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破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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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替你们捡回的命，不要随便浪费了。”
一手握着禅杖，胧抬起斗笠一边，神色漠然地看向仰倒在地上的高杉。他的举动看似合理，然而在那位天道众眼中却别有深意。
“你在同情他们吗，胧？这样放虎归山真的没关系？”
“踩着恩师生命活下来的他们，已经失去挥刀的理由了。现在的他们不过是三只丧失灵魂的可怜虫，根本没有斩杀的意义。”
绿皮的天人低笑一声，不置可否。胧说的确实没错，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顺手再毁灭这三只猴子的□□。不过……看在胧提出了这样有趣的方案，让他看了一场好戏的份上，他倒也不介意遵循游戏规则，放这三只家伙活下去。——就让他看看，这些精神都被摧毁的家伙，在幕府大规模的围剿下，又能表演出什么有趣的故事吧！
“剩下就交给你了，胧。”
等到那位天道众离开，天照院的杀手在胧的命令下，将吉田松阳的尸体搬走，然后便训练有素地退下了悬崖。破天荒地，身为代首领的胧选择了最后一个离开。
“我早就说过了……”
视线依次扫过三个师弟，仍旧站在悬崖边静默不动的银时，闭上眼牙关紧咬的桂，以及……自被他刺伤左眼后，终于回过神，挣扎着想要再起身的高杉。胧的目光最终停在高杉身上，他伸手掏出一样东西，丢到了地上。
“……向天挥刀，你们付出的代价将是恩师乃至珍爱之人的生命。”
挣扎的人不再挣扎了，他的眼中仿佛只剩下那个被胧丢在地上的东西。木质的梳子，从做工到纹饰都可以看出价值不菲，这种通过专人定制的东西，由男人送给心爱之人，几乎不会出现相似的两把。
……是的，不应该出现的。他曾经精心准备送出的礼物，被雅子小心珍视地贴身收起的木梳……怎么可能会是眼前的这一个呢？！
即使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也不愿意承认事实会是那样，所以——
一点点，一点点，缓慢地向旁边移动。高杉的手被枷锁束缚在背后，身体也被捆了好几圈麻绳，所以他只能通过这样扭动身体的方式移向那里……直到脸与木梳的间只剩一指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花纹，乃至梳齿内侧的磨痕。
梳齿二十四根，面上印刻着菖蒲花，淡紫色的花瓣上有零星的金色光点。流云折扇，烫金的蝴蝶，每一处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的表情紧绷，视线却慌乱地在寻找什么。
恰在此时，笼罩头顶的阴云有了散开的迹象，一束阳光自云层的裂缝中漏出，落到地上，藏在木梳一角的暗纹也随之显现。
高杉顿住了，浅绿色的眸子里，那残留的一丝希望随着其中的光亮一点点消失，最终什么也不剩下。
「原来如此啊……」
虽然胧说的晦涩不明，但他已经明白了。
「从老师开始……然后是雅子，之后会是谁呢？是他们吗？还是……我呢？」
意外的，没有愤怒，也感觉不到痛苦，就连左眼被刺伤的痛感也一瞬间消失了。心里空荡荡的，脑袋里也空荡荡的，他仿佛站在一片无尽的黑暗里，仅仅能通过眼前的两扇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
他看着银时从悬崖那边急奔过来，看着胧转身消失在原地，看着天空中的阴云全部散开，阳光倾泻而下，落在了崖顶。现实与他隔着一层距离，就像他的意识与□□突然被分割开来了一般。明明能看到，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
“——高杉！”
……
安政六年十一月，包括吉田松阳在内的八名攘夷激进分子被处死，和其他人不同，吉田松阳的处死理由并非参与攘夷，而是多次发表过激叛逆的言论。
——是什么样的言论连幕府都容忍不了，以至于要处死一个教书先生呢？
围在告示板前面的群众不免好奇，偏着头相互议论，窃窃私语，然而很快这种好奇就被告示最后的信息取代，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引到了那上面。
“……叛逆分子，鬼兵队成员……看！还有鬼兵队副总督……竟然是个女子？！”
“女人上什么战场？这要是我的女儿早就打断腿了，哪还能让她跑出来丢人现眼！”有年轻男人看完告示后，嗤笑出了声。
“……说是半个月后要在城外统一处刑……这样明目张胆地公开时间地点，估计是想将残余的叛逆分子一网打尽呦！”
人们还在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着，没人注意到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在迅速瞥过告示最后的部分后，就退出人群，匆匆离开了。这个男人走的虽然很急，但他并没有忘记保持警惕，硬是在错中复杂的巷子里绕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才敢回到临时据点。
推开民舍的后门，摘下斗笠，露出掩在底下还带伤的脸。男人疾行几步，在靠近一扇洞开的纸门后，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空旷的和室内，一个披着军制外套的年轻男人正靠坐在窗前，他的左眼绑着一圈绷带，目光落向窗外，并没有因为身后的响动而转过身。
“总督大人，幕府张贴出了告示，将于半月后处死副总督他们，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是……”
等到下属汇报完后，高杉才转过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下命令道：“吩咐下去，半月后准备解救被捕的鬼兵队成员。”
自老师身死那日已经过去数十天，虽说天照院依言放过了他们，但幕府的追捕却并没有结束。高杉的眼睛被刺伤，急需动手术，若不是有桂安排好了撤退路线，余下的人说不定就被幕府一网打尽了。
再后来，手术结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积压许久的矛盾爆发，目标不再一致的三人终是分道扬镳。银时退出了攘夷，不知所踪。桂带着一部分人选择暗中蛰伏，静待时机。而高杉，他和剩余的鬼兵队成员无法坐视被抓的战友不管，打算留在江户城，伺机救出他们。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高杉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向碧蓝如洗的晴空，内心的郁结却没有消减分毫。他记得那天也是这样，阴沉了好几日的天空突然就散了乌云，个人的悲剧也好，时代的悲剧也好，于这阴晴交替的自然变换本就没什么关系。书上描绘的场景不过巧合，或者根本就是艺术手法的运用罢了。
——现实本来残酷，残酷到他想要击碎这安定的假象。
伸手探进怀里，抚摸着那把被他小心收好的木梳，唯有这样，内心不管不顾想要破坏的欲望才会稍稍平息。
不能急……不能急，至少现在，他绝对不能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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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江户城外的大道上，由幕府官兵押送的囚车正慢慢驶向预定的行刑地点。负责此次押送任务的人都是被特意挑选出的精英，幕府高层的目的很明显——无论是这些被抓的，还是仍在通缉的，他们要将鬼兵队一网打尽，以此震慑那些顽抗的叛逆分子。
车轮缓缓滚动，无论是押送的一方还是隐在暗处准备劫人的一方，每个人都绷紧神经，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不知具体时间，却必将到来的时刻。
囚车碾过小石子，颠簸了一下。寒鸦哀鸣一声，飞落到光秃秃的树杈上，歪着脑袋看着树下经过的人。一切是那么平静，然而这平静也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只需要些许波动就会被打破——
一声枪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原本护在囚车左侧的一个人随之倒在了地上，流出的暗红液体淌成一片血泊。
“——保护囚车！”
“——鬼兵队，突击！”
高呼声同时传来，激战一触即发！
喊杀声，刀剑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双方的人数都不算多，一时交手难分高下。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局势很快就变得明朗了。鬼兵队的人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所以一个个都不要命地拼杀，想要速战速决。
防护圈被破开一个口子，高杉迅速带人冲到囚车附近，挥刀劈开锁链，上了囚车。
囚车里的人都穿着白色的死囚服，他们双手双脚带着镣铐，一个个低着头，背靠木栏，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即使高杉几人已经站到面前，也没有一个人抬起头看他们哪怕一眼。
被捕的俘虏将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之前，也有负责套取情报的人从接近过的幕府人员那里听来消息，说是那些俘虏已经没有留下的价值了，除了“求求你们杀了我”这样的话，已经逼问不出什么了。
然而，就算如此，亲眼所见的犹觉触目惊心。
他们身上的衣服明显是新换上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各种酷刑留下的伤痕纵横交错，有些还在淌着血。每一个人都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高杉甚至认不出他们谁是谁！
“……晋助……大人？”
熟悉的声音从囚车的最里面传来，那声音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气。高杉来不及管其他的，只吩咐先将所有人救走再说，便跑向那人所在的位置。
“为什么呢……您为什么要来啊！为什么要浪费剩下的兵力……”
在确定真的是高杉他们来救自己后，沙耶忍不住落下泪来。早在不幸被捕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唯一难忍的是死亡之前的种种折磨。好在她都坚持到了最后，抱着绝对不能透露一丝情报的决心。
从没想过会被救，从没想过还能再见那个人一面……但是，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她其实真的不想死。她还没有推翻幕府将天人赶出地球，她还没有告诉那个人……
“你对我来说同样重要！入江沙耶是鬼兵队必不可少的人，所以……绝对不能死！请你……不要死！”
拦腰抱起他的副手，怀里轻得不可思议的重量让高杉一惊，然而他只能不断地重复命令，命令沙耶不要闭眼不要睡过去，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向城内，向他们的临时驻地赶去。
……
安政六年十二月，距离新年只剩几天，当人们都沉浸在节日喜悦的氛围里，鬼兵队的成员们正经历最难熬的时候。
自那次劫囚事件后，幕府搜捕攘夷分子的力度又加大了不少，他们现在所呆的据点也不再安全。然而，这并非最难忍受的，真正让他们感到痛苦却无奈的是眼睁睁看着被救回来的战友一个个死去，却无计可施。
那天，营救成功后回到据点，高杉便马上叫来队内的军医为沙耶他们诊治，只可惜结果是所有人都不愿接受的。——身体遭受多次不可挽回的外力挫伤，引起内脏器官衰竭，再加上没有及时治疗，死亡是迟早的事。
再后来，每过几天就有一个或几个人离开人世，鬼兵队的成员们也从最开始的不能接受到如今的麻木沉默。而现在，活着的被救回来的人也只剩一个了。
“……晋助……大人……”明明虚弱到连说话都吃力的地步，沙耶却还是执拗地想要问出这个问题，“……我等的死……对这个国家来说……是……有些许帮助的吗……”
犹豫不过一瞬，答案便已脱口而出。
“……嗯，是的。你们的死不会没有意义，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高杉看着沙耶听完后露出既满足又遗憾的笑容，一股难言的悲哀从心底涌出。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所在想的，还是那个崇高又悲哀的理想，那个将他们的性命视作草芥的、令人痛恨的世界。
他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这样的安慰，他能让这些战友获得安息的事情，什么也做不了。
如此……无能为力。
“唔……”
他听见沙耶悲伤的哀叹，女人注视着他的脸庞，瞳孔微微有些放大。随即，她吃力地向他伸出手，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像是要抹去什么，却又很快因为无力而要坠下。
他连忙握住了那只手。
“请您……不要再为我们流泪了……这样对您的伤口不好……”
他……流泪了吗？高杉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如果泪水是真的，那一定是因为悲叹战友逝去的伤痛，愤怒残酷世界的痛恨，与诅咒自身无力的不甘吧。
然而，沙耶凝视着他，一双眼睛中慢慢聚集起了光芒，仿佛是要将自己最后的生命之火燃烧殆尽一般。她断断续续地、却又万分认真地，仿佛是平时她劝诫他那般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
“您……必须要振作。我等所有同胞的灵魂……永远与您同在，只要您还在，鬼兵队……就不会灭亡……唔——咳咳咳……”
沙耶咳嗽了几声，再也说不出来话了，血沫从她的唇角溢出，呼吸声也越来越微弱。仿佛是达成了什么心愿一般，最后一点光亮从她眼中消失。
高杉静静地目送着她走向死亡，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一直重复着，然后今天，最后一个。仿佛什么东西再次破碎，他突然想要挥刀，想要破坏，想要发泄什么，似乎只有这样内心的空洞才会填补上些许。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
伸手下意识地探进怀里，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把贴身放置的木梳，内心激烈涌动的情绪才终于稍稍平息了一些。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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