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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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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对于仿人字迹,容宛向来不大擅长。兴许是做人时一心只扑在戏文里,不曾专注旁的事物,何况一介戏子,哪里有心思于这些事上多作停留,至多识得字,晓得如何念,至于端秀字迹,自是不必想的。如今短短半月时光,便要将他人字迹细细模仿,于容宛言,着实煎熬。
细说来,容宛从前是习过字的。他是孤儿,被班主拾了去,收作徒,稍大些,识了字背戏文,将一段段哀愁故事婉转唱出。那时候他并不晓得那其中悲欢何在,只照常念着,背下复唱出,于戏台之上看旁人沉溺。
他不明白由情而生的哀愁喜怒,却分外喜欢看旁人痴迷神态。
他站在戏台上,高高的。这样大,这样小的所在,容他将一切忘却,一句句唱出自己都不甚明晰的戏文。忘记戏班,忘记看客,忘记银钱身份,茫茫天地间只余一座戏台,一介戏子,空且满,不分明。人声,管弦声渐次隐没,一切蔓延着,延向无尽头的前方,他听见自己在唱,那些唱词熟记在心里,这一句,下一句……意识游离着,竟莫名觉出时光缓度,地久天长,时间变得无关紧要,戏台便是全部的天地,近乎纯粹的空白让他觉得酣畅淋漓。
很久,他不曾明白戏中悲喜,直到遇见那个少年。
那人常作书生打扮,眉目清致,极少笑,言语时平静守礼,同人留些距离。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握了他的手,共执笔将零碎笔画搭作端秀的二字:容宛。
彼时吐息可闻,容宛半倚在那人怀里,任由少年将手掌覆上,牵引着,一笔一划。点横折,提顿按,那样细致。动作间手背觉出微痒的灼热,是另一个人的温度。
“咚咚”,“咚咚”,心似要跃出腔子,隔着单薄衣料,人体的熨帖,身后的胸膛,温暖胸腔内的另一颗心亦跳得急促。
“再教这一回,日后多练些,至少自己的名字,要写得漂亮。”
不知是谁先乱了心思,最后一个笔画颤作相连的点,最终搁笔,彼此都红了耳根。
过往匆促掠过,容宛懒懒支了下颚,将手中小令举起,就着天光,一行一行念,覆去翻来,不过情爱思量,间或艳情小曲,容宛几乎要背下。
“这个谭姓书生,定然是个轻浮狂浪之人。”
难得感慨,却是定论他人脾性。容宛伸个懒腰,待筋骨舒展,重取来一张细看。
这一回要做的事并不十分复杂,却要用旁人的身份。
那张皮已然摆在内殿,一副皮倒是保养细腻,想来惯会享乐,生活富足。
这幅皮囊的主人姓谭,落魄文人,屡试不第,加之双亲早年亡故,无人管束,且他娇纵惯了,做不得辛苦营生,于是平日便以典当家中物件勉强维生。然而家财总会散尽,最终不过落得变卖祖宅无处容身的境地,幸而这人生得一副好皮相,得同窗好友多年恋慕,闻之潦倒,便接至宅中好生招待,甚至不顾发妻拦阻,执意同书生亲昵相伴。
之后的故事比戏文更俗套些,那同窗的妻子原是只白狐,修行百年化作人形,因一朝心动,伴于那人身侧,时日渐久,便也生出情。算来他们成婚也有五年,自以为安稳时,却出了如此变故。白狐情深,至多言语阻拦,夫君执意,便也无甚办法,只默默忍了,互不干涉。时光平淡缓度,熟料变故陡生,白狐原形被那书生窥见,于是一切走向最坏的所在。多年琴瑟和谐鹣鲽情深化作飞灰,情生情灭如此轻易,她的夫君竟央道人来对付她……
白狐留得一息,逃脱出来,恨意后知后觉生出,缓慢却浓烈,于是她不辞苦辛寻到无念城城主,容宛的主人——姬寐。
献出百年妖丹,不过央他将仇怨了结。
容宛是见过她的。
该是许久之前了,比之人界帝王要更靠前些。那时尚是初春,三月里,东风自在,无念城亦生出春意,容宛启了窗,就着微风,于殿中画一张美人皮。
画一张莲脸生晕,菱唇染脂的美人皮。
容宛低了头,乌发垂下,遮挡了视线。那副雪白皮囊软弱地塌陷,陈在桌上。容宛将碎发掖至耳后,柔软笔尖蘸了些许胭脂色,点下去,一层层晕染。
他的主人于不远处,同客人交谈。
将柳眉轻描,间歇里,容宛偷眼去看客人模样。他虽失却情感,却仍留存人的好奇。
隔着重重天青色纱幔,隐约窥得那女子与主人相对而坐,交谈模模糊糊地传过来,听不大真切。
容宛暗道一声无趣,正待重垂首,续上眉峰弧度,耳中却闻女子声声言语。她陡然跪伏于地,一次次弯下身,结结实实地将额头磕于地。
“求你帮我,我要他悔,我要他悔!”
一句一句,清晰地传过来。
容宛依稀从她身上窥见自己的往昔,那时候他如她一般,怨憎沾了心,再填不进旁的事物,抛却一切不过求个了结。相隔这样长久,容宛仍清晰记得从前,只是再回想,却仿佛置身其外,那不过一个长久的梦,梦中的哀乐喜怒,总像是隔着纱雾,茫茫然,不真切。他早忘却哀乐喜怒,情起情灭。
其实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左不过拖累己身,未了结,便心心念念不得安眠,了结了……他不知晓仇怨了结,会否酣畅,只是如今隔着百年时光回眼看,终究再无感慨。云烟过眼,难挽留,亦无需挽留。
白狐的恨意,他从前明白,如今却不能明白。
他的主人,姬寐终究应了这桩事,相隔近半年,方重提起,令他扮作谭姓书生,接近那白狐的夫君,了白狐执念。
容宛向来参不透姬寐心中所想,于他而言,白狐这桩事,姬寐应得蹊跷,大费周折不过换一颗百年妖丹,这着实不大划算,不似那人惯常所为。
将手中小令放下,容宛终究站起身,向内殿走去。
无念城中无念偶,枯骨裹画皮,唯一听从的,不过是制偶师所言。
至于人偶的思虑,从来无足轻重。
他只需当一只听话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