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de In Sand - 砂石制成》天宫雁

2、她是快乐的

　　她是快乐的
　　
　　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室内，空气清新，阳光从厚重的窗帘空隙中照射进来，洒在桌子上的一只雕花瓶子边上。晶莹剔透的瓶軆反射着美丽的光辉，好象月光下琉璃的颜色。一只苍白的手臂在深色的被单上的存在显得十分突兀，它动了动，配合双腿把身上的被子踢到了一旁去，继续沉睡着，没有丝毫转醒的预兆。突然，床头柜上的闹钟响声大作，床上的女人习惯性的翻身，准确的一击，闹钟顶端的按钮被狠狠的压了下去，室内恢复了安静。
　　“乔一！”三分钟之后，高分贝的喊声从房间外的楼梯口传来，“上班迟到了！”
　　“唔……”室内的人似乎完全没听到任何声音，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三十秒后，楼下的喊声和脚步声的发出者翩然而至，停在门口，踢开大门：“邵雷一会儿来接妳，妳打算穿著内衣招待他吗？”站在门口的男生挥动着手里的平底锅和铲子，拼命制造噪音，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乔一，不起来真地会迟到哦，已经快八点了。妳不舒服吗？乔一！……”
　　“不要鬼叫，我还活着。”她翻身坐了起来，凌乱的头发披在额头前。她眯着眼睛，用手捧起被子，再把脸埋到里面：“乔乔，重症肌无力会不会影响到脑袋里面的肌肉啊？我怎么觉得自己好象连脑子也不大清楚了。”
　　“反正妳鲜少有脑子清楚的时候嘛。”乔乔站起来走到窗户前，一把扯开了窗帘。室外明媚的阳光全数倾洒了进来，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皱起眉头转过身背对窗口：“乱讲，我一直都是霹雳无敌聪明的。”她打了个呵欠，站起来对乔乔说，“还是该让邵雷给我更加强力的药，我觉得现在的药好象效力不够。”
　　“想都别想，要是不舒服立刻就回医院。”他看到她眯起来的眼睛，把窗外的阳光遮住了一半，“妳不舒服？”
　　“为了我未来的宝宝，我要振作起来！嘿嘿……”她说，踮起脚亲了海报上的人一下，拿起一旁的镜子察看今天眼睑有否下垂的现象，“今天早上吃什么？”
　　“下来就知道了……”他说，拎着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
　　她坐在床上一边换下睡衣，一边对上帝祷告，让弟弟和她今天活在健康中。
　　对于已经失去的东西，人们总是格外的在意，恋爱，生命，健康，都是如此。她执意在脑袋里清楚的刻印自己的健康滑入无底黑洞的刹那的镜头，不作为纪念，只作为凭吊。对于一些不能再回来的东西，只能如此坚持，如此想念。
　　两年前，她还在大学读二年级时的某天下午，突然昏倒在操场上。母亲阴差阳错的和她同一天出事故，甚至只躺在同一家医院不同的病房里，只是她被诊断为重症肌无力，母亲则严重车祸，当场不治而亡。她记得乔乔赶来看她时，坐在床边用红肿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她看，听着她哭。等她都哭诉完了，故意不擦去脸上的眼泪等着母亲来安抚的时候，乔乔突然抱着她哭得声音沙哑哽咽：“姐……妳别死。妳别死……”那是他头一次喊她“姐姐”－－而且还用那么悲伤的声音。她对乔乔发誓不死，两个人在病房里一直压抑的哭到半夜。邵雷敲门走进来，低头看着病例，然后摸摸她的额头说：“医生一会儿会给妳做检查，乖……”那个瞬间，她突然坚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肩膀也许可以靠。只是突然间这么感觉，好象在刹那穿越而过的箭一样在她的脑海中刺过去。她对这个年纪很轻的男人微笑：“你是护士吗？你叫什么名字？”他点点头，说：“邵雷。”她扬起眉毛：“少爷？好……特别的名字。”他并不急着纠正她，只是在她床边坐了下来，然后……在她悄然睡着的片刻，她仍然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温热手掌隔着棉被有规律的在她身上拍打的感觉。
　　邵雷是个好脾气的人，乔一和乔乔叫他“少爷”，也被默许了。和他在一起温暖的时光，乔一总可以轻而易举的变得平静安详。她想，她可以不用哭泣了。
　　真的，自那以后，她和乔乔就没有再哭过。乔乔和邵雷学一大堆的急救措施，只是专门在乔一突然间发病时使用。冥冥中的，他知道将来的某个他不能估计的时候，某个他不能赶到的地点，他必须要接受姐姐的死亡。可是现在他只是聪明的，乖巧的绝口不提。那个即将来到的“某个时间”是潜伏在皮肤下的坏死细胞，在它爆炸之前，他们想尽办法让对方快乐，感知自己的存在，拼命的微笑以留下某种类似“我曾经存在在这里”的证据一般。乔一希望可以守护眼前看到的东西，尽可能的看着乔乔快乐的长大。
　　乔一休学，配合医院的治疗，每天除了对着墙壁发呆就是和偶尔清闲的邵雷讲话。乔乔在她生日当天送她一个神秘的礼物，她打开一层一层的包装，最后只看到一大张薄薄的纸－－铺展开来是张海报。邵雷帮她把海报贴在病床前方的墙壁上。乔乔对她说：“有一天，妳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爱上里面的男人的时候，就可以出院了。”她问为什么。乔乔回答说：“有爱着的对象的人，比蟑螂的生命力还旺盛。我跟妳讲……”于是每天她盯着对面的墙壁发呆的时间，总是能看到那个身穿可爱的休闲服，坐在地上微笑的，叫做“火燎”的男人。她想，所谓“偶像”大概就是做这个用的吧。
　　可是当她告诉乔乔她爱上了海报里的男人的时候，乔乔睁着大眼睛，停下手边的功课抬起头看着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莫名其妙，但是理所当然的，就是爱上了。可不是‘一见钟情’那么简单哦。要是什么时候，你也突然感觉到这种好象全身都被电流通过的感觉，一定能明白。”就好象“村上春树”的那种“百分之百的女孩”的感觉。她突然非常地了解自己踫到了一个“百分之百的男孩”。如果上天给她多一点的生命，多一点的健康，那她可以假设自己能够眼看着这个爱恋，就像打碎的花瓶里的水一样，缓缓的，恬静的流走。可是，她只是不能。即使她即将长命百岁，恐怕还是无法放弃。那是一种好象心房的某个角落突然凸出来一样的感觉，它凸出在脑海中，像明显的路标，每天不断的在里面撞击，大声呼喊：“看着我！用妳的双眼看着我呀！”当她看着它的时候，就知道，无法放弃了。它如此迫近的呈现在她的生命里，成为不能抹去的动力。乔乔替她办了出院的手续，她除了写一些文字投稿赚钱之外，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接近那个男人－－他身处的那个遥不可及，闪耀着刺目光芒的地方。
　　她曾经想，要是有一天，她可以站在漂亮的舞台上，把“比蟑螂还要旺盛的生命力”用她整个的身心传达给像曾经的她一样的人，那一定在所不辞。好象“偶像剧”里的一场滂沱大雨之后，男女主角注定相逢的情节，带着无限希望的美丽。她想乔乔可以理解她在想什么，所以他从不阻止她，他知道，即使她缩短自己有限的生命，她也是快乐的。
　　“动作快一点，我一会儿还要去补习班呢。”乔乔把涂好果酱的面包放到她面前说。照顾她的期间，他曾经休学一年，大学的联考自然成了泡影。后来他总是用功读书，他说他的生命力比蟑螂还旺盛，他爱他的课本。
　　“有劳你哦！难得的暑假，还起来这么早。”
　　“少肉麻兮兮的。少爷才可怜呢，公休日还要陪妳去面试。”
　　“哪有！可以见到火燎哦，搞不好可以弄到签名。我多帮你要一些回来，上学的时候，你就举着那些签名照招摇过市，两百块一张，很棒吧！”乔一搅动杯子里的牛奶，抬头看着弟弟说。他把围裙脱下来挂到厨房里，把有些褶皱的衬衫拉扯了几下说：“妳去和少爷搞一个帮派，一定能教出很多不良少年中的人才来。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喂，把牛奶喝光，增加钙质，听到了没？我走了啊，拜拜！”他和她胡乱挥了挥手，抓起书包跑了出去。她听到他在门口和什么人短暂的对话，然后门铃声响起。她打开门，帮邵雷接过衣服，让他坐在她旁边的位置喝乔乔每天早晨替她冲的热果汁。如果没有意外，他不会知道每天载她去上班，其实是送她去另一个她对其充满企图的男人身边。
　　“乔一，圣诞节的时候，陪我回南部看看父母好不好？”
　　“好……少爷，能不能给我效果更加强的药啊。”她坐在他腿上，一边喝牛奶一边说。
　　“……妳不舒服就回医院。”他认真的盯着她的眼睛说。
　　“我感觉，非常的好。”她圈住他的脖子，看着手中瓶子里牛奶的颜色，歪起一边嘴角轻轻的微笑。透过她面前的墙壁，好象可以穿透一切阻碍看到那个穿著休闲服坐在地上微笑的男人，就在时空的彼端安静的等待她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