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左思妄

9、冲撞圣驾姑苏陈冤

　　首先是选一个适宜成婚的吉日。烨帝派出使者宣召准附马沈君华到天南门，在大殿接见。

　　左缙这三年来在宫中一直扮演一个沉默的角色。如今他也沉默地站在烨帝身边，看着沈君华一步步走进来，踏着大殿华贵的纹龙红毯，踏着所有人向往的权贵荣华，他还是着了一身素雅，还是带着一脸淡然，还是那样风骨高超，还是那样风华绝代。

　　还是那个左缙暗中倾慕的沈君华。如今，却要成为当朝驸马。

　　左缙早已学会了隐藏喜怒不动声色。再心酸，面上沉着一如既往。烨帝认为他沉稳可靠，低调忠诚，越发信任他。

　　烨帝赏赐了他皇亲制式的腰带、靴子、尘笏、马鞍，还有红罗一百匹、银器一百对、衣料一百身、聘礼银子一万两，并设九盏宴，请了满朝贵胄。宴会结束，沈君华向烨帝谢恩，然后乘坐披挂着绘有涂金荔枝花图案的鞍辔和金丝猴皮毛制成的坐褥的骏马，手执丝线编织成的鞭子，头上打着三檐伞，五十人组成的皇家礼乐队在前边奏乐开路，浩浩荡荡地回归沈家。

　　次日，沈君华成为当朝长公主附马爷的消息传遍了全城。百姓们津津乐道，一个美丽贤惠的长公主，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状元郞，又传一段佳话。

　　离大婚之日还有一旬，左缙得了调休，回到左家。如今他已经二十三了，仍未娶亲，甚至没有和哪个姑娘走得近些，平时不是在皇宫就是在家里或君家看兵书、练武。英氏又为他着急了，喊他没事多出去走走，才能碰见个喜欢的姑娘。

　　左缙虽然答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但还是被英氏赶出了家门。

　　他有些闷闷不乐。走在街上，低垂着脑袋，看着地面出神，却总能神奇地绕开面前的或人或物所有障碍。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对武人的长靴，脚倒不是很大，还有熟悉的气息。左缙往左跨一步，他也往左一步；左缙往右一步，他也往右一步。左缙无奈地抬头，此时他并没有和他玩闹的心情：“妄弟，你就让我一个人静一……”

　　话未说完，左缙发现笑呵呵的君妄身后还跟了个人。乌黑长发及臀，简单地用发带束起，面容清秀却表情冷清，右眼下有一颗泪痣，将素冷之意又柔和了不少。唇色浅淡。皮肤透着有些病态的苍白，衣服是文士常穿的青衫，却已洗得有些发白了。

　　君妄一脸笑容地向左缙介绍：“左大哥，这是我近来新认识的朋友。他叫姑苏修，是个特别有才华的人！你们真应该好好认识一下，相信你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然后又转向姑苏修：“姑苏，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左大哥，左缙。”

　　左缙心道难怪这小子这两次调休都没怎么来找他，原来是因为这个姑苏休。看着君妄对姑苏休一脸热忱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更郁闷了，甚至有种把君妄拉回身边来，跟他诉苦捉会他的注意力的感觉。顺带着，看姑苏修就没那么顺眼了。

　　姑苏修缓和了面色，对左缙点头，道一声：“左兄。”

　　左缙只冷淡地“嗯”了一声，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君妄忙打圆场，问左缙：“左大哥，你这是出来替大娘买东西的吗？我和姑苏约了去醉月阁听曲子，就不耽误你了。”

　　左缙点头，径自从他们身边走过。君妄和姑苏修也接着向前走了，左缙过人的耳力还能清楚地听到君妄在和姑苏修解释：“姑苏你别介意，左大哥平时不是这样冷淡的，他可能今天有事忙，改天我们再一起聚聚……”

　　左缙停下脚步，悄然转身，看着君妄和姑苏修一边说着，一边走远，最终湮没在人流中。他本来是为沈君华的事伤心的，这会儿没那么失落了，但却第一次涌上一种孤独感。明明说要自己静一静，却感到很孤独。

　　也许，他也应该给自己找个伴？

　　呵，别耽误人家小姑娘。

　　……

　　大喜的日子，全城都是欢声笑语。

　　沈君华穿着大红喜服配着玉带，谪仙般的人物终于染上了些烟火气，骑着扎着大红光的高头大马，领着大雁、币帛等几十车聘礼，亲自到长公主府上迎娶新娘。公主头上盖着喜帕，身穿绣长尾山鸡、浅红色袖子的嫁衣，坐上珠帘屏障的轿子，在附马的引导下，向附马府出发。

　　烨帝和濡君亲自送行，乘坐九龙轿子，前方有一群使臣侍从，头插钗子的童子，举着扇子的婢女，皇家气派非凡。左缙就在轿子侧前方，作为近侍随桥保护烨帝。

　　今天濡君特别精神，清醒的时间到目前已经超过一个时辰了，烨帝也因此心情大好，认为长公主大婚冲喜果然有效。如今玉清墨与轩辕靖共轿，他靠在轩辕靖怀里，面色红润，眉间那一点红印已经鲜红得要滴出血来，衬得精致的脸庞越发妖娆妩媚。他脸上带着笑，看着长公主大婚的仪仗。以前他总是不笑的，现在他几乎都带着笑，对烨帝笑得灿烂，生怕自己笑不够似的。

　　到了集市街道，早已有官兵维持秩序，百姓们夹道欢迎，为一睹天颜，烨帝驾到，万民拜倒，山呼“万岁”。

　　忽而有一人从维持秩序的官兵中突围出来。这人显然是有些武功底子的，又精明低调，直到烨帝的銮驾从他面前经过时，才猛地俯身从官兵们枪下冲了过来。左缙及一干御前侍卫立马拔刀警戒，那人却跑到驾前大拜叩首，口中高呼：“草民有冤！陛下圣明，恳请陛下为草民做主！”

　　那人衣着寒酸，头发因方才突破官兵略有些散乱，但那周身的冷清气质仍然可见。寒门仕子，却带着傲气，又如此胆大妄为地在长公主大喜的日子冲撞圣驾陈冤。左缙感叹一声，此人若能为国所用，倒应是个人才。待那人抬起头来，左缙才吃了一惊。原来这还是个熟人——那日君妄欲介绍给他认识的姑苏修！

　　他是有何冤情？为何如此狼狈？左缙微皱了眉头，想着若是烨帝生气，要怎么保下他。不管他是否对姑苏有好感，怎么说他也是君妄的朋友，他不能袖手旁观。

　　烨帝本来很生气，长公主大喜的日子，闹这么一出，冒犯天威不说，要是让玉清墨不愉快那才最不可原谅！

　　没想到玉清墨隔着珠帘，看着姑苏修孤零零跪在地上，面对所有侍从不善的包围，背脊挺得笔直，清冷又孤傲，那双眼眸执着地望着轩辕靖和玉清黑的方向，倒有些感慨。他对轩辕靖笑道：“你看，这孩子是不是和我年轻时候有点像？”

　　“你说是，便是吧。”轩辕靖温柔附和，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人能与玉清墨相比。

　　“听他说说有什么冤情吧。这孩子有这样的胆色，也不失为治国人才。”玉清墨说。

　　姑苏修闻烨帝愿意听他陈情，有些惊讶，他本已绝望，打算拼死一搏，未料竟然成功。他忙献上血书，将怨愤与恨意藏在心里。

　　家境苦寒，自幼被地方官僚仗势欺凌，奋起进京赴考，然落榜被耻笑，正心灰意冷那日君妄本就是要安慰姑苏修，恰与左缙遇上。此后过两日姑苏修却偶然发现自己原是考卷被收了京城权贵钱财的考官调换，胸无点墨却成文科状元，满腹经纶却名落孙山，可笑可笑。最可恨的是，养父母在家乡听闻姑苏修落榜，失了唯一的念想，被知县催粮逼至撞墙自尽。只是他无权无势，拿什么和那些贪赃枉法的高官们争？一怒之下姑苏修选了这个烨帝必定会出行的日子，拼死冲至御驾前示血书告御状。

　　烨帝看完血书，告知姑苏修先退下，他会彻查此事，处置考官，杜绝科举场上任何舞弊行为，并会视姑苏修才华，给他一个适合的位置。

　　长公主婚前这一个小插曲，便落下了帷幕。

　　这天晚上，沈家灯红酒绿、喜气洋洋。执政的宰相、亲王、侍从、内职管军副都指挥使以上的官员人等，都前来相贺。沈君华才华横溢，天子恩宠正盛，本就已居尚书高职，又成了附马爷，日后前途无量，官员们竞相结交。而最擅长应酬场面的烈王轩辕墨，此时却在一边自己喝着闷酒。

　　新郞官沈君华特地来寻他。沈君华渴了不少酒，面上有些红，他说：“烈王怎么在自斟自饮？”

　　轩辕墨望着沈君华的脸，喃喃道：“舅舅……你要成婚了……”

　　沈君华失笑：“过了今夜，或许要叫姐夫了。”

　　“不！”轩辕墨激动地站起来，衣袖带倒了一杯酒，湿了衣襟，“你永远是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