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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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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国地处中原,九月过后,已是一片秋色。崇光殿里,青桐与玉茗正忙着将冯潇潇夏日的衣物整理到箱中。
“哎呦,这件绣襦裙,公主穿都还没穿过!”青桐拿起一件粉色丝裙,轻声叹道。
“少大惊小怪的,光皇后娘娘赏下来的衣服,就够咱们公主穿两个夏天!更别提公主自己兴起要做的了。哪年夏天不积下几箱衣服动都没动过。”玉茗将那丝裙接了叠好放入箱中。青桐恋恋不舍地看了那丝裙一眼,这才说道:“玉茗姐姐,你听说没有,霍将军凯旋,皇上特召他进京朝拜。”
“谁又不知道!公主参加大典的礼服,我昨日才拿了回来。”玉茗随手扣好箱子,凑过去与青桐悄悄说:“听说那霍将军天生神力,杀人不眨眼!北海国的人,如今听到他的名字就瑟瑟发抖,都说他有三头六臂有邪法,你猜怎么着?前年的在玉昌关,霍将军是三千对两万!我还听说呀,他的原配夫人,就是受不了他……他……晚上太折磨人,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青桐红了脸,使劲啐了她一口,“呸!你净说些不正经的话,叫媛媛姐听见,看她不撕烂你的嘴!”
玉茗嘻嘻笑道:“我真想见见,那霍将军长得到底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难做?回头叫公主参加大典带上你就是。”
昭国国界东面临海,西靠荒原,南方诸多小国,多已向昭国称臣,每年纳捐朝拜,自不在话下。北方邻国北海国,以游牧为生,地处苦寒之地,民风彪悍,骁勇善战,与昭国自古便摩擦不断。崇庆年间,北海国新主拓跋宏励精图治,其国力逾盛,多扰昭国边境,拓跋宏之子拓跋复,曾率军攻占昭国边境七城,至万德年间,北海国与昭国已势同水火。昭国历来更重文臣,轻于武将,大将军霍仲屡立奇功、身经百战,万德帝多赐殊荣,但官至从一品已极。此次霍仲又立新功,万德帝除金银丝帛,似也无可赏。召他进京朝拜,开宴封典,想是有心补偿。
对于这次大典,满朝文武均各怀心思,只其中最为微妙者,怕是宣明博宣相。饶是如此,他还是全力监办此事,大典当日,人流如织,秩序井然。
冯潇潇身着礼服,脚踏在红地毯上,被带到了自己座位之上。玉茗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睛兴奋地看个不停。因是女眷,冯潇潇的座位并不靠前,抬眼望去,礼台只是模糊一片。丝竹声声中,玉茗踮起脚尖,盼能见那霍将军一眼,忽听冯潇潇转身说道:“我不舒服,要先回去。”
“公主,您……”玉茗大惊,却见潇潇冲她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好玉茗,姗姐姐那照应下,看她有没有什么要办的。”说着站起身来,趁人都向礼台观望,闪身便走,玉茗只吓得魂飞魄散,待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冯潇潇的影子。
冯潇潇径直去了寒翠宫,因为她好奇那天听到的歌声。
寒翠宫大门紧锁,透着一股阴寒之气。潇潇见四处无人,不禁伸手轻推那门,“吱呀”一声,一阵灰尘扬起。
那是一个灰败的院落。里面有树有草有花,可不知怎地,冯潇潇感受不到一丝生气。她犹豫半晌,正要转身,却听那日的歌声飘缈传来,忽近忽远,其间充满了莫名的悲凉之感。潇潇愣了一愣,踏进院去。
院中好似空无一人,潇潇试探着走进去,原来里面还有两进。那歌声愈发地清晰,她不由得停了脚步,那歌声戛然而止,潇潇只觉自己的心咚咚跳个不停,转过身去,果见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之上,正幽幽看着她。
冯潇潇倏地一抖,那是个老妇,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乱,眉眼间可看出年轻时的风华之色。她静静端坐,神态甚是端庄,只一双眼睛中仿佛盛着无限毒怨之气。
“您……是谁?”冯潇潇鼓起勇气问。那老妇目光在冯潇潇身上转了又转,落在她的礼服之上,忽地一笑,那笑容在她脸上显得说不出的诡异阴森,冯潇潇只觉浑身一冷,那老妇站起身来,向她走进一步,潇潇心中没有来的生出一阵恐惧之感,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那小院。
昭华殿中,秋日的阳光洒了满地。冯潇潇倚在躺椅之上,手持书卷,却是看得心不在焉。
“潇潇。”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冯潇潇的笑容这才爬上眉间,抬头嫣然一笑:“三郎!”宣绍还未来得及进屋,潇潇已跑到他身旁,握住他手问道:“你知不知道,寒翠宫里住着的人,为何穿着太妃的服制?”
宣绍闻言一愣,随即换上了惯常的笑容:“潇潇,昨日大典你就是溜到那里去了?”
“三郎,她是谁?”冯潇潇却敛了笑容,少有的严肃。
“傻丫头,冷宫里住着的人,我怎么会知道。她吓到你了?住在寒翠宫里的人,总是有些奇怪的。”宣绍与她走入屋内,轻描淡写道。
“她不一样,她身上是太妃服制,为什么会住在寒翠宫?”冯潇潇皱眉,“我为何从未听过先帝曾有这样一位妃子?母后为何不让我靠近寒翠宫?”
“皇后娘娘自会有她的道理。”宣绍伸手轻抚潇潇的秀发。
“你们别把我当成小孩子,”潇潇秀眉微蹙,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直直看着宣绍,“三郎,你也哄我。”
“我没哄你,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宣绍摇头道。
“三郎,你猜到了是不是,说与我听啊。”冯潇潇放低了声音,软声求道。
宣绍拗不过她,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若她穿的是太妃服制,我猜怕是前朝废太子的生母。”
冯潇潇不由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问:“你是说……前朝废太子,我的二皇叔?”
昭国史载,昭肃宗共育六子,万德帝冯湛行四。其中二皇子冯翔为皇后嫡出,素为肃宗所重,七岁立为太子,尝随侍肃宗左右,肃宗亲授军国之事。废太子翔聪敏早慧,未及弱冠之年,其才已享誉朝野。然肃宗二十年,肃宗与废太子因就与北海国旷义之战各持所见,遂生隙。其隙逾深,四月二十一日晚,废太子带兵围攻皇城,被丞相宣明博斩于城下。肃宗闻讯心灰意懒,匆匆传位于万德帝,从此不问朝政,一心礼佛,于二年后驾崩。废太子家眷仆婢二百余人,皆流放宁安,不幸于途中忽染瘟疫,无一人幸存。废太子生母王氏,削其后位,永囚寒翠宫。
对于这位废太子,宫中向来讳莫如深。冯潇潇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自然更无人与敢与她提一字半字。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叔,在潇潇心中从未留过半点印象,此时听宣绍提起,不由得有无数问题要问,她动了动唇,却听宣绍笑道:“理这些事做什么?我好容易抽出时间来找你。”
冯潇潇见宣绍素衣常服,腰间别了一支玉笛,不禁喜道:“三郎,你不急着走?”
宣绍但笑不答,自腰间取了玉笛放在唇边,修长的手指轻按,霎时间昭华殿间笛声悠扬。那曲子轻轻柔柔,绕着冯潇潇转了又转,潇潇霎时间双颊飞红。宣绍看着她,双目含笑,潇潇不由侧了身子,眼波似水,脑中哪里还记得那寒翠宫半点。
金秋十月,青峰城内秋高气爽,青山脚下的皇家猎场早已做好准备迎接皇室一年一度的秋荻。
冯潇潇当日起了个大早,一身红色束腰骑装,头发高高的绾在脑后,远远望去,倒像有七八分像富贵人家粉琢玉璞的年少公子。这天阳光甚是明媚,青山上层林尽染,遥遥望去如一幅工笔秋日之图,空气里满是木叶清香。冯潇潇牵过自己“雪麟”,翻身上马,接了媛媛递过来的银质箭囊,忽见前面有一红衣女郎策马而来,笑声朗朗:“潇潇,你我今日一决高下。”
“姗姐姐,你等着!”冯潇潇素手轻扬马鞭,随着宣姗绝尘而去。
“媛媛姐,宣家小姐怎敢与公主穿一样的颜色!”她们身后,玉茗小声与媛媛低语。
媛媛不禁皱眉,虽宣门显赫,宣姗与公主自幼熟识,可到底是上下有别,宣姗出入宫廷多年,怎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想是宣小姐身边的人疏忽了。”青桐接道。媛媛顺势点头,未语。
万德帝亲临猎场,明黄色骑装,纯金箭囊,绣着金丝游龙的披风微微飘扬。他虽年近五旬,但豪迈之气不减当年,此时翻身上马,朗声笑道:“众位爱卿,今日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万德帝身后,皇家子弟、亲臣显贵早就整装待发,见皇上兴致高昂,皆尽大声叫好。太子冯翊刚及弱冠之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再忍耐不住,翻身上马。他身旁几个庶出的皇子,无论心甘情愿与否,此时也都露出兴高采烈之表。万德帝哈哈大笑,扬鞭策马,开路的侍卫忙手持旌旗紧随其后。剩下的人这才翻身上马,随之而去。一时间尘土飞扬,满山都是呐喊之声,飞禽走兽四处惊走,但早有人守在暗处将其赶至马队之前,于是血光四起,弓箭下动物冤魂无数。
宣冲紧伴太子左右,此时杀得兴起,兴奋之中不由回首喊道:“霍将军!霍将军!”但见一人驱马向前,沉声应道:“宣大人何事?”
“素闻将军勇武过人,不知今日可否与我一较?”宣冲脸上被风吹得通红,大声喊道。
“霍某不敢。”霍仲只答。宣冲侧身望去,见霍仲身量魁梧,浓眉大眼,虽快马疾驰,却丝毫不喘,似怡然自得。脸上有风霜之色,颇具威势。此时虽是自谦之辞,却不知怎地激得宣冲大怒。他扬鞭驰马,复又说道:“将军出入敌军万人之阵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口称不敢二字,可是瞧我不起?”正巧前方有一雄鹿奔跑而至,宣冲取箭引弓,“倏”地一声,那箭直中雄鹿左眼。那雄鹿性本温顺,但一痛之下,不由得狂性大发,冲向马队,却是朝万德帝去了。众人皆大惊,纷纷引弓指向那雄鹿,可那它挣扎之下已到万德帝坐骑之前,万德帝大惊之下忙勒马不前,但那坐骑惊吓之下哪里还遵主人之令,引蹄长嘶,差点将他甩下地来。这样一来,谁还敢贸然放箭?
正自大家慌乱之时,忽见一人不知何时下马,闪身到那雄鹿之前,一手抓住那鹿角,一手从自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向那鹿颈之间轻巧一划,“噗”地一声,那雄鹿颈间喷出一股鲜血,四蹄软倒跪地。那人又复转身,抓了万德帝坐骑缰绳狠狠一勒,那马长嘶不已,竟也乖乖停住。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众人这才看清,那人原来是霍仲。
“请陛下恕臣不敬之罪。”霍仲扶万德帝下马,单膝跪地道。
“霍爱卿快请起!”万德帝惊魂稍定,亲手拉了霍仲起来。众人早已下马,宣冲排众而出,跪地磕头道:“臣冲撞了圣驾,罪该万死!请陛下重罚!”
“哈哈,谁想那畜牲倒也有些野性,宣侍郎无需自责。”万德帝一笑,见宣冲还是跪地不起,顺手也拉了他起来:“莫扫了兴致!咱们再来!”
宣冲谢了圣恩,目光冷冰冰扫到霍仲脸上,霍仲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话说万德帝这边闹得沸沸扬扬,随行女眷却大都自得其乐。昭国民风开放,女子骑马游街并不稀奇。皇室女子多能骑射,可虽说是秋荻之时,逐些野兔幼鹿也就罢了。独冯潇潇与宣姗二人,拚上全力,非要一较高下。谁想侍卫们紧跟着这两位千金之体,生怕二人有丝毫闪失,潇潇要射鹿,马上有人将鹿逼至她面前,宣姗要逐兔,那兔子跑不多远就会被赶到她身边,不一会两人就兴味索然。潇潇不禁火气上来,勒马向跟着的侍卫怒道:“你们都给我下马!”
侍卫们不敢违抗,乖乖下马,潇潇一扬马鞭,指向他们道:“谁都不许动!我与宣小姐累了,现下在溪边有话要说,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向前半步!都在这里守着!”
侍卫们面面相觑,虽不知公主说的是真是假,可谁敢质疑?当下只有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冯潇潇与宣姗并驾扬长而去。
“姗姐姐,你南我北,一个时辰后在此处汇合。看谁收获最多!”冯潇潇扬声向宣姗道。
宣姗闻言一笑,“潇潇,你小心些,莫出了差错!”
“姐姐更要小心!”冯潇潇展眉笑道,说话间两人相背而去。
宣姗自幼争强好胜,虽与冯潇潇要好,且身份高低有别,但从不愿输给她半点。此时她快马而去,直向树林深处而去,因那里珍禽猛兽颇多。虽孤身一人有些忐忑,但也顾不了那许多。谁想骑了约一刻钟左右,宣姗却还无所获,正自着急之时,忽见前方有只小狐狸一闪而过。宣姗顿时精神大振,忙驱马追了上去,可那小狐狸甚是灵巧,左闪右闪就是追它不上。宣姗大急,策马加鞭,那小狐狸却不知怎么就没了踪影。宣姗懊恼之下,不由得狠狠抽了自己的坐骑一下,马吃痛长嘶,忽然“咚”地一声,一人一马落入一个深坑。
原来那坑是本是为了捕兽所设,却荒废已久。宣姗狼狈不堪的站起身来,发鬓凌乱,衣服被扯得裂开了几个口子。她宣大小姐哪里受过这般委屈,不由得当场跺脚高声叫道:“快来人,拉我上来!”喊了几声,才想起哪里有人听得见。怒火过后,宣姗不禁又惊又怕,明知不会有人经过,还是忍不住喊道:“有没有人在?快快救我上去!”这次声音中已隐隐夹着些哭腔。
“有人在呀。”谁想还真有人懒懒答道。宣姗也顾不上那声音无礼,忙跑到坑边上仰头大喊:“是谁?快过来!我重重有赏!”她的头顶上出现了一张黝黑的脸,一条伤疤从眉心直到鼻梁,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宣姗不禁大叫:“旷子,是你!”
“大小姐兴致不错么。”冯旷嘴角轻扬,向宣姗伸出手来。宣姗恼他无礼,此时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将手搭了上去。冯旷探过身子,右手拉在宣姗左臂之下,重重向上一托,将她拉了上来。宣姗自是站立不稳,向冯旷扑了过去,本想他定然会避开扶住自己,谁知冯旷不避不闪,宣姗直冲到他怀里,两人霎时间抱了个满怀。
宣姗自小便是千娇百贵,除父兄之连男子的手也未碰过,此时骤然被冯旷抱住,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脸上不由得羞得通红,心狂跳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冯旷,扬手便向他脸上扇去。
冯旷伸手架住她手腕,摇头道:“大小姐难道宁愿仰面摔在地上不成?”
“你……你……”宣姗从未有过如此窘态,手腕又被冯旷牢牢抓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冯旷一笑,放开她的手腕,宣姗扬手又扇,冯旷侧身避过,转身牵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向宣姗伸手:“上来吧。”
宣姗愕然,半晌才说:“你要我和你共乘一骑?”
“不应该?”冯旷反问道。
“自然不该!”宣姗气得满脸通红。
“大小姐若愿意走回去,我自然没有意见。”冯旷耸肩一笑,“只是我想问一句,你平日里偷眼看我,那又该是不该?”
宣姗惊怒交加,羞得差点背过气去,但觉眼前的人无比的可恶,可心却不知怎地,咚咚地只是跳个不停。想要开口否认,再狠狠地骂他一顿,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脑中几番挣扎,眼泪滚滚地几欲夺眶而出。
“好啦,你可别哭,我走就是。”冯旷见她这样,抿了抿嘴角,跳下马来。他将缰绳交到宣姗手中,竟真的扬长而去。
夕阳西下,宣姗立在当地,呆呆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