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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铸剑娘(下) ...

  •   方芳青的女儿是何名讳,我没有问,且称铸剑娘,铸剑娘吃下醒丸能有几分把握可好,我并不知晓,药这玩意,少一分为药,多一分为毒,我只需寻来便是,好赖全凭自个儿担着,世上的人太多,事也太多,管不来也管不了。
      但这药,我还是没有卖出去,哪怕已是拿了报酬。这是我待在铸剑堡的最后一个夜晚,与安稳无关,我想我多年以后回忆起,仍会记得当时所发生的一分一毫。
      我睡得很浅,且不爱光,烛火点星,我朦胧中也会觉得刺眼。方芳青给我安排的地方着实不错,二进二出的小院落,地不大,但胜在安静,远离其他屋舍,院墙角栽了几株白玉兰,春小意,正是花开时。
      云里雾里徘徊梦境之时,幽幽冷光惊了眼脸,这不是烛火的光,青白的,带着冷意,我自以为风吹开了云窗,月色照人,迷眼望去,门开了大半。随夜色嘎吱作响。风动时分,芳香满园,我说不清我是先吹到了风,亦或先识得了香,但我先看到的,却是人,那人站在门边,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惊醒我的光亮的确不是烛火,亦非月色,那是一把好剑,剑身澄明,似流光飞倚。寒星映月光景,却入了我的眼。
      门边那人衣袖随旧风春香乍起,红纱分外绮丽。
      我几是立刻清醒了过来,踹被而起,掏出了怀中的骨笛。
      那人,却未有半分言语,也似是不曾看见我的动作,就这般,款款而来。待她站定我身前不远,我才看清,是她,方芳青的疯女儿,铸剑娘。
      她这大概是第一次正眼望我,眸子里盛着些什么,我看不懂。
      我瞧不见杀意,也感不到恶意。她只是直直的望着我。
      就在我以为会继续保持这份沉默的时候,她却开了口。
      “我想你现在就离开铸剑堡。”
      她声音很低,有些沙哑,沉沉入耳,有几分雌雄莫辨。
      “你没疯。”我未来得及思考,便已脱口而出。
      她偏着头,脸贴上怀里那把剑,锋利的刃口闪着寒光,任谁看了也不免担心下一刻,会不会在这张美人脸上开出一朵血花来。
      “也许在你们眼里,我是个疯子没错。”她的声音更低了,近乎呢喃。
      我觉得面前这一幕莫名有些诡异,像是为了不惊动她一般,也压低了嗓门。
      “为何要我现在走。你在害怕什么。”
      “怕……怕什么,大概是怕以后不能见到逸儿。药仙的名头我还是知道一二的。”
      这真是个诚实至极的答案,我想起白日里方芳青说的话,又瞧着铸剑娘。
      “你娘言过其实,你,也无甚大碍。”
      她闻言,笑了笑,“铸剑堡不铸剑,可算大碍。”
      “我铸过很多剑,我娘常说我铸剑铸得比我爹好,但我让铸剑名动天下的第一把剑,却是用我丈夫的命去填的。我说不清爱或恨,铸的剑,却一日不如一日。我便比以前更加拼命,逸儿掉下铸剑池的那天,是他的诞辰,我年头时说好要陪他过,为了铸剑,竟也忘了,他也许寻我娘闹过,可我娘啊,她不仅是我娘,她还是铸剑堡的堡主,我爹的妻子。”
      “你可知他被熔火,火化成灰的时候,我和他,就隔着那么一方岩墙,我觉着他一定很疼,会哭会喊,但那个时候我在铸剑,我没听见,一句哭喊也没听见,我那时候眼中只有那把铸好的剑,我发现我又铸出了一柄绝世好剑,我兴高采烈跑出铸剑室的时候,所有人都站在门外看我。炙热扑面而来,不比铸剑室里凉快,我却觉得满心冰冷。我上一次看到我娘站在铸剑室前,是我丈夫被扔进铸剑池的时候。我以为她为了好剑,投了活人下去,我恼怒看她,她却哭了,我娘很少哭,我看着她泪眼婆娑。咕哝的腔调里,哆哆嗦嗦喊出一句话,说真的,我宁愿我听不懂。”
      我看着铸剑娘平静的面容,她似是无喜无悲,言语平淡。
      “再后来,你便能看见他了么。”我开口问。
      “再后来啊……”
      她又用脸摩挲着剑锋,“逸儿是很可爱的孩子,刚学会念唐诗,他会甜甜的喊我娘,笑起来能把人的心都融成水。我那段时间浑浑噩噩,中间发生何事我一概不知,不知何时何日,我又听见逸儿在喊我娘,娘……我寻着声去找,在这柄剑旁边,我看见逸儿了,小小的冲着我笑。我娘说我疯了,逸儿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出现。但我就是看见了,他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幻觉?”我毫不避讳质问。
      “不知道,也许是幻觉,也许是魂魄铸成了剑灵。谁知道。”
      我巡视铸剑娘周围一圈,“他现在在哪?”
      “在……”铸剑娘说着停顿了一下。
      “我怀里,他夸你长得好看。”
      我依言望去,除了那柄剑,再瞧不得其他。空空如也。
      “你可知这说不得只是臆想,醒丸可以让你回归正常。”
      “正常?何为正常,再也瞧不见逸儿,便好了么。你可知我能看见逸儿的时候,我有多高兴。我娘自认为让我清醒,继续铸剑,才是对我好,可是,我何时不清醒过,我其实有点恨她,逸儿掉进了熔池,虽必死,却可捞个全尸。她没有,她犹豫了,名或利蒙住了她的眼,笼夜让铸剑堡名声赫赫,她明明可以当时就打开铸剑室的门,让我可以看逸儿最后一眼。都没有,她只是静静的等,静静的等,等我把剑拿出来。哪怕她眼里的泪是真的。逸儿说不再让我铸剑,让我陪着他,又怎能不依”
      “她对你的爱,也是真的”我又想起白日里方芳青那撇下面子里子的嚎啕。
      “呵呵呵呵,也许。”
      她没有反驳。
      “你可以答应吗,就现在走。”
      我心思开始徘徊。望了望门外月色正好,不由一笑。
      “可”
      我背着高高的药筐,筐里有很多药,还有一个药罐,罐里住着阿昏。我的客人不要我的药,我无可奈何。不是么。
      铸剑娘给我指着一条小道,我跟着她走,等出了山,也不过月上中天。我连一句道别也没有,便缓缓自行,身后传来江南小调的唱声,幽柔绵软,那是一首童谣。
      若故事就这般结果,我想来可以停下记述的笔,这是我离开剑城的日子。我再一次被“请”,小仆领我进了这艘花船上,船儿摇曳,船夫划着长长的桨板,吆喝着两岸熟客,花色春柳,我看着坐在船舱里抚琴半醉,悠然自得的某人,不由皱紧眉头。“请”我的不是旁人,正是药仙谷,药仙,这名头好听吧,可惜这名头下的人,不是什么好人,更莫什么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他与我不同,他医术极好,我不知天下是否有人医术可比得药仙左右。至少我从未见过。可他既被称为药仙,而非医仙,自有他的缘由。比药仙的医术,更出名的是他的药。这天底下被他救过的人寥寥无几,却有不少人买了他的药,江湖豪客,妓楼小姐,名门清流,马夫兵卒,身份不一而等……
      我是漂流江湖的人,卖药为生的卖药人,药从何来,便是眼前这人给的,他不要银钱,不需我扬名,只需我一杆笔,为他记下这天底下的喜乐悲欢,这是个好买卖。
      他长得极俊,比我好,我亦是一身好皮囊,轻易能叫大小姑娘红了脸庞。但没法和他比,他总爱一身白衣。衣白胜雪人似梅染霜,这个人也爱笑,不是那种温文尔雅的笑,只嘴角扬起一点,说不出的嘲讽意味。这种表情往往出现在他试药的时候,他的确不把荣华名利放在心上,但也不会把性命放在心上,无论何人,包括他自己。
      他有时也会大笑,这种时候不多,几是我讲完故事的时候,他不知听到哪里有趣,便会大笑。比如现在,我席地而坐,铸剑娘的故事我不过寥寥数语,便说了个全,我并不觉这个故事哪里好笑,只默默看着他那肆意大笑得让人莫名生厌的脸。
      “好买卖,真是好买卖。”他挑眉看我。
      “你可知这个故事还有后续,你不知的后续。”
      我垂下眼帘,“这与我无关了不是么。”
      “无关,可与我有关”
      他敛了笑,清冷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
      “昨晚,也有人找我,是个剑客,他也要醒丸。”

      “看来,他讲的故事很好听。”我道。
      “好听,很好听,他寻的是剑,我无剑,但有药。”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我脑中蓦然浮现,方芳青扭曲悲苦的脸,以及铸剑娘平淡温柔的面容。
      “铸剑堡找醒丸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无名,很好的剑不是么。”他又道。
      我不知此事会有何结局,江南的雨,说来就来,细雨霏霏,模糊了窗外景色。
      “一颗药,换两个故事,的确好买卖。”我随口应和,心头滋味无法言语。药仙停下了手中抚琴的动作。半响才回我。
      “不,是三个。”
      “病人,并不想要你的药。”这句话聊胜于无,犹是为铸剑娘表明了一件事般。
      药仙歪了一下头。眉眼勾出冷淡。
      “我的客人,是那个剑客。”
      雨越发的大,药仙亦非医者,他空有一身绝顶医术,却将天下人视为客人,犹如我这个卖药人般。
      药仙的声音变得飘渺虚无。“这些人里,你觉得,谁需要吃我的药。”
      我就像静默了一般,这是一个白痴的问题不是吗,我却说不出答案。
      “你还可以出来吗,药仙谷还没有封?”随口寻个话题般。这是三月时节,药仙大人本该在他的药仙谷高高在上。
      “不在我可以走动的日子多出来,还等冬天吗。”
      我似乎遇到他总无话可讲,他爱嘲讽别人的毛病一直都没改,自嘲如是。
      船儿悠悠北上,阿昏还在罐子里睡觉。我抱着药罐不再动弹。
      风雨吹打船坞人潮,随波随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铸剑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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