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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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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泽眼睛里有如水的温柔,他温和的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去冲个凉吧。我这里有换洗的衣服,长短袖都有全套的。毛巾也有新的,将就用一用吧。咱们等会再聊。”
浴室里的清洁用品全是男式的,漱口杯上只插了一把牙刷。浴室并不大,舒淳任由微烫的水温向肌肤冲击过来,浴室的花洒水量很足,打得肌肤隐隐作痛,半面墙都是镜子,镜子被水雾沉浸了,她伸手将镜上的汽雾抹开。半蒙的镜面上现出一张朦胧的小脸,居然带着微微笑,随着水氲的再度侵蚀,慢慢的模糊起来。这真是奇怪的一天。人和事都像穿梭一样,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一间奇怪的房子,听了一些奇怪的故事,什么都是奇奇怪怪的,而她自己,居然就这样坦坦然然的。
他的衣服统统偏大,有全棉特有的服贴,宽袖口笼住了她的四肢,她并不瘦弱,但在这身衣服的笼罩下,她像个孱弱无助的小孩子,拖鞋也过大,她走得踢踢绊绊,伸出了半张秀气的脚趾头来。看到她就这样走出来,际泽突然觉得心中一动,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将雪白的毛巾递到她的手中:“快把袖口卷起来,别绊你摔一跤。头发先擦一擦吧,小心着凉。哎呀,我这里没有风筒,不如我马上去买吧。”
舒淳急忙拒绝他。
他要她保证:“以后不要晚上洗头了。带着湿头发睡觉,年纪大了,会偏头痛的。”
舒淳冲他做个鬼脸:“你啰啰嗦嗦的像个老头。”
他一边又递给她一条干燥的毛巾,一边笑道:“在你面前,我可不就是个老人了。”又嘱咐她一句:“头发没干,别去阳台吹风。”
趁着际泽去冲凉,舒淳在阳台上很快的给岱宇拔了个电话,告诉他工作应酬晚了,离母亲家近,就留宿一晚,这种事以前也时有发生,所以岱宇毫无起疑的同意了。
挂上电话,舒淳关了手机。她站在阳台上,仰望夜空,天空像一匹印染不均的腊染布,在这块腊染布上零星的几颗星,因为数量少,有种单纯的,孤苦伶仃的的美丽。舒淳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穹夜空,这夜色如水一样,是有浮力的,能将人软软的托起来,人就像浮在半空,无着落似的,舒淳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一天呀,怎么一切都像假的一样呢?夜空像假的,房子像假的,身边这个人也像假的,包括她自己,这样不知所措的,也多么像假的呀。
际泽从后面走到阳台来,他双手伏在阳台栏杆上,他换上干净的老头衫,大笼裤,踩着拖鞋,他头发还是湿漉漉,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味,说话时头一转头,就有清凉的水珠滴落下来,他随着舒淳的眼睛仰望夜空:“记得我们小时候那首歌吗: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千万小眼睛。”
舒淳随口说:“小眼睛正看着我们。”
际泽微微一笑,递给她一支水:“累了吗?”
太阳慢慢向西沉,乌鸦回家一群群。星星张着小眼睛,闪闪烁烁到天明。
舒淳问他:“你不是城里有房吗?怎么又住这里?”
“那几套房我不喜欢。这间是我很早以前买的,最近我住得多。这里静,我什么都没添,也没装修,反而觉得像个家。”
舒淳笑道:“你就像外国的有钱人,不住城里要住乡下。”
际泽长叹一声:“人家那是别墅。哪像我,我是蜗牛,这里就是我的壳。”
舒淳奇怪的看他一眼:“这间房居然有这么大的意义?”
“这间房是我离婚那年买下的。”他停顿了一下:“你不是问起过我的婚姻吗?我也是虚荣心,要找个读书多的大家闺秀充门面,琴棋书画样样都懂,走出去跟人介绍也有面子,我前妻是谁,你都知道吧。我追求她时,正好在海南跟人谈生意,每晚坐最后一班航班赶回来,第二天早上赶早班机再飞去海南,就为了见她一面,看她一眼。终于把她娶回家了。但我们从来就没什么共同语言,勉强维持了两年。”
“等到离婚,你知道她怎么样?开口就要三千万,加公司三十个巴仙的股份。当时我们公司刚刚转型,正是资金紧张的时候,银行贷款又到期,她不依不饶,搞几大律师轮番上阵跟我谈判,私底下的嘴皮官司不知道打了多少。前后拖了那么久,后来,我心一横,咬着牙给了她,每年还有额外的赡养费,直到她再嫁人为止。为这事,被老爷子骂得狗血淋头,说我这个离婚是败家的开始,全家人好不容易看到这出笑话,更加添油加醋。有次我去谈事,路过这里,当时这里刚开盘,我进来就看了两眼,就买下了这间房,谁都没告诉,连老四都不知道,就是要躲着他们。后来,每当我心烦,就会跑到这里住几天,让谁也找不到我。最近,我都住这里。”
舒淳顺口问道:“最近谁又让你心烦了?”
际泽的身子一动,似乎往她这边靠拢一步,她心跳扑通扑通的加快了。
际泽只是经过她,进客厅拿了烟跟火机出来,他抽出一支,两指夹着,将烟嘴在栏杆上轻磕几下, 舒淳突然被他这个随意的动作给迷住了,脸上泛起阵阵红晕。
他燃起一只烟,烟头在幕色里像红星一样,时亮时暗:“说到这里,我知道你想到谈荔……”
舒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辩了一句:“我没有……”
际泽用手势制止她:“我们之间就这个谈荔,我要不把话说出来,我们就没法继续往下谈了,你当然不好说,那我来说吧。谈荔这个女人,人人都说她好,又漂亮又懂事,连老四有次都跟我说,不如就跟她好了。但是,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可能会笑,她不贴心。”
际泽声音并不高:“不仅是你们女人有直觉,男人也有。贴心是种感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他停顿的一会:“你会笑话我,一个拿钱买笑的老男人,还讲什么贴不贴心?”
“不,” 舒淳正色道:“我懂。”
际泽欣赏的看她一眼:“外头人都以为我们这些暴发户,有几个小钱,要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要不喜欢高学历高姿态的女人,总之都是做到面子上的东西。其实,这么多年了,各路的事,各路的人我都经了一些,看得多了,要求倒是越来越简单了,面子上的好看,我根本不在意了,我真在意的,是里子里那点东西。”
“贴心这个词说起来简单,但就是说不出个条条框框来,我刻意去求,反而求不到,你要刻意去做,又不是我要的那个了。古诗里有一句: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就是我现在的真实想法。”
舒淳听得热血沸腾:“那你的意思是?”
际泽话峰一转,终于说出他的决定:“谈荔对我多少有些期盼,也怪我从来没跟她明说过。我是有些对不起她,好在她还很年轻。找个机会,我就跟她说清楚,我终究也不会亏待她的。”
这话一出口,舒淳就明白谈荔是鸳梦难圆了。她心里五味交集,似苦似甜,自言自语:“不知道谈荔能不能接受得了。”
际泽淡淡的说:“她虽然不明白,但从来不笨。或多或少心里都是有些准备的。”
舒淳怔怔的看着他,一股寒意从心臆间涌起,迅速的向四肢侵蚀,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他一旦绝情起来,终究是个这样冷酷的人。
际泽仿佛读懂了她的恐惧:“我从来不想伤害你。舒淳,你知道吗?”
舒淳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际泽看出她的疑惑,笑道:“我并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
“你不是妖怪,呵呵,你是六亲不认。”
际泽调皮的向她吐个烟圈:“真有你的,坐在我家里骂我。”
她被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笼罩着,但转念一想,她又以什么身份来兔死狐悲,这么快将自己陷入一种角色里,谓之不智。她灿烂一笑:“六亲不认这个词可是你自已说自己的。”
际泽无以对答:“刁蛮。”
舒淳笑道:“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我。”
际泽索性说:“你是一个刁蛮,古怪,任性,倔强的女人。”
舒淳有些意外:“这都是你对我的印象?”
际泽又续上一支烟:“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印象?”
舒淳无端端有些心虚,小声的逃避:“我不想知道。”
际泽笑着追问一句:“也许我会夸得你脸红。”
“那我越发无功不受禄。”
际泽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舒淳诧异。
际泽深深吸了一口烟,用无比享受的语气说:“我笑你真是随身带着台阶跟梯子,不用别人给,就自己下台了。”
舒淳看他一眼:“你抽烟太多了。”
“你这是关心我吗?”他笑眯眯的按熄了烟,偏过头问她。
舒淳白他一眼:“我不过是怕你薰着我了。”
入夜的风,像一只温柔的小狗轻轻舔着主人的寸寸肌肤,并没到深夜,但小区里只有零星的几灯闪烁,舒淳说:“这里住的人不多?”
际泽用手虚指着远片黑压压的一片地:“你看到那边没有?那里曾经是块公墓,荒疏了好多年了,许多人嫌风水不好,所以进来住的人并不多。”
舒淳打个寒战,际泽抬眼看她:“你怕吗?”
“你不怕?”
际泽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死亡不过是另一种重生,埋下臭皮囊,,如果有传说中的灵魂,留在人间的,也是各有留恋,我对于他们来说,生不相识,死如路人,有何可怕的?”
舒淳说:“这话充满佛礼。”
际泽用手遥指一下:“如果哪一天我也死去,我就要求葬在这里,每天与我这间屋遥遥相望。”
舒淳哂笑:“如果真是告别人世,还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看住自己的小屋?”
“我不是要看住房子,我是要看住记忆。”
舒淳默然。
际泽进房去拿出一件外套给她披上。
舒淳推辞:“我不冷,我不要。”
他的双臂紧紧的箍住她的肩,用衣服将她裹住,她的肩骨纤细,头发散发着暗香,他把她环抱进怀里,手握着她的手,他的手如一团滚烫的火,声音低如耳语:“别拒绝我,别拒绝我,别拒绝我……”
舒淳略略挣扎几下,任由他气息缓缓的传过来,可感可知的暖意,好像是她等待良久的招唤。
她最后挣扎地问了一句:“今晚我们谁睡沙发?”
际泽用发鬓轻轻摩擦着她的面颊,无声的笑了。
舒淳是被屋里奇怪的晦暗惊醒的,本来应该是天高气爽的清晨,但房间里,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雷霆万钧伴随着犀利的闪电就突然降临在屋顶,雨水是天神的武器,它们被愤怒的挥舞着,抽打着大地,急风夹带着碗口般大的雨点撕扯着窗户玻璃都在微微抖动,泥土树木的腥味像狡猾的灵蛇隔着墙壁,隔着窗棂,汹涌的从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舒淳微微移动了身子,际泽也随之一动:“好像下雨了?”
舒淳“嗯。”一声作答。
际泽低声在她耳边建议:“今天别上班了。”
舒淳笑道:“可惜你不是我的老板。”
际泽愁眉苦脸:“不是说春宵苦短吗,你怎么一点都不留恋。”
舒淳将环在她身上的手推开:“谁跟你春宵了?”
际泽又缠过来:“天不留人,雨留人。”
舒淳说:“等到有一天你收购我们杂志了,我就答:遵命!何老板。”
洗漱间有一线窗户没关牢,雨水斜打进来,台面一圈濡湿,摸上去有种不可思议的清凉。舒淳将温暖的 毛巾按在脸上的时候,对着镜子突然怔怔的发起呆来,昨夜发生的种种,就像一场梦,幻觉奇异。她突然想起儿时的玩具万花筒,每次转动都会呈现出不同的五光十色,她现在的生活本来是幅已成型的图案,但是,她做了件有悖常理的事,快速的转动了万花筒,生活背景的图案訇然发生了改变。
她知道她错了,但是犯错误的感觉就像偷吃了一块糖,有着无法形容的好味道。她一点也不后悔。
他送她去公司,一路上,两人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些琐事,直到分开,都没一句话是落在实处的。车停停走走,雨下得很大,舒淳摇开车窗,豆大的雨点扑面而来,面上阵阵清凉,舒淳探手抻出去接雨。 际泽温言提醒她:“小心点,危险。”
舒淳转过脸,一语双关:“还有什么比跟你一起更危险的事?”
他无言以对。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向际泽要求过什么,她确信他也不会向她要求什么。聪明人之间是不需要讲太多的,就算犯了错,错误自己也会修正。舒淳清楚的知道:他们不会就此结束的。但是,不结束的关系如何去延续呢?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想。
一整天都是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舒淳想,昨晚还是朗月明星呢,瞬息间就换了一重天。工作八小时,舒淳时时像踩在云彩里,走动都带着飘移感。晚上快到家里时,还是有点心虚,舒淳提前给岱宇发了一个短信,叫他十五分钟后带上伞过来车库接她,既是一种请求,又是一种试探。岱宇痛快的应允了。但是等到舒淳停好车出来,没有见到岱宇,迎接她的依然是暴雨狂风。舒淳等了许久,她一直固执的不去拔通岱宇的电话,她突然心中无比的倦怠,都怨怪的力气都没有了,女人去请求关注已经是一种委曲求全,如果连请求都被漠视,还能说什么呢?
风雨急一阵缓一阵的,趁着风向微转,暴雨减歇,舒淳自己顶着小皮包,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家的方向冲刺,她全身被水泡过,鞋子里的积水叽叽作响,刚刚进到楼宇大堂,才看到岱宇拿着大伞从电梯里出来,一看到女友,口中慌慌张张不知道解释着什么。
舒淳什么也没有说,望着岱宇笑了笑,回到家,她冲进洗手间关上门,眼泪刷刷的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