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仙》陆雪留

1、第一章

　　1、
　　时间对修仙之人来说是很模糊的概念。
　　对他们来说，凡人的一生渺若蜉蝣。他们看过沧海桑田、山川剧变，看过同道升起、弟子陨落。朝代更迭、人物兴衰，只是漫长修道中一朵小小的水花。
　　除却求仙，他们对其余一切都已视若轻风。

　　陆独雪是仙门独雪阁的掌门，他天生资质绝佳，是少见的天生仙骨，不过数百岁就是渡劫境大能，仰慕者众。

　　今天他修炼完毕，收到了一份礼物。
　　一件地品法宝。
　　署名孤月。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地品法宝，不是一件薄礼——法宝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品，地品是除天品之外的顶级宝物，哪怕是陆独雪自己也不能说轻易赠出。

　　陆独雪想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来，数十年前、上百年前……他不止一次收到过来自同一个人的赠礼了。
　　纵是他的仰慕者，尝试一二回，见没有回应，便不会再自讨没趣。
　　孤月是谁？为什么会赠他如此厚礼？

　　他忽然起了一分少有的好奇。

　　仙门中有根据气息追溯修士身份的法门。陆独雪根据法宝上的气息，很快查到了对方的身份。

　　是个合体后期的魔修，先天残疾，根骨一般，但修为不错……
　　咦？

　　陆独雪忽然想起来，孤月是谁了。
　　——孤月，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2、
　　说第一个也不对。只是他创立独雪阁之前、还是筑基期时，自山脚下带回的一个弃儿。

　　他初创独雪阁，阁中无人打理。陆独雪又不擅俗务，因此从山下捡些凡人弟子回来替自己打理门派。

　　说是弟子，更像侍童。对孤月，他的关注实在不算多。

　　只记得是个天赋普通，身有残疾，沉闷孤僻的少年。

　　会将他逐出门派，是因为后来频有弟子向他举报孤月违背门规。

　　其实陆独雪没有定过什么规矩。他向来懒得管修炼以外的事。举报之事或有龃龉，但一个不合群的弟子总是不好。所以哪怕知道不太妥当，最后陆独雪还是将人逐出了门派。

　　陆独雪记得那一日，独雪阁下了大雪，跛脚的少年一步步走下山门，站在石梯上，穿过茫茫风雪回望着他，双眼通红一片。

　　而他的师尊却无动于衷。
　　——天生仙骨，本就无情。

　　3、
　　再后来少年下了山，进入魔域，就彻底断了讯息。
　　魔域是整个修真界最险恶贫瘠之地，魔气浓郁，弱肉强食，遍地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合体境以下仙修绝难生还。陆独雪便不再关注这个他。
　　……

　　陆独雪垂下眼，静静注视着手中法宝。
　　他不知道少年是如何在魔域中一步步活到现在，又是如何拼过先天资质的限制，成长为如今的合体修士。想来是段波折惊险的路，但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不解，孤月何以会将他放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天生冷血，人情淡薄，门中弟子都甚少靠近他。在他看来，若自己有这种师尊，不杀上门复仇已是不错。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孤月在魔域里，过得还好不好？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陆独雪忽然闭上眼，两手捏诀，运转搜天彻地大法。

　　然后片刻后，他就睁开眼。
　　“找不到……”

　　陆独雪沉默片刻，传音全门派：“吾将闭关百年。”

　　4、
　　陆独雪再次出关时已经突破到大乘期。

　　门内的老面孔消失了小半，印象较深的几个后辈都陨落了，倒是多了不少生面孔，有门人在历练时救下的孤儿，有门内弟子自行繁衍的后代子嗣，有慕名而来的修道世家后辈，也有资质上佳的好苗子……
　　陆独雪习以为常，并没有产生什么波动。

　　新弟子们对开派祖师与大乘期大能敬若神明，对他山呼礼拜，汇报百年来门派大事。
　　陆独雪查看完门派，见没什么异样，给资质不错的新弟子赐下法宝，便收回神识。忽然这时，一件东西隔空飞来，停到他面前。

　　陆独雪接下礼物，愣了一下。
　　是一支天丝簪，奇怪的却是女子制式，且是天阶法宝……

　　陆独雪心有所感，看向落款。
　　只有短短两个字：孤月。

　　陆独雪心念一动，再次查看对方的状态。

　　百年过去，连门内弟子都陨落了不少，孤月却悄无声息地突破到了渡劫期，速度不亚于他。

　　心头忽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陆独雪沉默片刻，便起身踏出仙门，只一动念，已撕裂万千空间，身在魔域之中。

　　5、
　　魔域方圆千万里。其中的中心地带名为真魔之城，汇聚了大部分高阶魔修，连合体境修士都不敢轻易往来。但以陆独雪的实力倒是来往无阻。

　　他在魔城最外围打开一个小缺口，然后隐踪匿迹，低调向内部潜进——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小心。真魔域里聚集了魔修中诸多强者，想不惊动他们，必须慎之又慎。一个不小心，哪怕他也可能道消此地。

　　陆独雪花了一月时间搜过半座城。还想继续搜索时，却被意外打断了脚步。

　　他注视着眼前无边无际、墨浪咆哮的震撼魔气海。
　　周围的灵气已极为稀薄，取而代之的是凝为实质的魔气。四周一片黑雾缭绕，仿佛魑魅巢穴，神识一进魔雾就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哪怕是从前清扫魔修，陆独雪也没有到过这么深入的地域，所以也是第一次知道，在真魔城中心，还有如此庞大一片魔气海。

　　魔海中央隐隐传来恐怖威压。陆独雪心里升起危险的预感——能令大乘期都感到畏惧的魔修……
　　传说最强大的魔尊，就在真魔域最深处。只是无人得见真容。

　　陆独雪抬眼望去，前方的魔气凝成了黑色海洋，磅礴魔气像潮水般翻涌滚动，模糊能见到内有一片巍峨的宫殿。

　　他悄悄退后几步，准备绕过魔海。
　　就在这时，一片庞大的威压突然从魔海内扫出。

　　“谁敢窥探魔宫！”

　　威压瞬间扫过陆独雪，他只来得及御起法衣阵法，挡住一部分伤害，随后就被扫出数丈。带在身上的天丝簪也不小心滚落在地。

　　陆独雪顾不得其它，刚一落地就立刻掐诀驭风疾逃，眨眼间已在千丈之外。
　　这时一道身影从宫殿中走出，下一刻出现在魔海上空，凌空俯瞰着远处埋头疾逃的陆独雪，不屑一笑，慢慢抬起手。

　　忽然，地上的天丝簪闪了一下。

　　人影动作一顿，幽深的双眸中露出一分异样：“是他？”

　　6、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白影在隐蔽的魔城建筑后现出身形。

　　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染上点点血色。陆独雪的神情冷漠依旧，垂下眼，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压下伤势，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路。

　　疑似魔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放过了他。但不知道会否在城中下达通缉令。是先回门派疗伤，还是冒险搜完剩下的地方？只剩一小半了……

　　陆独雪还在犹豫，忽然一个魔修从背后建筑门口走出。

　　陆独雪霍然回身，正要抢先出手，就听到一声惊呼：“师尊……？”

　　陆独雪动作顿了一下，漠然抬眼。

　　一个衣着黑袍、下半身机械，打扮怪异的魔修站在门口，怔怔望着他，眼中盛满了不可置信、动摇与恍惚。

　　陆独雪心底似有所感，仿佛一块积年陈雪终于拂开。
　　望着那双眼，他慢慢、慢慢放下了剑。

　　7、
　　魔修怔了半晌，才眨了下眼，收回脸上恍惚，按下眼底的情绪，沉声道：“师……您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
　　“随我回门派。”

　　孤月被猝然打断。抬头就见陆独雪走到他身前，伸出一只手：“……随师父回门派。”

　　眼前的人白衣如雪，墨似的长发随风飞拂，冷漠出尘的容颜如冰雕玉刻，在黯淡的魔域中明月般耀眼。衣摆与嘴角沾了点血色，又在出尘里多了点别样引诱……
　　深污逐渐从魔心深处悄然探头，像一丛猩红邪异的蛇罂花。
　　孤月眼帘微垂，将它们深深掩回去，随后抬起眼，朝仙人伸出手，小心擦去仙人嘴角的血迹：“师尊怎会来此，弟子……”

　　白衣仙人并不在乎身上伤势。见没有回应，他又抓住嘴角边的手指，仍是那样单调乏味的语气：“随我回门派。”

　　冷硬又固执。
　　但却是第一次，他从这个冷漠的仙人，听到情绪的痕迹。
　　孤月右手被人抓在手里，终于无奈望向他那个对人情世故半点不通的仙人师父：“师尊，我是魔修。”

　　一个魔修，如何回得了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