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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谈 ...

  •   更深露重,院子里叫嚷了一天的秋蝉偃旗息鼓了,凉风阵阵的,宝玉同晴雯跟小丫头们一齐玩闹的笑声隐隐传了进来。

      屋里,袭人弯着腰,细细地给宝玉铺床。麝月抱着暖茶棉围子进来了。袭人忙招手叫她来,凑到她耳边道:“今儿你替我上一晚夜罢,我哥哥方才使人来找我,如今在二门外等我。”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现在来?”麝月奇道,“怕不过一会儿就要下钥了。”

      袭人面露无奈:“正是这个理,怕是家里有什么着急上火的事。”

      “那你快去吧,别给锁在外头了。”麝月连忙赶她。

      袭人又嘱咐了她几句,叫她别对人说,尤其是宝玉。麝月好好地答应了,她这才悄悄地从后门出去了。一路穿过曲折的长廊,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她却没往外走,四下看了没人,脚下一拐,往王夫人那儿去了。

      贾政怕是去了哪个姨娘的院子,王夫人的院里安安静静的,袭人拾阶而上,一个婆子正靠在廊子上打瞌睡,嘴角一条银丝滴到下巴。袭人没理她,对守在门口的小丫头说:“我来找太太。”小丫头撩起竹帘子进去回话,没一会儿又出来请袭人进去。

      王夫人的屋里布置得极为清新雅致,她常年吃斋念佛,房里总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一道垂地珠帘隔开了里外间,王夫人歪在里头的贵妃榻上闭目小憩,金钏玉钏一左一右跪在地上给她垂着腿,两个小丫头站在后头轻轻地打扇。

      袭人不敢贸然进去,只站在外头行礼:“太太。”

      王夫人年近四十,细眉长脸,保养得还算得当,听见袭人的声音便微微睁了眼,她略微抬手一挥,懒懒地道:“你们都下去。”

      丫鬟们告退了,袭人这才敢进来伺候。她跪在原来金钏的位置,低眉顺眼地给王夫人捶腿。王夫人一只手撑着鬓角,眼望着墙上挂着的观音像,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老子娘、哥嫂几个近来可好?”

      袭人心里不由砰砰地跳,嘴上愈发恭谨地答:“万幸托了太太的福,上月,他们领了太太赏的银子拿去置办了些产业,总算能吃上口热乎饭,前一阵还嘱咐我,得了一些土产,要带来孝敬太太,给太太磕头。”

      “磕头倒是不必了,有空常来走动,还使得。”袭人捶腿的力道正好,王夫人舒服得闭上了眼睛,道,“你是个伶俐的好孩子,又温厚老实、细心妥帖,之前在老太太那儿我就相中你了,谁知老太太竟和我想着一块儿,把你给了宝玉,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只要你尽心尽力地伺候宝玉,这几十辆银子,又值得什么?”

      袭人不敢放松下来,低头道:“之前我哥哥不省事,让太太费心了。我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地伺候宝二爷,绝不敢偷奸耍滑,有什么二心。”

      “嗯。”

      地砖冰凉,跪久了膝盖发麻发僵。袭人想起了她家里,那时家里连糠都吃不上了,地上铺一张烂草席,她就睡在那里,冬日冷得透骨。后来,哥嫂几个要卖了她。想着父母,她也心甘情愿了。也算是她运道好,让她跟了宝玉,吃穿比旁人家主子还好点,也从没有挨打骂的。如今她哥哥眼睛又红了,自己不思上进,月月来找她要钱,还说她以后怕要攀上高枝当姨奶奶去了,她气哭了好几回。

      被宝玉撞见了一回,他气得便去找了王夫人,吓得袭人立马去磕头请罪。

      谁不知道王夫人最恨丫鬟勾搭主子的,当年赵姨娘还是她院里的丫鬟呢,这什么姨奶奶的话传进她耳朵里,只有一个死字。

      谁知那日王夫人却没有一点动气,还好言好语地搀她起来:“好孩子,我相信你。”还从自己的体己里拿了八十两银子给他哥哥置办家业,好叫他不许再来找袭人要钱。

      这钱一拿出来,袭人就知王夫人不是给他哥哥的,而是买她的忠心。王夫人要把她的忠心从老太太那儿买过来。她鬼使神差的,跪下来收了银两,心里只管安慰自己:她原本便下了决心要尽心伺候宝玉,太太不管买不买她的忠心,她都会对宝玉忠心的。

      而内心底却有更大的雀跃:这样更好些,有了太太做后盾,她或许就可以一直留在宝玉身边了,一直过着如今这样的生活,再不必想那饥渴困顿的事。

      日后,王夫人便常叫她来回话,问宝玉在老太太那儿如何如何,伺候的丫头里面,有没有一些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轻狂蹄子。接着又问老太太,常吃些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宝玉就住在老太太的荣庆堂,她也不敢说不知道,更不敢撒谎,只得老实回答。

      这么些日子下来,袭人终于明白过来——她被老太太给宝玉的那一天,王夫人就想把她攥在手心里了。

      袭人想着想着,冷不丁地听见王夫人问:“今日的事儿,怎么样了?”

      她心中一凛,连忙回答:“都按照太太的吩咐做了,先叫林之孝家的把那王妈妈堵了嘴打了四十大板,以偷盗老太太首饰之名撵出去了。有两个小子跟到城外去看了,她后背打得稀烂,如今只剩半口气罢了,她丈夫也革了职赶出去,想必再也不敢攀扯太太了。”

      又把三姑娘那边的情形细细说了:“赵姨奶奶闹得什么似的,叫人劝住了。三姑娘那边,我只说……是老太太让我来的。说老太太已料理了那老婆子,叫她不要管了。三姑娘是最聪明的人,她听说是老太太处置的,立刻说赵姨奶奶只是受了刁奴挑拨,猪油蒙了心才会牵扯到太太,日后还要来给太太请罪。想必,她是不会再向老太太提起此事了……”

      “老太太那里,没露出风声去吧?”

      “老太太前几日吃了柿子,肚子里一直不消化,精神不足,这几天下午都在歇觉,谁也不敢去打搅。鸳鸯一直跟着,这件事她再没告诉第三个人。”袭人低低地说,“老太太最心疼的宝玉,说句难听的,环哥儿的事……老太太恐怕都不会细问。”

      “论及宝玉,那混账魔王没跟老太太多嘴?”

      “紧赶慢赶催着他过去,赶上政老爷还没走,宝二爷叫了政老爷就像老鼠见了猫,又怕这时说出赵姨娘来倒惹得政老爷生气,反倒对三姑娘不好,便没有说话。”

      “我的宝玉,是个仁善的人啊……”王夫人嘴角露出一点笑,她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放松地往后一靠,转着手里的佛珠,“这件事你做的很好,也代我向鸳鸯道谢,说她是个好孩子,我都记着呢,天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袭人起来应了一声是,一步步倒着退出了外间,才敢转身。

      秋天的晚上凉浸浸的,风一吹来仿佛沉入水中一般,袭人打了一个寒颤,紧走了几步,才发现手心里竟全是湿滑的汗水。

      她回头望了望王夫人的屋子,一点点的寒意漫上心头。

      她不知道为何王夫人会选中她来办这件事,她只知道,她再也回不了头了。

      。

      “这里头的蹊跷,还是彩云发觉的……”

      绣帐落了下来,迎春吃了饭没有回去,和探春头挨着头睡在一起。

      侍书熄了灯出去睡了,探春把帐子撩开一点缝,这才缩了脑袋回来,压下声音接着细说。

      “环哥儿出生两个多月便会认人了,他学说话走路,什么都是最快的,抓周的时候一把就抓了官印,老爷亲口夸他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可到了今年,环哥儿过完了四岁生日,彩云就发觉环哥儿有点不一样了。”探春轻轻地说,“怎么不一样呢?晚上睡得特别沉,早上怎么叫也叫起不来,叫他总要好几遍才会有反应,他总爱看着人说话,你站在他背后,远一些,他都听不见了一般……”

      探春微微带了点哭腔,迎春连忙转身搂住她,心里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他已经开蒙了,送去家塾读书,却日日都挨老夫子的打骂,说他越发大了越会偷懒,以前读个几遍便能诵读的诗书,如今教授了近二十遍也记不住。回来了,彩云细细地问他,他原先也不肯说,彩云赌气说不理他了,他才说,他听不清老夫子的话。环哥儿年纪小个子矮,一向是坐在最前头,怎么会听不清呢?”

      “彩云赶忙找姨娘商量,姨娘是丫鬟出身,心里明白高门大宅里的阴私,立刻说这事儿不要声张,她们严盯着环哥儿的饮食,去哪儿彩云都跟着,可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姨娘心里总怀疑是太太做的,便让彩霞带着银子去套太太院里人的话,果真叫她收买了一个。”探春说到这,转过头来,“那人你一定也认得,就是宝玉院子里檀云的婶母,都叫她王妈妈,她丈夫同林之孝一样,在外头管铺子田地。”

      迎春使劲儿地回想,她刚重生不久,有些记忆都混乱了。

      探春也没一定要她想起来,又继续往下说:“他丈夫手底下管着两三个药铺,她便对我姨娘说,王夫人今日叫她丈夫买了一些药材,买得很少,走的也不是公中的帐。那药里头,有生川乌、青娘虫、斑蟊,这几样是有大毒的。”

      探春顿了顿,长叹一口气:“我姨娘立刻就了不得了,也不多想想,冲到我院子里来,就说环哥儿要给太太害死了。”探春叹气,“她也不怕祸从口出,吓得我把门窗紧闭,好容易才问出个来龙去脉。于是我便问她,环哥儿身体康健,过了春节便没有生过病,太太就算要给环哥儿下毒,也无从下手啊,怕是另有隐情。我姨娘立时跳了脚,指着我鼻子骂,说我胳膊肘往外拐,为了奉承太太连自个弟弟的死活也不放在心上,还说我要是不管,她自己告到老爷、老太太面前就是了。”

      “二太太是大家出身,不至于做这等下作事吧?”迎春犹疑道,她记忆里的王夫人虽然不怎么亲近人,端着个太太的架子,但没听说她性子阴毒,倒是说她慈悲人善的好话居多。“若这药真有问题,怕那王妈妈也不会为了一点银钱便轻易张口了。这不是故意将把柄往别人手里送吗?”

      “正是,我半分也不信太太买那些药来是为了害环哥儿,我甚至想,会不会是环哥儿生了病,或是撒谎?可我姨娘又哪里听我的呢?我只得答应她去回老太太,将她稳住了,自己再想法子查问查问。”说到这,探春突然停下了,她往迎春耳边凑了凑,极轻极轻地说,“谁知,真叫我得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床帐把拔步床围成了一个封闭又幽暗的世界,探春低低的声音夹在呼吸里,让迎春也跟着紧张起来,她不由攥紧了缎面褥子,直拉到下巴,咽了一口唾沫才小声地问:“那……你查到什么了?”

      探春很久没说话,直到迎春感觉她一点一点颤抖起来,她说:“我跟了环哥儿两天,除了他去家塾的时候,我跟他同吃同睡,后来我发现,环哥儿睡着了总无意识地抠耳朵,我拿灯一照,环哥儿的耳朵里有血,深处竟还有一个银亮亮的东西!”

      “有人把针……戳进了他的耳朵里!!”

      迎春吓得不行:“谁…谁干的?”

      “我不知道,问环哥儿他都不知耳朵里有根针,只说有时犯疼有时又痒,小孩子家的哪里说的清楚?”探春强压着悲意,“我告诉了姨娘,她抱着环哥儿哭得喘不过气来,赶紧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取了半天也取不回来,再耽搁下去,耳力大损,就救不回的了……”

      迎春瞪大眼:“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还找了别的大夫没有?”

      “找了,怎么没找,可没人敢揽。最后有人劝姨娘,解铃还许系铃人,谁下的针,就叫谁取,才最稳妥。”探春脸色灰白,“可是,上哪里找这人?大张旗鼓满府里问,谁会承认?那几天老爷在外地办差,我想着只能告诉老太太了。”

      “我就去了,可是老太太身体不好,我只见到了鸳鸯,我对她说有人要害环哥儿,想请老太太做主,她问我,有没有告诉太太……哪里敢告诉太太?我姨娘那种性子都知道不敢声张,一旦打草惊蛇,哪里还找得到真凶?我跟姨娘都怕啊……怕就是她……”探春把脸埋在被子里,落下了泪,“鸳鸯说等老太太醒了,会帮我回话,叫我别着急,先回去。可到了今日,老太太只趁着宝玉来看我,悄悄打发袭人来回话,什么也不问,只把王妈妈撵出去了……”

      迎春突然想到赵姨娘今日在探春院里又哭又骂的样子,或许那不是撒泼,而是绝望吧。她又联想到袭人那一番话,心里沉甸甸的。老太太处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已经摆明了她的态度,意思就是给了你一个替罪羊了,这件事就完了,叫探春和赵姨娘不要再管,不要再追究了。

      迎春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是好,担忧地问:“那你怎么打算?”

      “我姨娘怎会甘心呢?但这回我也站在她那边。今儿那人能把针插进环哥儿耳朵里,保不齐明儿就能把刀架在环哥儿的脖子上。”探春摇头,声音变得轻了,“我知道姨娘一直怨我不肯亲近她,岂知我哪里是不肯,我是不敢罢了……”

      “只有我跟姨娘离心了,太太才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探春抬手抹了抹眼角,又咬着牙道:“但这回不管如何,我是拼死一条命也要护着环哥儿的。我已经是个不中用的,但他是我姨娘最后的依靠了……”

      迎春听了又是敬佩又是心酸,探春小小年纪竟有这番心胸,她忙伸着手臂搂住了她:“你这般若还不中用,我不就成扶不上的烂泥了?你也别着急发誓拼命的,老太太不愿管,请你姨娘告诉政老爷……”

      “还用你说?今日老爷回来,老爷刚从老太太那儿请安回来,就被我姨娘拽进自己院子里去了,若是老太太不愿管,也只有老爷能救环哥儿了。只等明日姨娘那边的消息吧……”

      迎春放下了一半的心,二老爷贾政跟她爹还有那边东府里几个老爷都不同,他好诗书文墨,骨子里有文人风骨,在外兢兢业业地当差,从不拈花惹草,算是府上难得的正经人了。有这样的父亲撑腰,探春也不必小心翼翼地怕成这样了……

      小心。

      想到这,迎春的脑子电光火石地闪了一下,一个疑虑从她心头升了起来,她扭头去看探春,发现探春竟也沉默地望着自己。迎春突然觉得喉头有些干涩,她费了好些劲儿才发出声音:“三妹妹,你那样谨慎的人,为何会将此事告诉我?”

      探春没有回答。

      “你……连我也疑心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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