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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奔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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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为例。
原本的告诫却因一次次的放纵失去原本的界限,变成暧昧宠溺的温度。
这一次过了有下次,下次过了还有下一次。
好像用粉笔沿着墙壁划下的直线,可以随起伏的痕迹一直延展生长下去,直到春暖花开——
三日月宗近的时间是静止的。
他能感到那些生长与衰老交替的能量,从人们增加或是变薄的衣衫,从肌肤细微变化的温度,从那些起伏不定的风,或是骤然降临的雨,润物细无声地,又无比迅捷地,从他的身体急速穿透过去。而他停留在原地,永恒凝静。
而那些能量,却深刻而鲜明地作用在花央身上,就像被雨露与阳光反复灌溉的花朵,噗通噗通地绽放出生机勃勃的光景。
十三,十四,十五。
反复说着自己不想长大的女生,在踮起脚尖拿到柜子上的糖果后。跑到门边的画上的白线丈量许久,用得意的口吻说:“三日月,我长高了两厘米哦。”
“是嘛?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变化诶。”对比起身高一米八出头的青年,(即使加上呆毛)也不过勉强达到到胸口的水平而已。
花央仿佛受到奇耻大辱,握紧拳头大声说:“我会长高的!我还会长高的,绝对!”
再微小不过的小事。
随着年纪增长,花央也开始有了新的烦恼。比如开始在意起自己的言行举止,不会动不动干出又蠢又糗的事情,让三日月在感慨小姑娘长大的同时又多了几分可惜。花央不知何时开始喜欢起了编头发,一个人对着镜子就能闷不吭声地能看半天……毫无意义的叹息,缘由不明的发呆,在做习题时无意地用笔尖绕着发梢,一圈又一圈。
其实随着迫在眉睫的升学压力,花央也不得不开始考虑升学考这类庸俗现实且完全不浪漫的问题。大哥早就争气地考上外地名校,父母又由于工作的性质四处奔波,她跟家人完全就是易地而居,聚少离多的状态。近年来,她的灵力逐渐趋于稳定,手腕上更多了一串向大御神寺的高僧求来念珠,只要一直坚持带到十八岁,她就能永久性地摆脱恶灵骚扰了。
花央很清楚,哪怕再任性她也不能一直呆在乡下,逃避生活。明年父亲要暂时搬到鹿儿岛工作,她就不得不重新回到城市,那样的话,与三日月见面就成了相当微妙的问题。
在外人眼里,花央依旧活泼又开心,像养在伊甸园的小动物那般与人间烦恼无缘。她与班上的女生打闹,忽然听到有人说到“三日月宗近”,猛地一个回头:“你说什么?”
说话的男生被吓了一跳,指着杂志上面的照片和与之对应的标题《新月初现的天下五剑》:“你也对刀剑感兴趣吗?三条宗近的代表作——三日月宗近,这可是距今600多年的神作啊!不过就算说了你也不懂吧。”
那是一把清净无尘的太刀,古波般绽放在黑暗的龛笼中,就像月光一样美丽。
花央身边的女生不乐意了:“干嘛?歧视我们女生哦?”
花央顺势将杂志夺过来,塞进书包里:“杂志借我看几天啦。”紧接着,上课铃声响起,男生明显还有话要说,只能憋屈回自己的座位。
六百年是什么概念呢?
花央只有十五年,她父母也才四十多年,明治维新是一百年前的事……再往前是幕府时代,从十二世纪源赖朝所建立的镰仓幕府开始,直到十九世纪的德川幕府为止,各种政权相互更替……像什么源丰秀吉,织田信长什么的,还是托了漫画的福,而室町幕府也通常被塑造成愚昧不思进取的反派,在战国时代以前的室町幕府是什么样的?花央无法想象。
真是的,明明长着一张超嫩的脸,说什么爷爷辈啊。
不可思议的,花央却感觉两人的距离变近了,那温暖的衣褶,不再是虚空突兀投射来的影像,而是历史中切实存在的锚点。
原来他这么近,就活在她所在的时间里。
于是,少女因脸上笑容太过灿烂被愤怒的英语老师以“不及格还整天开心”罚站整整一节课。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花央回到寄宿的家,丢下书包,就开始做饭团。她准备了紫薯,青菜,小香肠,金枪鱼,天妇罗,鱼子还有酱汁……虽然花央没有说是谁,但玉子阿姨肯定已经猜到了,所以一直用慈爱的笑容看着她。
“花央,来吃西瓜。”
“谢谢玉子阿姨。”花央把爪子冲洗干净,坐到她身边,捧起一瓢大口吃起来。
“我们这个地方啊,昼夜温差很大,所以西瓜特别甜。”
“不过到了冬天特别冷哦。”
“冷得浑身都咔嚓咔嚓作响呢,因为这里是山凹。到南边的平原地带就没那么冻了。”
“冬天……”
花央喃喃地念叨。
“不仅是我,大家都在为了春天拼命忍耐吧。”她突然抬头认真说:“所以……一定要好好珍惜现在。”
——人间五十年,宛如梦幻,天下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
凡俗如梦如醉,终亦散亦醒。
是夜,花央忽然从梦中醒来。
她以为自己依然沉睡。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是睁着眼的。
房间外侧有低浅的池水,月光照射在水面,整个房间波纹荡漾。她坐起身,看见纸糊拉门上有树叶的影子绰约晃动,于是赤了脚,悄悄溜出门。
三日月家就在后院隔壁不远处,大门几乎是敞开的。然而每一次花央进去,都会得到三日月迎接。于是这一次她搬上梯子,搭上外墙,准备偷偷潜入三日月家。
结果花央却在墙头上却犯了难。很显然她对自身的能力有了错误的估计,哪怕下面长满及膝的荒草,不是她能轻易与之的高度。
就在这时,树叶飒飒作响,月光移步,照亮了花影下的蓝衣青年。
“我听见小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忍不住过来看看。”
青年打趣着张开手臂:“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才不是小老鼠,是可爱的美少女。”
花央忍不住反驳,从墙头跳下来。她的脸却红了。
鸵鸟地想着反正看不见,花央从三日月的怀抱中挣出来,听到他的笑声:“哈哈哈,今晚月色空明,也许会有好事发生呢。”
“对啊,我也是风雅之人呢。”
没走几步,她就“呀!”地叫出声来,飞快躲到三日月身后。
有两点绿莹莹的光,是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睛,飞快地隐匿草丛。
“这是什么啊!”
“狐狸。”
“你还养狐狸?”
“嘛,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这么说我可不开心。”
“我可是很开心呢。”
“好过分,不说清楚我可不会放手哦。”
“嘛,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就这么一路吵吵闹闹地到了走廊上,三日月伸出白皙的食指,抵住花央的唇。寂寂不明的温度,如黑潮涨落,世界倏然沉静。
而后风声,水声,云声,再一次流动起来,急速地喧嚣着。
鸟雀声,昆虫声,足迹声,游鱼声,潮水声,水泡声,风铃声,落叶声,呼吸声,心跳声,次落交替,繁弦急管,聒聒不止。
夏夜,从不知羞耻。
还有什么呢?
花央发现三日月穿便服的次数变多了,与之而来的是某种被称为“女性尊严”的迫切敌意。他脚上还是习惯性的穿着芒鞋,配上一身短打“简直像周末去寺庙打杂的义工”。花央从一开始的吐槽逐渐变成对三日月清水出芙蓉的面孔的严重不满。
——虽然自称爷爷,穿得又土又老气依旧帅得惨绝人寰。真是好可怕的心机呢。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三日月失笑。
于是话题不可避免地像滚雪球一样越走越远。某一天花央在三日月面前摆弄着地图,“我们就在这里哦。”她指着本州岛下端的某一处说。“鹿儿岛呢?”“在这里。”地图上短短几厘米的地方,在现实中却有着千万里之遥。
“这么看来,日本现代的交通其实相当不错嘛。”
“这里又没有铁路,只有公交啊……”指尖随着铁路线滑动:“哪怕最近的城市,来回路程都要四个小时,好远的。”
“嘛,说起来也就半天而已。”
他的声音有神奇的魔力,花央认真地思考了半秒,居然也觉得不是远了。
就在花央继续痛苦计算鹿儿岛的路程时,三日月忽然凑近过来,指着最近那个代表城市的圆圈说:“我们一起去吧。”
“欸?”
一起去吧。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