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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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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篇
沈三三记得自己十五岁生日那天,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她挎上青花布包着的几件旧衣,随隔壁家牛二嫂子踏上清晨的第一班渡船,顺着沈河蜿蜒而下。一路上山水青青,偶见村落,田间小径上扛着锄头下田的农人口里唱着乡间小调,嘹亮而悠远。牛二嫂子手中一刻不停的码着蓝中要拿进城里卖的绣线,时而抬头和船家搭两句家常。沈三三抱膝坐在船仓里,看船家的孩子将网撒入河中,捞出一些小鱼小虾。晌午时分,船到了青峰城。
“三三丫头呀,嫂子要赶那东市午后的大集,就不陪你家去了。”牛二嫂子下了船,粗大着嗓门道,“见了沈叔和大婶子,莫忘帮俺带个好,就说咱地里的菜说话就熟,待俺家里那人下月来城,捎来叔叔婶婶尝鲜。”
“嫂子放心去便是。”沈三三轻轻一笑,并不多叙,倒是牛二嫂子过意不去,拉着她的手又嘱咐,“这青峰城里不比咱乡下,三三丫头,你有什么委屈只先忍下。”
沈三三点点头,与牛二嫂子道了别,背着包裹离开渡口。
青峰城是昭国都城,在青山之下,沈河之滨。城分内外,内城住着高官巨贾,皇亲国戚,外城则人员混杂,小贩走卒,也得占一席陋室。沈三三出了渡口,一路但见人群熙熙攘攘,经过西市,瞧路边摊位货物繁多,十有八九她叫不出名目。她上次来青峰城,还是三年之前。好在城内布局极为方正,街巷规规矩矩,到像是棋盘一般,她并未费多大周折,便找到了自己爹娘在外城的家。
午饭过后,沈大娘收了碗筷,拾掇干净,拿残水出去,开了院门正要泼,就看见了门外站着的沈三三。沈大娘一愣,但见三三一身粗布衣裳,手挽着包裹,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的白花,乌黑的头发细细地编成一股垂在腰间,眉目清秀,唇不点而红。
“娘。”沈三三轻轻脆脆地叫了一声。沈大娘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向沈三三道:“来啦?快家里去。”
沈三三随她进屋,眼睛过处,见自己爹娘的家无甚变化,还是一方小小院落,两间瓦房,里屋小些的房未出嫁的二姐与小弟弟同住,外边的一间爹娘住,兼待客吃饭。沈大娘将三三让进外屋,沈大叔正坐在炕头闭目养神,见三三进来,睁眼起身。三三过去见了礼,沈大叔点点头,向屋内喊道:“二丫头,福子,都出来。”
说话间里屋走出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到沈大叔身边,撒娇道:“爹,二姐欺负我。”
“你这小东西,弄坏了我的绣花样子还有理不成?”里屋有人娇声斥道,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追了出来,抓住那小男孩伸手作势要打。
“哎呦,小蹄子,惹他做什么?”沈大娘忙跑过去将小男孩护在身后,那姑娘见娘护着弟弟,当下甩了脸子,跑到她爹身边跺脚道:“你们再宠着他,以后可了不得了!”
“一个绣花样子,你和他小孩子计较什么。”沈大叔板着脸,又转向儿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一时间两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加上沈大娘沈大叔,吵得屋里开了锅,只当沈三三不存在一般。沈三三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还是沈大叔想起她来,向儿子女儿喝道:“别吵,看让别人笑话。二丫头,你三妹来家了,你也没个姐姐样子。”
那姑娘这才朝沈三三望去,目光在她脸上一飘而过,只微微点点头。沈三三却不在意,只一笑叫道:“二姐。”
“福子,叫三姐。”沈大娘拉着儿子吩咐。福子看了看沈三三,没叫却问:“她不是住在乡下,来这干什么?”
沈大娘沈大叔对望一眼,神色都有些尴尬。他们有三女一儿,沈三三是老三,生她时家中最是困难,原盼是个儿子,没想还是女儿,便想也不想送到了乡下,交给她奶奶带。三三在乡下长大,与他们无甚联系,只是三月前奶奶过世,三三无所依靠,这才叫了她城里来。
“爹,娘,乡下的那间屋子卖了,得的钱我按你们的意思给奶奶修了坟。”沈三三见他们神色,自己开口说道。沈大叔点点头,向儿女说道:“以后你三妹、你三姐就同咱们一起住。”
“哎,和咱们挤那一间小屋,怕会委屈了三妹。”沈三三听她二姐不阴不阳的说。
“她是谁?我不认识她!我不和她住一起!”福子大声嚷嚷。
“闭嘴!小孩子知道些什么!”沈大叔呵斥儿子,心中也自犯愁。家中本就拥挤不堪,这又生生多出个大活人来,添双筷子多张嘴。她一个乡下姑娘,怕什么也不懂,只光吃家里的。可总是自己亲生女儿,也不能推出门去。他和老婆合计良久,最好能给她说个人家,嫁出去也就算了。只问问她意思,对街刘铁匠的儿子和王掌柜瞎了眼的兄弟,哪个也不算亏了她。
二丫头和福子赌气撅嘴走了出去,沈大婶看了眼丈夫,拉沈三三过去坐下,心中捉摸,这话还是早开口的好。
“三三,爹与娘这些年也没能好好照顾着你……”沈大娘眼神闪烁,正自想着如何往话上引,却听沈三三忽道:“我不嫁人。”
沈大婶与沈大叔对望一眼,皆尽愕然。
“若我不嫁人,又不想拖累家里,还有什么路数可走?”沈三三却似不见自己爹娘的惊诧,再平常不过般问道。
沈大婶呆了许久,半晌才愣愣说道:“那……怕只能卖身为奴了。三三,爹娘虽穷,但还不至于……”
沈三三打断她:“卖身为奴便是。您若觉对我不起,找个好人家也就是了。”
“三三,你这说的什么话?咱家背不起这卖女儿的骂名!”沈大叔皱眉道。
“卖与夫家,不如卖与主家。只做事便是,累些我自小在乡下也惯了,没什么要紧。”沈三三微微一笑,一双妙目清如泉水,可沈大叔沈大婶不知怎地,竟浑身一凛。
“有人问起,只说我自愿。”三三垂目,不再看自己爹娘。
当天傍晚,沈三三背着自己的包袱,走进了宣府后院的角门。
在青峰城,除了皇宫,最难进的门怕就是宣府。宣相门庭,无人不知晓。若有人在东市上大声说上“宣相”二字,那旁的人听见必会偷偷看你一番,心中肃然起敬。宣门三子,大公子宣冲,勇武过人,而今任职兵部,而立之年刚过,便官拜二品侍郎;二公子宣掖,虽是庶出,但温文尔雅,颇具父风,今在户部,官至三品员外郎;三公子宣绍,年虽最少,却才学惊世,得宣相厚望,而今在宫内与太子伴读,前途不可限量。宣家一女,单名一个姗字,刚过及笄之年,待嫁闺中。
沈三三得入宣府,还是顶了沈大娘邻家的姑娘。那姑娘身子赢弱,爹娘甚是不舍,听沈大娘这么一说,欢欢喜喜换了三三去。沈大叔沈大娘虽是卖女,但想进的是宣府,自觉对这女儿也不算薄,这样想来也就不甚愧疚。如此一来,三三走时大家都是松了口气,沈大娘虽暗里觉得做娘的多少该有些不舍,可了却一桩心事,一时间也装不出眼泪,也就这样罢了。
沈三三只在家喝了口水,就跟着自己的亲爹入了内城。
内城门口有人接应,沈大叔点头哈腰地与宣府的人画了字据,拿钱走了。三三略一扫四周,宣府买的仆婢自不止自己一个,有男有女,都低了头不说话。宣府的人点了人数,叫他们排成一队,自带了走。
在内城走了一刻钟工夫,领队之人停下,三三见前面有一朱红大门,知这便是宣府了。门前站了一三十余岁的妇人,穿着半旧的衣裳,冲刚才领他们来的人微微点了下头。
“薛大嫂子,您看看这些人中意不?”刚才那人满面堆笑,迎过去问。那薛大嫂子不答,目光飘过来在每个人身上转了几转,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厨房里的人,见不到主子,有些力气也就是了。”
“劳烦嫂子费心。”那人赔着笑告退。薛大嫂子简单问了几句各人年岁籍贯,带了他们进府。
沈三三一路走过去,见宣府内极尽精致,此时正是盛夏,园内郁郁葱葱,奇花异卉竞相争芳,煞是好看。薛大娘在前带路,进了一层院落又是一层,屋舍重重,新来的人都偷眼四望,竟不知这宣府到底有多大。经过花园,沈三三但见曲径通幽,遥遥听见流水潺潺,远处小径婷婷袅袅走过一身着红衣的姑娘,绾着家常发髻,远远便叫:“薛大嫂子,且留一下!”
“这不是倩红姑娘!”薛大嫂子含笑立住。
“大嫂子,这些都是新买的人?碧桃走了,二少爷房里缺个作粗活的丫头,咱们也不想再费神另找,就在你这挑个伶俐的可好?”倩红快步走来,笑盈盈地问道。
“姑娘挑便是。”薛大嫂子闪在一旁,倩红上前一步,将各人细细打量,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沈三三身上。她见三三虽穿着粗布衣裳,满脸风尘,显是赶了远路,但一双眼睛还是清灵灵的有神,甚是秀美。
“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倩红随口问道。
“我叫沈三三,刚满十五。”三三抬起头来答。倩红听她声音清脆,听在耳里甚是舒服,神情不亢不卑,说话时两颊有两个小小的漩,笑起来时定会有两个酒窝,想来更是好看。本是要指她过去,不知怎地心中一动,只说:“你家里什么人没了么?头上那白花,进了主家就不要戴了,不吉利。”手指一转,指向三三旁边的那个姑娘,“你跟我来吧。”
那姑娘和倩红走了,薛大嫂子看了三三一眼,没说什么,带着他们继续向前。
因当天天色已晚,薛大嫂子只简单嘱咐他们几句府里的规矩,给了顿饭,就安排他们进了房间。这次进府的有五男十女,五个小厮另有人带了到外边院子里,沈三三她们就住厨房后面西边的小院。房是八人一间,薛大嫂挑了三三与另一个小丫头,叫人把院中原本堆杂物的一间小屋拾掇出来,给她们住。
那小屋没有窗户,甚是阴暗,不住人许久,满是灰尘。与三三同住的人叫做宋珂,十三四岁年纪,早已扁了嘴,带着哭腔道:“这地方怎么住人?”
沈三三没有言语,转身与薛大嫂子要了扫帚抹布,细细扫了灰尘,将刚领的床单被罩铺好,才转身笑道:“地方虽小,可只有我们两人,有多清静?”
宋珂也没旁的办法,只得与三三梳洗一番,躺在床上准备就寝。好在她年纪尚小,过不多一会也就把烦心事忘了,与三三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
“啊唷,这么说你今天去过西市!有没有见到明华公主游街?”宋珂偎在沈三三身旁,大惊小怪道。
“明华公主?”三三偏头问。
“你千万别告诉我,你连明华公主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宋珂瞪大眼睛。
“我自幼与奶奶在乡下长大,本就不知道什么的。”沈三三淡淡道。
“明华公主是当今皇上与皇后的独女,咱们大昭的明珠啊。今天是她十五岁生日,公主一早在宫里行了笄礼,下午要与皇上皇后出城进香,经过西市,消息不知是谁传出来,好多人中午就侯在那,等待有幸一睹公主芳容,就算看不见人,见一眼公主坐的那车也是好的。听说呀,明华公主绝代风华,唉,我若能看她一眼,那有多好。”宋珂越说越兴奋,“你说,这公主穿的衣裳是什么样呢?是不是四周都绕着云雾?公主每日里也吃饭么?也睡觉么?”
“原来公主也是六月初十生日。”沈三三轻轻道。
“什么?还有谁是六月初十生呢?”宋珂奇怪道。
沈三三不答,转过头去。奶奶曾说,她十五岁生日时,就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每年生日,奶奶都早早起来,给她用鸡汤下一碗汤面,汤上飘着碧绿的葱花,清香扑鼻。她会笑眯眯地看着三三吃完,然后塞在她手中一个熟鸡蛋,摸着她的头发道:“过了生日,我家三三也还小哩。”
奶奶走了,三三知道,再没人会觉得自己还小了。沈三三望着斑驳的墙壁,神思久久收不回来。她不知怎地,就想起小时的夏夜,奶奶抱着自己在屋前乘凉,月光柔柔的撒在她的小脸上,奶奶讲着不知哪天哪月的故事,她昏然欲睡,耳边隐隐传来乡人嘹亮的歌声,定是哪家小伙子给自己心上人偷偷唱的。恍惚间,那歌声渐渐变成笛声,那笛声悠扬,缓缓传入耳中,却是再清晰不过。
“小珂,你听,是谁在吹笛子?”沈三三不由得问,却见宋珂已然沉沉入睡。桌上残烛未尽,烛光飘摇,映得屋里忽明忽暗。万籁寂静,只那笛声似有似无的飘过来,三三直起身来,抱膝而坐,愣了许久,忽地像奶奶生前一样对自己说:“过了这一天,下一年日日平平安安。”
“噗”地一声,那残烛终于燃灭,屋里一片漆黑,只那笛声隐隐约约传来,却是绵绵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