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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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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一边玩手里的斗笠,一边对周围敬仰的目光回报以友善的微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阿牛闲扯:“阿牛哥,今天午饭吃什么?”
阿牛简洁地回答:“今天是家常菜:红烧肘子、烧菜心、泡辣白菜、蒸水蛋。”
“哇——有荤有素、有肉有蛋……”小蝶舔舔嘴巴,“不错,有利于精华全面吸收,我喜欢。”
“那就好。”阿牛憨厚地笑了笑。
“赵大叔的手艺真是了不得——被我这个大夫藏起来是不是有点委屈了?”
阿牛的爹,赵兴,本来是威远王府的厨师——之一……因为染上了时疫,被厨师班头毫不留情地踢出了“威远王府厨师团”这个本地厨师界最有名的团体,而且扣了他全部工钱,当作给厨房消毒的费用……
“伺候有钱人太难。”阿牛的声音不怎么愤怒,似乎对这种事情早看透了,“越是有钱有势,越是不把人当人看。我爹染过时疫,人家雇厨师都不愿意用这样的。周大夫愿意雇我爹,真是帮了我家一个大忙。”
“嘿嘿,互相帮助吧!”小蝶笑了笑。
其实这种时疫得过一次,以后想再染上都很难,得过的人才是最安全的……只是它的死亡率太高,让人谈疫色变,都尽量回避有病史的人。在这种时候,人的愚昧就让小蝶逮了便宜——一个月一两五钱银子,就享受到威远王的待遇……据说赵师傅拿手的是六十八个菜一桌的中等宴席,虽然小蝶这里用不上,但他也能把家常菜做得比酒楼的招牌菜更经典——真是小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三转两转,两人绕到了小蝶的药店——泰安堂——的后门。这个后门是小蝶指挥阿牛连夜开的:找她的病人实在太多,前面都快被挤塌了,甚至有人开始带着铺盖连夜排队,还自发组织起来发号——据说因为有些人领了号之后就回家去睡觉,为了保证排队的都是真正付出辛苦的人,这号一个晚上就得换发三次……
“对了,那几个人今天又来了。”阿牛一边在门口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说,“你看怎么办?他们一天到晚耗在这儿,也太不像话。”
又来了?确实很不像话!小蝶皱皱眉。
小蝶是个注重养生、很少生气的人,但说到那几个人,她就有点动气。
那几个人其实是雍州那三个老头子药店里的伙计,每天排在队伍里买药。其实小蝶不是不知道——他们的主子准是买了药回去研究她的配方,他们一天天熬夜来排队,就证明那三个没用的老头儿还没有研究结果。
当然,小蝶不是嫌银子多了会撑死人,只是——别人只要两三副药,多严重的时疫也能好一大半,他们天天杵在这儿,给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她周大夫的药不灵,得让人天天一个劲往下喝,不能停药……
这是对她的医术的负面宣传,必须制止!
“你想到什么点子没?”阿牛问。他看到小蝶的眼珠在上下左右乱转,忽然觉得自己脊梁骨发冷……
小蝶眨巴眨巴眼睛,笑了,“那几个糟老头子,等我闲暇的时候再想办法!当务之急是先吃饭。”
小蝶不是医师世家出身,也没受过正规医师的职业道德教育——她只是一个隐居的武林医师的弟子。
说实话,虽然她的老师任绯晴是个很了不起的医生,但几乎没给几个普通人看过病。据说任绯晴年轻时也是江湖上拽得不得了的人物,所以她的江湖阅历是很丰富的,而这些江湖阅历似乎只让她总结出一件事:在想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之前,先想清楚,你救的人可能就是日后要你命的人……毕竟,“怨怨相报”是江湖不变的法则,人人都视为理所当然;“以怨报德”也不是什么新闻,除非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然江湖上都懒得用它来当反面教材——先例太多;而“知恩图报”却被当作一种高贵的美德来宣传——物以“稀”为“贵”,可见知恩图报的人是多么稀有。
任绯晴的这种心态虽然没有直接写在药宗教材里,但时常溢于言表。药宗的弟子天天耳濡目染,总会受到潜移默化。所以——小蝶对病人极不负责任的态度,只是代表了药宗的招牌作风。
虽然不是药宗的每个弟子都像小蝶这么自大成狂,但多数同门都和小蝶一样,对普通患者极其怠慢——只要不是死得冷冰冰的,他们自有办法跟阎罗小鬼竞赛。对他们来说,治病的最高目标不是赚钱,不是出名,不是发善心积阴德,而是——证明自己有实力。
“吧嗒”一口菜,“滋溜”一口汤——小蝶悠然自得地享受着美味佳肴。
“我说,小蝶姑娘——”张氏吃饭心不在焉,想发表什么意见。
“哎,张婶,不是说了吗?不要叫我小蝶姑娘。”小蝶缓缓地挥了挥筷子,压低声音深沉地制止道:“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是女的,非给我扣个‘女扮男装有伤风化’的大黑锅——叫我小周。”
“小周……门口还堆着一大队人,你不赶快吃完饭去看看?”
小蝶挑了挑眉毛,“饿着肚子晕晕乎乎怎么能看病?吃饱饭有利于我做出正确处断。”
“我看人家都挺心急。”张氏蹙着眉头说,“你赵叔在前面除了维持秩序,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要你亲自去看看才好。”
“心急?他们心急有什么用?要是心急有用,时疫早给治好了。”小蝶耸耸肩,“放心放心,我马上就吃饱了。”
牛人就是有这个特权——让别人跟着你的作息表转,你可以悠然自得。
其实想到门外那条长龙,小蝶的头皮就有些发麻。
偶像的魅力太大,也是一种烦恼。据她所知,现在雍州最离谱的故事就是:在家里供一副周大夫的草药,瘟神三年不敢上门……所以即使家里没病人,人们也要来买药辟邪。
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天真。“时疫”这种医生最稳定的经济来源,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它年年如一日,照顾医生的生意。小蝶心里叹了口气:要是瘟神三年不上门,接下来的两年我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再说,他们真以为一根鸡毛就能当令箭?要根除时疫并非不可能,但绝对不是六钱银子的草药能做到的……小蝶一边开药方,一边在心里算好了这付药的纯利润。六钱银子给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烧香,人家都嫌寒碜,何况我周小蝶还要吃喝住用行……
“下一位!”小蝶懒散地吆喝了一声。
没意思……一天到晚都是时疫时疫,一点挑战性也没有!
太阳远远地消失在威远王府那座高耸的假山后。
“收摊了!收摊了!”小蝶从桌子后面站起身,舒展一下四肢,对不见减少的人龙吆喝:“各位父老乡亲!周某今天打烊了,大家明日起早!”
人群并没有散去,拿出纸头木片开始发号码。
维持秩序是觉悟高的群众的工作,小蝶耸耸肩,心里开始盘算晚饭。
“周大夫!”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扯住小蝶的衣角,“您去看看我爹吧——我爹病得很严重……”
“哦?!”小蝶的眼睛一闪,“有多严重?”
“我已经排了两天队。来之前,我爹时睡时醒,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小男孩眼中泪光闪闪,“周大夫,你救救我爹!”
——时疫中晚期的症状……
小蝶一听,眼里的光芒消失了。还以为终于遇到一个有创意的病,没想到不过如此。她看了看安静下来的人群,那些人眼中分明闪烁着投机的光芒:只要她主动开口去这小男孩的家加班看病,他们一定会围追堵截,让她在雍州四处奔走为民服务,直到她气息奄奄,自己拖着劳累过度的身躯晕倒在家门前……他们才不管她的肚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咕噜咕噜”叫唤的,就算她累死,他们也只会用“鞠躬尽瘁”这种老掉牙的词来发挥成一篇空洞的墓志铭。
小蝶浑身一哆嗦,被自己饥饿时的幻想吓一跳,一眼瞥见了订在墙上的《声明》——第一条就是“不出外诊”——于是她更坚定了立刻去吃晚饭的信心。小蝶拍拍小男孩孱弱的肩头,温和地微笑着说:“小弟,周大夫是个讲究原则、极其自律的人。我的生活就像日晷一样刻板稳定——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我要说的是:我绝对不会在打烊之后再多看一个病人——这个先例一开,周大夫的生活就完蛋了。”
小男孩的目光从诧异渐渐转成了憎恨。
“黑心医生!你的良心到哪儿去了!”他把手里的纸片往小蝶脸上一扔,流着眼泪跑了。
小蝶看着那皱皱巴巴的纸头:上面那个“柒拾贰号”已经被汗水抹得脏兮兮。
“没良心?”
这可是第一次有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公然说她没良心……
这个季节赏星星毕竟不大合适,淡淡的凉意让小蝶的四肢麻痹,头脑却愈加清晰。
“小蝶?怎么还不睡?”阿牛的声音一如既往,淡而无味,却有着独特的关切。
“他凭什么说我没良心?”小蝶扁了扁嘴,“我从没害过人。我去看病开药方,那个不是务求简单有效,力求让他们花最少的钱、实现最显著的效果?他们请我看病是真正的物超所值!难道只要看到有人在排队,我就该不吃不喝不休息,赔上我的健康为他们奔走?难道看到人家衣衫褴褛神情可怜,我就活该赔本免费赠医赠药?我累死就是理所当然?我的药材不是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我只是按正常人的标准来劳作,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就该被人骂‘没良心’?我又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们!”
阿牛被她的长篇大论震得半晌没反应,许久,才咳嗽一声,说:“小蝶,大道理我不懂,我也不像你这么嘴巧。我只知道:‘医师’这个行业比你想象的神圣。你常说自己不是圣人,但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你就得让自己神圣起来,配得上‘医师’这个称号。”
“什么?!”阿牛还没继续抒情下去,就被小蝶的尖叫打断:“噢,叫‘医师’就得向圣人的方向努力?那我改天学江湖上那个某某某,改叫什么什么‘观音’,是不是还得割自己的肉去赈济灾民啊?”
阿牛无奈地摇摇头:“小蝶,咱们先不说这个。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听说书?因为人家在夸你。人家为什么夸你?因为他们觉得你是了不起的好人。你别一脸不屑,好像不在乎人家是不是把你当好人。我再问你:为什么人家骂你一句,你就睡不着坐在这儿看星星?因为你虽然装作大大咧咧,其实也不希望别人把你当坏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能由你自己决定,只能由别人的口来决定——天下最大的不是王法,而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你是想高高兴兴听说书,还是想天天睡不着觉,这都不能由你来决定,而是由悠悠众口来决定,但第一步绝对是你自己迈出的。世上只有你自己可以影响他们的口、他们的看法。”
“可是,我、我辛辛苦苦赚钱养活自己容易么?”小蝶的气焰不像刚才那么嚣张,啜啜道:“因为想被别人夸两句,就得吃亏?”
阿牛又摇摇头,“这不是吃亏!名利、名利,你知道‘名’为什么放在‘利’前面?因为‘利’买不到‘名’,‘名’却可以带来‘利’。你知道顺元、圣元、合元三堂为什么医术平庸,却能屹立几十年?也许‘名’有多重要,你现在还不能体会,但总有一天会明白。”
“阿牛哥,”小蝶斜着眼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在鼓励我向那三个徒有其表的伪君子学习……”
“没本事的人才用‘徒有其表’来形容,你的本事货真价实,为什么不搏一个相配的美名?”
小蝶的眼睛眨巴着,深深吸了口气,“阿牛哥,你的口才比自己想象的好得多……”
雍州不愧是大地方,真是卧虎藏龙——一个卖大饼的都懂这么多。
“梆、梆、梆!”
阿牛在冯家那扇处处漏光的烂门板上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生怕一个不留神,把这朽木砸个大洞,惹恼了上面贴着的褪色的门神。
开门的是那个小男孩,他红红的眼睛一眼看到了小蝶尴尬的微笑。
“冯小弟,今天是我不对。”小蝶谄媚地微笑着——既然要演戏,不如演得分量十足——“我心情沉重,也不该拿你当出气筒。让我看看你爹,你放心,我出马,准保有救。”
“你来晚了。”男孩儿的声音还带着嘶哑,“我爹刚刚……不在了……”
“多久了?!”小蝶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心脏咕咚咕咚跳起来,手忍不住摸到怀中那个从不离身的小药瓶。
“不到一刻。”男孩儿抹了抹鼻涕眼泪,声音充满怨恨。
“不晚不晚!”小蝶喜笑颜开,摸着怀里那个带着她的体温的药瓶,手指愉快地颤抖起来。本来只是想出个外诊挽回声誉,竟然让她遇到这个好机会——她的还魂丹炼成三年,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小蝶毫不客气地迈步进门,一眼就看到几块木板上躺的年轻人。
他还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但身躯却憔悴得惊人。小蝶没细看,手往他心窝里一摸——凉了不久,时间刚刚好!小蝶忙把还魂丹往他嘴里一塞,从药箱里摸出金针,飞快地左扎右扎……
她还没遇到这么合适试验还魂丹的对象!小蝶感激地仰望上苍——冯家的房顶刚好给她留了一块天空——她抽抽鼻子,忍住了泪水,心中默念:“老天爷,以前小蝶不信您,是我做错了。好心果然是有好报的!您真是赏罚分明,我才动了善念,您就送了一个这么完美的病患——我决定了!以后要做好人!”
小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忙活,在昏暗的灯光里,那年轻人睁开了眼睛。
“爹!”男孩儿欣喜若狂,跪在父亲的床边,泣不成声。
“周大夫,很有成就感吧?”阿牛碰碰若有所思的小蝶。
小蝶只是看着那迷惘的父亲和又哭又笑的男孩儿,嘴角轻轻抽动,声音几不可闻:“嗯,好像……是挺不错……”
“说到周小风医生,嘿,那医术真是说书的嘴也说不出来的好!俗话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说这话的人,定是没见过周大夫!话说雍州有可可怜怜的父女俩,父亲冯骏不过三十二岁,早年丧妻,连年科举不中,一个人拖着女儿小萼,来本地投亲不遇,只得靠代写书信、卖字画过活……”
说书的唾沫横飞,又有了一段新传奇——“冯萼为父求医,小风夜施神技”。
小蝶换了身女装,戴着大斗笠,蒙着头巾,仍旧缩在她的专用角落里偷笑。回想起来冯氏父女上门道谢时,自己的表现还真是不够潇洒……
“父……‘女’?!”小蝶知道小萼是女孩儿的时候,下巴分明“喀吧”一响。
小萼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女孩子帮不上爹的忙!小萼想当男孩儿,给爹分忧!”
小蝶忽然觉得这孩子和自己有缘。她摸摸小萼的头,“女孩儿也能做很多事的!小萼以后一定有出息。”
“周大夫活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冯骏梳洗干净,倒也是个文质彬彬的才俊样儿,“有用得着冯某之处,周大夫尽请开口,结草衔环在所不辞。”
小蝶文化水平低,这几句话还真够她琢磨一阵。不过头天晚上她辗转反侧已经想好了:泰安堂现在已经有了洗扫人员一名(张氏),护院一名(阿牛),厨师兼打杂一名(赵大叔),还缺个账房——这个冯骏貌似读过不少圣贤书,简直是物美价廉的不二人选!他那个小儿子暂时是个拖油瓶,但过几年也能培养成不错的伙计——头天晚上小蝶还不知道小萼是女孩儿。
现在嘛,计划只需要稍稍变更……小蝶的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说:“冯大哥,我这里刚好缺个账房,您要不嫌弃我的药店小,就来我这儿怎么样?至于小萼,我看我俩挺有缘,不如在我这里先学个徒,长大也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小萼的眼睛一亮,“周大夫,您收女孩子做学徒?女孩子能学医吗?”
“有什么不能?”小蝶耸耸肩,“听没听说过‘任绯晴’这个人?她就是江湖上曾经响当当的女医师!你要有心学,还真得从小抓起、尽早起步。小萼,你多大了?”
“十二。”
“喀。”小蝶的下巴又很没气质地响了一声。“十二?我、我还以为你顶多十岁!”
冯骏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家清贫,小萼生来单薄,所以身量一直小。让周大夫见笑了……”
十二岁……不算童工了。小蝶没笑,严肃地扶住小萼的肩膀,郑重地说:“小萼,十二岁是大人了!你不是一直想分担父亲的重任吗?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来做我的丫鬟,或者书僮,看你是想穿女装还是男装而定。我每月付你……呃,三钱银子,管吃住。怎么样?相当于每天能净赚一个大钱呢!还能一边免费学徒,很划算吧?”
没等小萼说什么,冯骏已经一躬到地,“周大夫,您真是……宅心仁厚!不禁对我有活命之恩,还免费送药让我调养,现在更是给了我们父女生路。不知我们父女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能遇到您。”他一抬头,眼里分明是感激的泪水,“周大夫您是名副其实的活菩萨!”
什么?活菩萨?这么快就越过“观音”,晋升“菩萨”级了?
这是好话,但小蝶听了,心里却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痛快。
好人怎么这么好糊弄?明明赚到两个廉价劳动力,还被人三跪九叩,小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自己占了不该占的便宜、做了坏事、欠了人家什么。
“冯、冯大哥……”小蝶的手脚有些迟钝,一边搀扶冯骏,一边磕磕巴巴地说:“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我周某虽然没什么大贤大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觉悟还是有一点……”——不过是很少很少的一点。
看着喜笑颜开的赵大叔、张氏、阿牛、冯骏和小萼,小蝶忽然觉得自己总算干出一点事业——至少她有能力解决这几个人的生计,她是他们生活的依靠。
想到这里,她隐隐觉得很高兴。虽然眼前没有什么四肢抽搐、浑身佝偻、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的疑难杂症病患让她迎接挑战,但她还是感到自己的喜悦——第一次在看病之外得到的喜悦。
她忽然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更了不起的人,真正配得上他们的笑容。
阿牛悄悄凑到小蝶身边,拍拍她的肩膀,用赞许的口气说:“生活也是一种挑战,你迈出了很漂亮的第一步。”
要是生活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小蝶当然没什么意见,但她新的人生计划还没有定型,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个月夜有点冷,阿牛被一阵香气引得胃里直咕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披好衣服,决定看看是哪里有好吃的,这么诱人。
赵家和小蝶的小院本来是一体的跨院,中间那面墙上还有一个月亮门。房东为了好租赁,把门填了起来,将跨院一分为二。自从赵家成了小蝶的伙计,他们就在房东的同意下把跨院打通了,以便料理生意生活。
月光不是很明亮,但小蝶的身影很好辨认。
她跪在一个小桌前。桌上是各色美食、一碗好酒,以及她哥哥的牌位。
“明天,是我离开师门整三年。”小蝶听到了阿牛的脚步,冲他浅浅一笑。
阿牛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想回去吗?”
小蝶没回答,嘴角微微上扬成一个古怪的微笑,说:“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每年今夜我都无法入睡——耳鸣,总是听见鞭子在甩……可能是我哥哥又在催我给他上香。”
阿牛被她的话逗得轻轻笑了笑,立刻察觉到这是失态,于是找话题,问:“怎么没见你烧些纸钱?”
小蝶撇撇嘴,也笑了笑,“他啊——吃喝嫖赌沾了两样半,又贪吃、又贪杯,虽然不嫖,但是好色。要是给他烧纸钱,没准他在阴间发展成赌鬼。所以我每年只准备一些好吃的。人真是奇怪——明明知道鬼吃不到,还是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连我也这么愚昧!”
“这不是愚昧。”阿牛把外衣披在小蝶肩上,感叹了一声,“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妹妹就好了。”
第二天,失眠的小蝶很晚才起床,没精打采地梳洗之后,她连吃早饭的食欲都没有。
“张婶,把咱们那个‘休息盘点’的牌子挂出去吧。”小蝶昏昏沉沉地说,“我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浑身都不对劲——好像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张氏一边扫地一边应承,“反正这几天的病人越来越少——时疫毕竟让你克制了一些。对了,今天中午开始,就是咱们雍州有名的戏会,不如让小萼陪你去散散心。年年轻轻每天窝在药店做生意也不是活法。”
小蝶感激地看了张氏一眼,“我要去听听说书,家里就交给您了。”
她打算从后门出去,但才开了门,就发现早有人等在外面。
一个衣冠楚楚、文生打扮的白衫公子,正斜靠在一匹青花马上,闲适地晒太阳。看到小蝶,他充满诚意地微笑着,亲切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对这句和煦如春风的问候,小蝶只像见鬼似的回应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似乎不这么叫一声,她会晕死当场。
“有鬼!有鬼!”小蝶跌跌撞撞反身躲回小院里,紧紧地把门关上,脸色惨白对张氏结结巴巴地说:“张婶!快!快!打醋炭,把香点上……”
她受到的震撼实在太大,以至于这几句话不仅没什么逻辑,声调还特别高亢。
“梆梆梆!”
那人敲了敲门,“拜托——你用点脑筋好不好?放下我这英俊潇洒的造型不说,你哥哥像那种放心不下妹妹,从阴间跑出来的鬼吗?”
……这倒是实话。
“吱呀——”小蝶怀疑的眼睛从门缝里往外瞥。
小风可不想再吃一次闭门羹,很不客气地用力推门,走进小院,然后痛心地看了小蝶一眼:“妹妹,我早就说过,歇斯底里的女人最可怕——不过让你自由发展了三年,你怎么沦落到这副德性?——这位大妈,”他看到了惊魂不定的张氏,“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的马匹和行李。”
“你、你、你,”小蝶摸了摸他的心口,又摸了摸脉搏,“你怎么没死?!”
“这是什么话!”小风打开折扇,潇洒地摇了摇,“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怎么这样咒我?”
小蝶还是很怀疑,“我明明看过你的尸身——绝对没半点活气!”
“呵呵!”小风得意地一笑,从怀里摸出一罐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在检验那瓶东西之前,小蝶先检查了一下小风的影子——不像是鬼。她这才满腹狐疑地拔开瓶塞……一看之后,小蝶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扫了哥哥一眼,似乎在拼命找好话。
“这个,瓶子的做工满精细的。药丸搓得挺圆……可是,说到这药的成色和气味,就……那个了点儿。你配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就这种华而不实的货色而言,确实很像出自她老哥的妙手。
小风“哈哈哈”笑了三声,“你看这像什么?”
“好像断肠散,但成色不足;又像白地丹,但气味淡了点儿;说是九花茱萸丸吧,它好像还缺一味成分;说是中通丹吧,又像多了点什么。难道是‘卧花荫’?这个最接近,但看大小和份量,这一丸比一剂卧花荫少了半钱,一次吃两丸非出人命,一次一丸又不管用……不伦不类!”
小风遗憾地摇摇头,“这只能说你的见识短——这是真正的‘仙人倒’!”
“仙人倒?!”小蝶失声叫起来,“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自己炼的。”小风的回答不乏得意之色。
仙人倒和还魂丹都是药宗《幻霞秘籍》中的药物。《幻霞秘籍》所载的八种药,都是药宗最难炼的,百余年也只有个别天才能摸到门径,迄今为止,加上小蝶的还魂丹,才有三种问世。小蝶根本不能相信:本门第一大酒囊饭袋炼出了第四种?!
她怀疑的眼神太明显,小风惆怅地摇了摇头,“不奇怪。根本没人相信我炼出了本门秘药中的秘药——八大奇药之一的仙人倒!大家的不信任,不知道该不该算我的运气。正是因为他们想不到我有这等能耐,所以在验尸的时候才掉以轻心。”
小蝶总结到一点线索了:她这个号称药宗第一绣花枕头的哥哥,不知得到什么机缘,竟然炼出了这种让人假死十八个时辰的稀有药物。他一定受不了鞭刑,所以装死解脱。而本门虽然验尸,但大家对这个草包一向没什么戒心。他以前的纪录表明:他能配一付吃不死人的头痛药,都值得表扬。对这种人,当然没人怀疑他会用仙人倒耍诈……
但是……“我还是很怀疑——”小蝶看着手心滴溜溜打转的小药丸,“你炼的仙人倒真的管用?”
小风拍了拍胸脯,“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再吃一次给我看看!”小蝶绷着脸,一伸手,把那丸药送到哥哥眼前。
“你的疑心真重!”小风叹口气,“仙人倒要用酒送服。那天我求了二师兄好多次——每打五鞭我就叽叽咕咕求一次,终于让他不耐烦,给我喝了一口酒——少了点,但足够我把舌头下面的药送下去。我早知道你闯的乱子自己收拾不了,所以我才事先做了万全的准备。现在你竟然怀疑我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兄长……”
“少来这套!”小蝶的口气一点没有被感动的意思,“如果你真像自吹自擂的那么聪明绝伦料事如神,那么——反正你有仙人倒,本来就没打算替我去死,装什么伟大?”她指了指小院角落里尚未撤去的小桌和灵牌,“那里有酒!”
“有酒就好!”小风美滋滋地看了自己的灵位一眼,“啊——妹妹,你用二十年的女儿红祭我?算你有良心。”
小蝶检查了一下他的嘴——里面没有私藏别的药物;她又亲手把那颗仙人倒放到小风嘴里,以免他耍什么花招。
小风只喝了一口酒,美美地打个嗝,晕晕乎乎地叫了一声:“失算了……我应该……先——躺——到——床——上……”话音未落,他就栽倒在自己的牌位下,气息全无。
小蝶静静地看着哥哥,许久,一言不发。
躲到跨院里的张氏,这时候才探头探脑凑过来,“小蝶,他怎么了?”
小蝶没出声,探了探小风的鼻息——没有;摸了摸小风的心口——正在降温……
“哥哥?”她怯懦地叫了一声——她只在很小的时候,需要他保护的时候才这么叫过。自从她能打得过那些欺负她的少年无赖,她就没用这么软弱的语气叫过他。
不过这次,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英姿焕发、锐不可当地跳起来为她出头。
“哥哥?……傻瓜!”她忽然揪着小风的领口,惊慌失措地叫起来:“你以为自己炼药的水平很稳定?就算上一次的仙人倒真的管用,这一丸就一定同样有效吗?你、你快吐出来!快给我醒来!”
小风一动不动,听不到她的叫嚷。
她手忙脚乱地冲回房间,翻箱倒柜,嘴里还不停地嘟囔:“我记得,仙人倒好像有一种检验的药物——是什么呢?师父说过,验尸的时候用这个可以抵消仙人倒的效力……我记得的!一定记得的!”
她把所有的行李都翻了个遍,终于在一个攒零钱的小匣子里,找到一块粘土似的紫色泥巴。
“有了!”她的眼睛放光,一阵风似的跑回小风身边——他的肌肤正在失去血色。
小蝶在紫泥上洒了几滴酒,揉搓了几下,从泥巴上掐下几小块,塞住小风的耳鼻,又把剩下的泥巴拍成薄片,封在小风嘴上。
一刻、两刻、三刻……小蝶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二十下……三十下……一百下……三百下……她似乎回到了那天,那个数着鞭声的可怕时刻。
她竟然那样呆呆地跪在他身边一个时辰,完全没有感到春寒浸入了她的四肢。小蝶那种好像绷紧的弦一般的神情,让张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刺激了她的神经。
许久,小风的手指似乎抽搐了一下——
小蝶不敢肯定。
他的手指似乎又抽搐了一下,胸膛似乎也颤抖了一下……
他的脸似乎有血液在回流,越来越红——
“唔——咳咳!”小风涨红了脸,瞪着眼睛,把嘴边的泥巴撕开,不满地叫起来:“师父竟然把‘紫玉龙血泥’给了你?!这不公平!”
小蝶的嘴角抽搐着,整个脸都皱成一团。
“她怎么老是偏心你?这种宝贝我们见都见不上一面,竟然……”小风还没有抱怨完,就觉得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小蝶已经扑在他怀里,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求哥哥在九泉下保佑自己都落空——因为他还没到那个地方接听她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