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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电话 ...

  •   天色渐晚,路灯的灯杆在地上拉出细长的影。头顶很远的地方鸦声干涩地丫丫响着,穿梭在灰色的沉重的云层里。
      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我背靠在路灯杆上,调出扔在密宇中的手机。这十多分钟它一直在振动,真的很吵。
      第五天了,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放弃。不管我是扔在一旁不接,还是直接挂断,或者索性关掉手机,他都不分白天夜晚地打过来,好像不把我骚扰到厌烦不会罢休。
      我默声看着手机,期待它突然完全安静下来,但显然这是不现实的。只要拨号时间一到,电话自动挂断,他又马上会再拨过来。屏幕明明灭灭好几次,我终于按下了接听键,通话界面上跳出读秒来。
      我以为耳朵一贴过去就会听见他聒噪的声音,谁知道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说话。我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看到通话计时已经过去了五六秒。手机坏了?我正在这么想,忽然听筒中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他连喊了几声“喂”,又急急忙忙问道:“是神荼吗?你在哪里?”
      他说完我刻意顿了一下。打电话时沉默的时间,会比面对面交流更能让等待的人觉得漫长,长得像是收不到对方的回答。
      两三秒后我才开口道:“别再打给我了。”
      没给他回复的时间就挂断了。这样就不会再打来了吧,我思忖着。
      手机终于停止振动了。我把它又扔回去和惊蛰一起放着,开始思考当前的处境。与荷鲁斯之眼交流的方法是正确的,我在里面看到的是幼年时居住的家,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麻烦之处在于它拒绝了我进一步探索真相的请求,且原因尚且不明。如果此时把荷鲁斯之眼交出去,对方再借还给我使用的几率小之又小,无疑是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和这个一直掌握着我行踪的滑头碰面,必须要小心行事。我放下环抱的手臂,起身向身边响着铃的电话亭走去,正好躲避一下随着夜色侵袭而飘起的小雨。
      “什么事。”我接起听筒,单刀直入地问。
      “我只是提醒你,时间不多了。如果还想继续合作的话,后天早上我希望在燕坪机场看到你出现。”
      我没说话,但对方也不催促。老狐狸要吃笼子里的老鼠肉,不在乎早一秒晚一秒的差别,所以他一向耐心很好。权衡了一下利弊,我道:“东西我拿到手,迟早是归你的,我不会违反约定。但我需要时间来达成我的目的。”
      “年轻人,”对方似是在忍笑,“你在和我谈条件。”
      “只是时间而已,”我道,“都已经等了十几年,再多等几天对你应该也不算难事。”
      老头子忽然笑了。“你知道驯马的时候,马匹一般会在什么时候被鞭子抽打吗?”声音慢悠悠地,听上去没有任何威胁感,“当它不听话的时候。如果被鞭子抽痛了,还是要乱撒脾气,那就只好给它装上衔铁,让它彻底把嘴巴闭上。”
      我攥紧了拳头,心中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怒意。对方仍是未察觉地道:“不过没事,我喜欢马,尤其是脾气大的野马。在彻底被驯化之前,我允许它最后享受一下在大自然里奔跑的乐趣。”
      电话里忽然有戏曲响了起来,女子的声音不大,如蚊蝇一般细,转调有些凄凉。老头子不焦不躁地说:“再多给你三天的时间,五日后,记得来老地方赴约。”
      正欲挂下电话,他忽然随兴道:“对了,代我向你的几位朋友问好。”
      一股猝然的寒意从腹内腾上来,我冷冷地道:“我没有朋友。”
      对方沉吟了一会儿,说:“金屋藏英儒,鸿雁鸟飞无。六神难有主,且抚长弓哭。你看我这打油小诗做得如何?你要是喜欢,不妨就相赠予你。”
      “时间到了我自会来。”我沉着脸说道,“我和你的交易,别人没有知道的必要。”
      他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把旦角哀婉的唱戏声都掩盖过了:“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你也会有舍不得别人死的一天。那我就等你吉信传来了……”
      电话挂断的嘟嘟声接续了他的话尾。我挂上听筒,转头看着电话亭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脸色可以用铁青如石来形容。
      老狐狸的算盘太毒。
      “金屋藏英儒”即宝盖下一女,作“安”字;“鸿雁鸟飞无”即鸿字去鸟,作“江”字;“六神难有主”即主字去顶上一点,作“王”字;“且抚长弓哭”即弓长“张”字。这根本不是什么诗,而是四句字谜,后二句还冷嘲热讽我此时心绪不宁。
      安、江、王、张。他竟然连我身边的人都掌握得这么清楚,我又怎么平静得下心来。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路灯底下映亮的一圈雨帘,正瓢泼地下着。我打开电话亭的门,一阵雨水就挟着风窜了进来,淋得门口全浇透了。看来只有先呆在这里,等雨停了再做打算。
      打开密宇的储物系统,准备拿出荷鲁斯之眼再好好看看,却看见手机的信息指示灯不停地在闪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了手机翻看。又是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是同一个号码。我叹了一口气,忽然注意到在这几个电话之后,他发了信息给我。
      “抱歉我不是要妨碍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一个人在开罗是不是安全你要是办完了事情给我打个电话吧回燕坪的时候我去机场接你安岩”
      我看着这条信息,五十几个字可能花费了我十分钟才算读完。翻来覆去地看,恨不得透过这些字看见发信息时的他,是不是神色兢兢业业地敲了几个字,怕我会烦,写好了又删掉,反复如此。
      我没有打开电话亭里的灯。雨夜中,四下里空旷的都是黑暗,连我也埋没进了其中。我转头看着电话亭里刚刚挂好的电话听筒,有一种冲动,至少先提醒一下他们,最近几天要特别注意协会的警卫工作。
      我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他的号码。在等待接听的过程中才意识到,我不知道能和他聊什么,除了任务以外,我们几乎从来不说话。
      “喂?”他的声音突然自电话那头响起来,一时之间听上去竟然有些疲惫。我皱了下眉头,说:“你没有好好休息吗?”
      他顿了一下,喊道:“神荼?神荼!是你吗!”音量瞬间拔高了几个音阶,刚刚表现的疲惫都像是伪装出来的一般,瞬时不见了。
      “嗯。”
      “你在哪?现在还好吗?事情都办完了?”他的语气有些激动,连带着语速都快了些。听他的声音这么雀跃,我悬吊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最近协会周围要加强一下巡逻,出任务的时候都小心一些,尤其是你、江小猪、老张、胖子,还有贝克、瑞秋和罗平。”我说。
      “呃,好。”他回答得有点含糊,我不得不再严厉地说了一遍:“不要忘记了,这件事情很重要,一定要告诉每一个人。”
      “好,我保证通知到大家。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我很好,不用担心。没什么事情,就挂了吧。”
      “你别挂行不行?”他有点仓促地问,“能再陪我聊一会儿就好。”
      我忽然无法拒绝,于是只是沉默。他也不说话了,好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要谈论什么话题。
      “我……”他想起话头,说了一个字又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蔓延开听筒里的无边寂静。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休息吧。”我淡然地说。
      “你等一下!”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立刻慌乱了,语调不稳地吼着,“你特么别给我挂电话!让我想想说点什么!”
      那一瞬间,强烈的自责伏压在心口,我竟然有快要窒息的感觉。
      “我要疯了。”我压低声音说,相比较让他听到,更像是对着自己喃喃自语。
      他带了一点恳求之意。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究竟在干什么?跟他通电话就是为了让他不要担心我,而现在好像适得其反。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把手机关机,或者直接扔掉,免得他一直无谓地挂念。
      “等事情结束了,我就会回来。你不要为了我的事情难过,我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我喉头滚动了一下。
      说完这句,我忽然哑口无言。不是不想说,而是太过吃惊而不知道怎么说。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和他面对面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的我,能说出这样安慰人的话来。
      大约当距离真的把我和他隔得很远的时候,我才能坦诚一点对待自己的情感。
      “我现在真的想钻到你的脑袋里去,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又低落了,显然是说话的时候心里很难受,“你永远都不让我搞清楚你的想法。神荼,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或者为了什么要去做这些事情,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承担太多东西了。”
      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所受的教育和我当前接下的交易,让我的脑海里有太多负面的东西了。那些东西,我不愿意让现在的你看到。
      我一顿,放低声音道:“那些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但没有人要求你必须一个人去做!”他的声音激动得开始颤抖。
      没有人要求我必须一个人去做……吗?
      他给了我一种可能性,而从一开始我竟然就从未考虑过。如果不是孤身一人在通往黄泉之路上前行,如果可以在术无长进的时候寻求陪伴和支持,在希望跌入谷底的时候拉住向我伸出的手,我或许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向这些在意着我却对我一无所求的人,隐瞒我所做的一切。
      一意孤行,让我早已陷进了泥沼,而今无法抽身。
      脑海中忽然闪过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声音:“神荼,你疯了!你要干什么!”他的每一个字都在诛我的心,因为我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我可能已经在疯掉的边缘了。我伸手捂死话筒,闭上眼用力喘了一口气。
      “你可以和我一起分担!有可能是我能力不够,所以你总是不把我考虑进你寻求帮助的范围内,但只要你需要朋友我一定二话不说就站出来,所以我求你不要一个人闷着头行动了,让我来帮你行不行?”
      我突然失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茫然失去方向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总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使我这样的动摇。喜好独来独往,却越来越习惯和他共处,赞许他的成长,也越来越期待有一天,他能成为我可以借助的力量。
      狠心将他一次次推上风口浪尖,却又在他面临危险时出手相救。而我已经迷惑不清,我这么做其中有多少是为了达成我的目的,又有多少是为了他能有朝一日强大到足以独自面对命运里的危机。
      “为什么这么在意我。”我缓下语气,低喃一样地对着电话的话筒说,“这件事,比你经历过的所有任务都要危险。你没有必要参与进来,送了命不值得。”
      你想成为未来可以守护我的人吗。我在心里这么对他问道,近乎于一种无声的呐喊。
      你可以为我而战,甚至……为我而亡吗。我的眼神穿过玻璃落地窗,看着外面的雨和黑暗,不知道我会收到什么样的回答。
      安岩,如果是你的话,我是否可以期待会给我带来不同。
      他回答说:“神荼,想帮你这个想法和值不值得没有关系。至少和你一起死在战斗中,我这辈子不会后悔。如果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困境,而我作为你的朋友什么也没做到,我死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你和其他人……真的不一样。”我几乎没思考地就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之后稍微吃了一惊,不过又觉得很自然。他对我来说是不同的。从各种层面和意义上,而这一点,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当然不一样了。”他的声音忽然放轻,“神荼。”
      电话那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来,然后平静地说着:“带我走出这场混乱吧,不然下一个疯的就会是我。”
      吞咽唾液的轻微声音传了过来,他才接着又说:“我已经四五天睡不好了,每天都被各种怪异的梦惊醒。吃东西也完全没有胃口。估计在你从开罗回来以前是好不了了。”
      这些其实我都知道,因为有的时候,未接来电的时间是中国的子夜。
      半夜被自己的噩梦惊醒,还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吗。
      “我没有在开罗。”我缓缓道,“今晚下雨了,录不了海浪声。”
      “你在沿海?”他有些惊讶地说,“具体在哪个地方?”
      吟游诗人与思索者曾经的乐园,智慧与美的发源地。“希腊,”我说,“爱琴海边。但还有必须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远。”
      他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很失落地问:“你之后还有什么打算?”
      在找到几处可能会刺激荷鲁斯之眼再一次睁开的遗迹之后,我会找到我想要的过去的真相,然后把荷鲁斯之眼交给和我达成了交易的人。在这之后的安排,就要看我所知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荷鲁斯之眼在我手上,我需要去见一个人。协会不会乐意知道这件事情的,我以后应该不会再和他们合作了。”
      “神荼,你去见那个人之前能不能和我见一面?我想和你谈谈。”他忽然很认真地说,“就我一个人来,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不行,”我冷言拒绝道,“你待在协会和其他人一起。不要来找我。”此刻我身边是最危险的地方,不能让他接近我。
      “我觉得即使我问为什么,你也不会说的。”他无奈地松了一下紧张的口气,“你有太多的秘密不能告诉我了。如果讲了这一件,一定又会牵扯出下一件。你今天突然一直强调协会的人都要注意安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有人会策划袭击协会的?”
      “这只是以防万一。可能有人一直在监视我们的行动。”我回避了一些不能说的细节,这样告诉他道。
      “这么说,也有人在监视你了?”他的声音里透出不安,“你一个人一定要多小心。”
      “我不会有事。问题在于你自己,”我冷静地对他说,“协会很快就要开始通缉我了,你不要和我保持太密切的联系,否则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大家肯定都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协会如果硬是看不惯我,那我大不了退出就是了。”他有些不在乎地说。这种态度忽然让我有些微怒。
      “你现在对你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所以必须要借助协会的种子和任务积分来成长。得罪他们,对你没有好处。”
      “你还不明白吗!”他突然近乎咆哮地在电话那头大吼,“积分奖励,或者协会对我什么看法,这些东西都没有你重要!”
      都没有你重要。
      这几个字突然一下塞满了我的脑袋,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情感在胸口蓄积,过度满盛,似乎快要溢出来。
      “我只在乎你,从一开始就仅此而已。”他的声音还因为过分激动而颤抖,“想要追上你,想要和你一起并肩作战,这就是我加入协会最最开始的原因。至于小猪、贝爷,还有老张胖哥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就算我离开了协会,我还是会和他们常联系的。”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你不一样,神荼。如果你自己一个人离开了,我又没能及时地追上你的步伐,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做到从我的世界里连痕迹都不剩地消失。所以不停地给你打电话,所以不停地阻止你挂断电话。”
      “我……害怕……”他微微颤抖着声音说,“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还不知道他有着郁垒之力,而那意味着他这一生的命运都会和我的纠缠在一起。在遇到他以前,我一直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拥有郁垒之力的人会不服从我的安排。而真正见到了他以后,我为了万无一失所做的各种计划都白费了。他根本就没有思考过逃跑,全身心地信任着我,对于我愈见赤裸的利用连怀疑都不曾怀疑过。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二的人,二到我不得不伤害他的时候,总觉得又是一分罪过。
      “我们还会再见的。”我压低嗓音说,“很快。”甚至不用我去计划,命运会做好一切安排。
      下了近一个时辰的雨终于快停了,我估算了一下时间,买的火车票很快就要到点。“我要走了。”我对他说。
      “下一站在什么地方?”他像是焉了一样,语气恹恹地问。
      “还在希腊境内,但是比较靠近内陆的城市。”我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打算叮嘱他几句,“我没办法经常和你通电话,你自己保重。”
      “你不给我打我会一直给你打的,一直到你接起来。”他慢吞吞地说。
      “你怎么……”我皱紧眉,觉得很麻烦。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麻烦的关心,他总是在惹怒我和让我舒坦之间找到很好的界限。
      Such a pain and pleasure.
      我用他听不清的音量自语,说完我又眯了一下眼睛,今晚我让自己觉得意外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为了不继续失态最好尽早结束这个电话。
      “去赶火车吧,明天等我的电话。”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欢悦感。
      “我不会接的。”
      “那你用公共电话打过来。”他一本正经地道。
      我沉默地表示拒绝,但这个状态肯定被他以为是我默认了。所以他说“再见”的时候语调是扬起来的,能听出他的心情很晴朗。
      走出电话亭的时候,外面是和走进电话亭时一样的零星小雨。没有变化的是无人的路,和直直立在那里、孤单的路灯。完全静下来的夜晚,能听见远处火车起步的汽笛声,呜呜拉长的啼鸣穿透了雨后清新的空气。
      我忽然停下了脚步。默念了一下,如果步子快应该来得及,转身抬腿朝与火车站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
      前方的黑暗里,睡着细细的白沙,娴静的海,和悠然清透如竖琴拨弦的浪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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