傅是徒弟的靠山、徒弟是师傅的门面。周小风真的是药宗宗主任绯晴的弟子?
      景渊斜睨着眼睛,看了看那个脸红脖子粗的草包。
      阿牛也在这个时候,担心地望了望景渊——他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送小蝶回家的仗义书生身份,堂而皇之地坐在一边喝茶,似乎暂时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两人的目光恰巧相遇。
      景渊很不满意地拧紧了眉头:辛祐这是怎么了?就算他要扮演一个非常担心掌柜身体健康的伙计,也不用演得这么投入吧?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催促自己快点行动——他还是不是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对别人都很淡漠的辛祐?
      “周公子——”景渊终于从容地放下茶碗,站起身对小风施了一礼,“小生不才,也曾在两广一带和乡间游医学过一点急救的方法。我看周小姐的样子不大像中暑,倒很像瘟气和时疫并发、乘虚而入引起的症状。”
      小风正愁没人点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听到一个如此有见地的论断,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很适时地想起了这个年轻人的姓氏,“景公子也对医术有所涉猎?我妹妹给不少人看好了时疫,家里还有不少现成的药。”
      “恕我直言,那些药恐怕不管用。”景渊故作深沉,“令妹终日与那些药材为伍,恐怕早有了抗力。我倒是听得一个偏方,专攻严重疫病,素有奇效。只是药材不大好找。”
      小风的眼睛一亮,灵光一现,“景公子不妨说来听听!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嘛!何况两广自古瘟热,本该有些独到的验方来医治才对。药材不好找,我可以想办法搜集搜集。”
      景渊轻轻一笑,“麻烦各位取些冷水,准备七种药材:白地莲、黄罗汉、红水淞、黑芭蕉、紫门莛、银筱叶、绿丹菘各六钱,磨成粉。磨得要快,不要让气味跑了。”
      “快快!大家都行动起来!”小风指挥着众人,去找药磨药,屋子里立刻走没了人,只剩下昏迷的小蝶和这个景公子。
      景渊轻蔑地冲门边的阿牛笑了笑——让别的人去忙吧,要那个外行从数千种药中找到这七种,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然,前提是泰安堂的药柜里有这七种极品。
      他不客气地坐在小蝶床头,仔细打量这个女人。
      她的长相很普通嘛!除了她,天下有不计其数的女人也有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鼻子、这样的嘴,而且这些不计其数的女人中,不乏五官组合比她更娇媚、更清秀、更什么什么的。
      阿祐看上了她那一点?
      放开长相不说,她的性格恶劣是景渊亲自领教过的:自己当时被打中毒穴,三刻之内不加医救,就要毒发全身——她不知道情况有多危急,所以景宗主很大量地不计较了。但普通人常有的怜悯心她都没有,这就说不过去了吧?其实从那时起,景渊就开始犹豫:要真把她拉到毒宗,有朝一日,她会不会变成一只黑鹰?
      “咳咳!”——阿牛在门边咳嗽,似乎是提醒景渊不要耽搁时间。
      景渊无可奈何地呼了口气,吹开小蝶耳边的发丝。他心里嘀咕了一声——不管怎么说,她在安睡的时候还是很娴雅的。难道辛祐真的动了心,要给这个女人挂上“辛夫人”的头衔?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在小蝶颈上划了一小刀,然后在自己的拇指上割开一个小口,把伤口按在她的脖子上。
      血液把他的手指和她白皙的皮肤粘在一起,她的脉搏温暖的跳动忽然让景渊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渐渐,他的心跳和她趋于一致……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随着手指尖的震动而怦怦直跳。也许真的是夜深了,静谧微凉的气氛,让他竟然有些恍惚。
      许久,他轻轻翻开小蝶的眼睑——眼底的暗青色渐渐褪去,他的血毒正从她体内消散。景渊想轻轻挪开手指,却发现两个伤口的血凝结在一起。他微微用了点力,结果两人的肌肤还没有分开,伤口就都开始流血。
      景渊不想再轻举妄动。万一血滴到枕头上,他还得费口舌编造血渍的来源。
      于是,他俯下身,舌尖在伤口上轻轻一舔——据他所知,为这种小创口止血,还没有哪种药物比唾液更方便迅捷。滑腻的舌尖分开了他的手指和她的肌肤。
      景渊舔了舔指尖,偷眼去看阿牛的表现——他似乎守在门口,极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他就喜欢看到祐的反应这么有趣——而祐总是不会让他失望。
      景渊用袖角沾了点茶水,擦干净小蝶脖子上的血渍,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揩了一点香膏,薄薄涂在小蝶的伤口上,掩盖了那原本不大显眼的细痕——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景公子!药准备好了!”
      小风捧着一个托盘、七八个小碗,风风火火跑回来,发现那位景公子竟然在很悠闲地品茶。
      景渊连茶碗也没放下,消闲地说:“用冷水把药粉打成糊状,涂在额头和手心。”——他们的药店还有点好东西。别的不说,黑芭蕉这种珍贵的药物,多年前就在民间禁用,专供太医院。只有得宠的皇亲贵族才能从皇帝御赐的贡品里搜罗一点点。
      这个周小风竟然找到六钱!不能说他没本事——威远王府的收藏也顶多六钱而已。
      景渊微笑着扫了小风的靴底一眼——周家小院明明是青瓦白墙青砖铺地,他的靴底却不知从哪里蹭了一片红色……

      

      景渊离开的时候,已经和周小风成了非常投机的朋友。小风执意要和景渊到客栈把盏夜谈,把照顾小蝶的重任一股脑扔在了张氏和小萼身上。
      小萼帮小蝶洗净了额头手心的药渣,轻手轻脚阖上小蝶的房门,和张氏商量:“今晚让小蝶姐清静点儿,您就到我家和我挤一挤吧。让我爹来跟赵伯伯凑合一晚上。”
      冯氏父女还是住在他们那个漏风的破屋里,而小蝶为了便于管理生活起居,和张氏一起住在东边的小院,阿牛父子住在西边。
      张氏回屋收拾东西时,小萼忽然看到阿牛默默靠在跨院的隔墙上。她一愣,陪着笑问:“阿牛哥,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你怎么还杵在这儿吓人?”
      阿牛没笑,反而冷冷地问:“小蝶哪一点对不住你?‘冷血的女人’——这就是你对她的评价?”
      小萼脸色一变,咬了咬下唇,“宗主把我的密报给你看?”
      “残萼,凭良心说,小蝶待你怎么样?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嫉妒她的本事,故意在宗主面前说她的坏话?”阿牛的脸色也更加不善。
      小萼那张孩子气的脸涨得通红,跺了跺脚,声音颤抖着说:“你、你何必把我想得那么坏?难道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小蝶好?就算你觉得她好,也不必在给宗主的密报里夸她呀!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多说两句坏话,让宗主知道她是个庸俗的市井小民、不再让她加入本门?你……你就不能让小蝶过她自己的日子?!”
      阿牛愣了愣,听到跨院那边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骏哥,”他问,“你该不会老早就和残萼商量好吧?你们是故意把小蝶说得那么差劲?”
      冯骏绕了出来,没有直视阿牛的眼睛,似乎是轻声地自言自语:“我真希望,小蝶永远都是一个为自己的生活拼命努力、不相信江湖存在的女孩儿……”
      “祐哥!”小萼用了阿牛的真名,口气一点也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恳切地说:“小蝶是很有天分,可是我们并不缺有天分的人——只不过宗主一时兴起,就要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儿拖进江湖?你要真为小蝶好,就替她想想什么事对她好、什么事会害了她!”
      阿牛摇了摇头,“你要我怎么想?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宗主要我们下个月决断——小蝶迟早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迟早要让她失望。”
      “唉——”门边传来张氏的叹息,“我真希望,时间就停在今天!”
      “别傻了……”黑暗中闪烁着点点亮红的火星——赵兴在小院的角落里磕了磕烟管,“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总不能一辈子当药店的伙计、学徒、账房、厨师、管家婆!我早说既然来骗她,就不该对她好!现在好了,谁也不知道这戏要如何收场!”
      “一个月……谁能知道一个月后的今天是什么样?”阿牛,或者说“辛祐”重重地把头靠在墙上。
      在微微泛白的晨曦里,这个院落格外安静,似乎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去听小蝶房中平稳的呼吸。

      

      小蝶可不知道别人有这么多烦恼。
      她只知道,自己昏睡七天,醒来之后,世界似乎不一样了。
      她清醒的时候刚好是中午,所以没机会验证今天的太阳是从西面出来,还是从南面出来。但还是有很多明显反常的事情留着给她考究。

      首先,哥哥的长相似乎变了——他原本和自己不太相似的(估计一个人的长相跟了爹,另一个跟了娘),但今天他却和小蝶有那么六七分相似。
      “哥哥——”小蝶还有些虚弱,扶着门框昏昏沉沉地问:“你的脸出了什么事?”
      “这是易容术!”小风似乎很得意,“既然我早晚要接手药店,而大家都熟悉了你的音容笑貌,所以……嘿嘿,我先易了你的容貌,然后每天变动一点——过几天,大家就会用我的形象取代你了!”
      哦,对了。这家伙的医术没学几成,杂七杂八的歪门邪道倒是精通不少。不过这些把戏通常都不会用在好地方,这次竟然要用来窃取她的店!真是狼子野心!小蝶心里头模糊地转了几个念头,没力气跟他发脾气,只是鄙夷地讽刺:“这几天辛苦你了——治死了几个人啊?我们药店的牌子没被人砸了吧?”
      “怎么会有那种事!”小风拍了拍胸脯,“来的人都是时疫,我把药一卖,他们就美滋滋走了,一点问题也没有!你再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其次,小蝶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些反常。
      她从小没生过什么病,不知道生病会是什么感觉,何况她这种反常也不像生病,倒像是——中毒。可是,她给自己看了看,却找不出中毒的迹象……

      再次,小萼的讲述和小蝶的回忆似乎有些许不同——她们两人当中,肯定有一个因为惊吓过度,对细节记不清。
      小萼一口咬定:那夜光线暗淡,所以小蝶把那位公子的血色看错了——人家的血液是真正的殷红!不信他下次来的时候,小蝶姐自己去看!反正他现在和周公子是知交了。
      气味?小萼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身上没什么奇怪的气味啊!
      小蝶自己也开始犹豫,是不是记忆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她明明听见那人恶狠狠地说她“不自量力”,但小萼却说人家以德报怨、不计较小节,送小蝶回家……
      也许是吧。
      小蝶迷惘地在家里兜了两圈,决定听取哥哥的意见,再休息几天。

      这几天当中,她有幸见到了那位以德报怨的仗义书生——景公子。
      可惜他们再次相见时,小蝶刚刚吃了自己配的保健药,头脑极度不清醒。
      她只能依稀记得:那个景公子在饭桌上和哥哥畅谈各地名胜。他自称人生一大愿望是游历天下名山大川——和她那个享乐派的老哥志愿差不多,不过人家是去游山玩水,她老哥是去吃吃喝喝。看他逸兴横飞、畅谈典故的神态,小蝶实在不能相信他会和自己的哥哥一见如故——虽然两人的喜好略有相似,但怎么看也不像一丘之貉。
      不过听他们一起海阔天空的闲谈,也挺有意思:一个在介绍各地名胜,另一个补充着介绍当地小吃……
      小蝶那天真的很困倦,只能勉强坐在一边支撑着当听众,连一点发表意见的力气也没有——大概她这副沉默寡言的端庄形象挺吸引人,她总觉得景公子有意无意地看了她好几次。
      小蝶真想狠狠瞪他一眼——她确实张大了眼睛,不过离“瞪眼”的标准还有一点差距……然后,大概是她的眼睑用尽了所有力气,再也没力气勉力张开。
      ——她就那样睡着了。
      幸好当时发言的是她哥哥,所以小蝶事后想起来,也不觉得太丢人——哥哥应该感谢她。要不是她适时地歪倒在地,他那关于某个地方的某种油炸臭豆腐的评论,非得成为人家景公子三年之内的笑料。

      小蝶觉得,她还没怎么看透景渊这个人,而女人的直觉说:一定要提防他!
      但老天爷却没给她第二次机会——景公子很快就离开了雍州,继续他的游历去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语太经典。恢复身体的时间过得特别慢,缓缓地、缓缓地流动……
      当小蝶再一次在药店正式登场时,已经是发生昏迷事件之后的第十九天。她不得不感叹:如果不是易容术威力太大,那就是遗忘的力量很可怕——现在大部分人见了女装的小蝶,都夸她长得清秀,和她哥哥“周大夫”很像……有些人虽然满腹狐疑,但都会被她老哥天花乱坠一通分析给说的服服帖帖,还有疑问的,都会被小风声色俱厉要求人家不要偷瞥他妹妹……第二十二天,小蝶的“妹妹”身份稳定下来,再没受到什么质疑。

      说实话,小蝶很郁闷。
      她真怀念主治大夫坐的那张椅子——现在,她哥哥正冠冕堂皇地坐在上面,装腔作势给别人看病:“……大婶,不要紧!时疫而已!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治时疫!来,八钱银子……哦,是涨了点价钱。现在原料不好找啦!大家多体谅!——小蝶!给大婶抓药!”
      ……
      ……是的。
      她现在成了药房抓药的伙计!
      “天理”到底藏在天的哪一块?小蝶真想冲上天去找找,看老天爷是不是没把这东西看好,一个不留神让狗吃了!
      本来当一个天天治时疫的医生,已经够无聊;现在竟然成了每天抓同样的药的伙计……简直是地狱!地狱!
      小蝶恶狠狠地一边包药,一边看着曾经属于她、供她专用的桌椅——我一定要、一定要把它们抢回来!等着瞧!
      可是,怎么办呢?不如让女装的这个小蝶死掉,然后她换男装,化身周小风医生的弟弟?对,这个主意不错!然后……嘿嘿嘿……只要把哥哥处理掉,这个药店就又回到她的手上了!
      ——小蝶狞笑着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让一让!让一让!”
      一声粗暴的吆喝冲散了人群。
      嗯?出了什么事?小蝶探头探脑张望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差人冲进药店,直冲到小风面前。差人不是不能来药店,但看病用不着这么凶吧?还插队!真是官僚!小蝶心下哼了一声:“给他们好看!给他们好看!”——如果她是主治大夫,一定要给这两个人一个下马威!不知道哥哥有没有这种勇气和智慧……
      小风扫了两个蛮横的差人一眼,埋头写处方:“插队的一律算急诊;急诊费是每位四钱银子。前面这一位似乎有时疫前期的症状,后面那一位虽然很健康,但和有轻度时疫症状的人搭档,最好预防一下。好了,一共是二两四钱银子——一两六钱银子是药费和诊断费。”
      “我们不是来看病的!”前面那一个叫起来,但听小风说他已经染上时疫,声音也不那么气粗了,“你这儿人来人往的,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刷”地展开一卷图画。
      小蝶也探头探脑张望,看清了图画上的头像——噢,这个人呀!这不是……
      嗯?
      她心里打起了小鼓——这不是她哥哥吗?怎么头上给冠了“通缉”两个字?!
      她心惊胆战地扫了哥哥一眼——他的易容术让他看起来和小蝶很相似,但和画像上的人不怎么相似。
      小风淡淡扫了一眼,平静地说:“官差兄!您这也太为难我了——我每天看的人没有三百也有两百!哪儿能记住每个人的长相?不过您既然提出来,我从现在起为您留心。”
      “官差老爷,”小蝶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装作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干吗的?他……是不是很凶恶?”
      “那倒不至于。”官差甲撇了小蝶一眼,口气略为缓和,“各位乡亲不必惊慌,此人不过是个江洋大盗,涉嫌上个月十五那天晚上,威远王府的窃案。他倒是还没伤过人命。请各位乡亲留心。告发此人形迹的,有赏银五十两!”他吆喝了一嗓子,似乎办完了公事,凑到小风跟前,压低声音问:“周大夫……我真的,得了时疫?您知道:我要是得了时疫,就得停职。我家里老婆孩子还等饭吃呢……”
      小风故作同情地叹了口气,“大哥,这时疫哪儿会跟您讲人情道理?不过我不能不看情面——我送您五付药,您自己连喝三付,老婆孩子一人一付预防,我保证您好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哎哟谢谢您!谢谢您。”官差笑呵呵走了。
      小蝶却笑不出来——上个月十五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们不是说好了谁也不干了吗?!”
      “可是……你好像忘了——先打破这个约定的人是你!你三年前就偷了师父的‘琼华液’,所以才被赶出门……”
      “别给我翻老账!”小蝶又检查一遍关好的房门,压低声音冲哥哥怒吼,“你怎么这么多事?来雍州的第一天就去人家王府行窃?那是王府啊!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
      小风神色镇定,没言语。
      小蝶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发着牢骚:“我早猜到你这一路游历,少不了到处‘借钱’,但你突发什么奇想?竟然去……哎呀!还被人给看到了!我算知道你了——你的易容术真是一石二鸟!既觊觎我的药店,还逃避人家通缉!”她喘了口气,“你偷了什么?赶快给人家送回去!我知道衙门的办事效率:他们巴不得早早结案。只要你把东西送回去,他们乐得把这事儿当无头公案,草草解决……”
      “送不回去了。”小风吞吞吐吐地回答,“被我用完了。”
      小蝶倒吸一口冷气:“用……完了?你、你偷了什么?”
      “黑芭蕉。”
      “黑——芭——蕉!”小蝶想尖叫,但终于忍住了,结果是这一口气憋得她差点断气。“你要黑芭蕉干什么?!”
      小风吞吞吐吐地回答:“景公子说,你的病要用黑芭蕉。咱们店里没有,所有我就去王府的药材库里借了点。等咱们有了马上还他——谁想到他们这么小气!连这几天也等不了。”
      “还你个鬼啦!”小蝶狠狠在哥哥头上一敲,“我们这辈子也未必能搞到一撮黑芭蕉!对了——我就觉得醒来的时候身上有乱七八糟的味道,好像有白地莲、黄罗汉、红水淞……”
      小风点点头,“还有黑芭蕉、紫门莛、银筱叶、绿丹菘。”
      “就这些?”小蝶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问。看到哥哥肯定的眼神,她跺着脚叫起来:“哥哥!你上当了!黑芭蕉一定要用六环香做药引,没有六环香,它的药性根本发挥不出来!我早就觉得那个景渊不是什么好人——果然!他竟然陷害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小风被她说得有些心虚,喃喃分辩道:“何必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他也只是听到的偏方。再说,你不是好起来了?”
      小蝶摇摇头,似乎极力在想什么线索,“一定有阴谋!一定!”
      他们正相对沉默,就听到小萼在院子里吆喝:“周公子!圣元、合元、顺元三个药店的老板请您去吃饭!”
      小风皱皱眉,“他们是谁?”
      “三个糟老头。”小蝶心不在焉地应付,“我不收拾他们,他们倒找上门了——交给你,别跟他们客气。”
      她转了转酸痛的脖子,抱怨:“老天爷啊,既生周小风,您干吗还要生我周小蝶?您一定要让我生下来,也不必非要我当他妹妹啊!您真要烦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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