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左思妄

31、兵临城下六军不发

　　收到隋骁勇宣抚使的报信，左缙当即立断，留二成兵力由张望带领，清扫越州残局，而大翼主力立马开往宛州，另一方面，左缙也派人去京城报信，附上一封左缙的折子，陈述宛州民怨鼎沸因果，请求烨帝下旨捉拿宛州巡抚玉宇楼并将其正法。

　　大翼军早已到了宛州境内，遵左缙之命，在通远门外驻扎。一连数日，左缙与诸将领争议宛州战略。在左缙麾下历经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诸将对于攻城掠池都有了新的认识，多少也通晓了些兵法，纷纷提出强攀、云梯、箭战、投击、甚至隧道等战术攻城，然而左缙都未通过，他一直沉着脸，采取了最原始、最落后的攻城战术——围城战术。

　　当左缙下令围而不攻时，诸将都震惊不解——骠骑军刚刚大胜元贼，气势昂扬，乘机攻敌必会事半功倍。加上之前左缙为了减少军耗，一直走的是速战速决的路线，如今突然止了凌厉攻势，纵使有把握破城也耽搁在这儿，令人费解。

　　左缙给出的理由是：“伐兵之道，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便没多作解释。好在左缙在军中积威深厚，诸将也没有人质疑左缙的决定，于是大翼军便驻扎在通远门外十里，足足十日。

　　这日清晨，左缙早早晨练完毕，独自行到高峰，向着北方望去。可惜望不到京城，眼前是一个美丽的幽谷，迂回的山路树阴盈峰，更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点缀着，清幽宁静。拂过的山风在空谷中犹若铁马嘶鸣，溪流随着树林的间隙时现时隐，水声潺潺而来，如仙如幻，似诡似奇。

　　君妄仰头，看着他们的大军主将立在山巅，一头乌黑头发在朝阳下熠熠生光，他背脊笔直，昂首阔步就有一股大开大阖的气势，最后看到一对光华隐现神采大异的双眸时，心中蓦然一震，已经知晓左缙的决定了。

　　旁人不知道左缙的心思，君妄是知道的。当左缙下令围城前，曾寻君妄密谈——如今君妄已经能很自如地在左缙面前表现得无比正常了。最初每当左缙望向君妄时，君妄都下意识地想躲避那双穿透人心的眸子，生怕被左缙识破自己的伪装，但都要生生克制自己扭头的欲望。他们是最好的兄弟——君妄对自己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可以这么好。

　　君妄知道这些天来，左缙是在等一个人——烨帝的钦使。他希望等到烨帝处置玉宇楼的圣旨，然后公布圣旨，派兵捉拿玉宇楼，以平民怨，从而瓦解许昌借机培育的势力。

　　在左缙看来，宛州的“乱党”和越州的元贼是不一样的。越州多夷蛮之族，大翼以汉人为主，元贼最初便是许昌聚西羌、鲜卑、夜郞等西南遗族发展起来的势力，他们与大翼之间有难以化解的隔阖，元贼将大翼百姓视作奴隶，攻城暴掠，赋敛烦数，因此左缙对他们也格外狠厉，高明、残暴、毒辣的战术一一应用，只为速战速决。

　　然而宛州的“乱党”，虽现是在许昌的领导之下以下犯上、割据一方，但是他们原本也都是大翼的子民，实在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不到万不得已，左缙不想带着大翼自己的军队，去铲除这些受大翼内部腐朽所累的平民百姓。

　　十天，足够信使快马加鞭从京城往返一趟了。烨帝的旨意还没下来，可惜，左缙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太阳初升，大雾尚未消散，沉寂数日的大翼军出动了。

　　步军四万，两翼骑兵各是两万，总共八万黑色盔甲大军，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骤然之间，军中鼓声号角大作，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两翼骑兵率先出动，中军兵士则跨着整齐步伐，山岳城墙般向前推进，竟是从容不迫地向着通远门的城门隆隆进逼。

　　通远门的士兵早已紧张戒备，此时远远地就听见牛角号声震山谷，连忙从城墙头往远处望去两翼骑兵呼啸迎击，重甲步兵亦是无可阻挡地傲慢阔步，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来。他们大喊：“敌袭！全军戒备！敌袭！全军戒备！”

　　然而出乎他们所料的是，大翼军并未直接攻城。他们大张旗鼓气势汹汹地前进到通远门外，然后静静地立在那里——数万人整齐划一地站着军姿，安静地站着，那一瞬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他们看见，大军之中有一人缓缓骑马出阵，他身形十分雄伟，一身玄色麒麟兽纹战袍上没有一丝褶皱，肩宽膊厚，行动间气势天成，他的目光扫过来，让人感受到一种犹若实质的针刺感，让他们如临大敌。

　　这人便是左缙，他单枪匹马出阵，往通远门城墙扫视一眼，他的眼眸乍然怒睁，在场众人都听到一句纯正平实却又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的话语——

　　“宛州驻军听令！陛下有旨，奸臣玉宇楼，恃恩专恣，残□□乱，横征暴敛，人有逆之，大收贿赂，生活奢侈，卖官鬻爵，结党营私，国法难容，按律当诛！妖贼许昌，妖言惑众，欲窃国柄，大贼从横，流血丹野，庶品不安，谴诫累至，当枭首示众，以安天下民心。诸宛州将士为妖贼所惑，一时失心，犯上作乱，情有可原。若能交出奸臣玉宇楼、妖贼许昌，将功赎罪，可免叛乱之责，无罪开敕！诸宛州将领咸使闻之，立来投诚——”

　　左缙的声音仍在城池长空间回荡着，厚重沉实，凝而不散，仿似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终于，通远门缓缓打开，一人一骑从大门里出来，穿着青金石顶绣虎战袍——通远门防守尉，来降。

　　……

　　继左缙假传圣谕、对宛州乱党进行招安之后，宛州诸镇纷纷效仿通远门，对大翼军设诚。原本许昌在宛州的根基就不深，而宛州之所以叛变，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无法继续接受巡抚玉宇楼的管制，方才犯上作乱。如今既然朝廷有意惩治玉宇楼，原本都是良民的小百姓们又哪里会继续为许昌卖命呢？

　　于是左缙在短短一月的时间内飞快地收复了宛州，并在有心将功赎罪的宛州驻军大力配合下，捉拿了妖贼许昌，还有巡抚玉宇楼。而直至此时，烨帝的圣旨仍未到达。左缙知道，自己怕是一入宫就得拿这二人去请罪了。

　　在越州被攻克之时，元贼本就已是穷途末路，许昌跑到宛州来搅弄风云，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不过这许昌倒也是个硬骨头，他最终被捉拿押解到左缙面前时，仍是一脸淡定无畏——能将分散各地的夷族团结起来掀起叛乱风波的人自然不是寻常之辈。面对左缙看死人一样的眼神还有审讯逼问，他只冷冷一笑：“我虽失败，但大翼早已走到了末路！我郎也一族终将倾覆这腐朽王朝，实现复兴！！”

　　左缙听他所言，虽然不相信变些乌合之众能再次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动乱，不过也不敢放过残余元贼，派兵在越州、宛州乃至澜州、中州、雷州搜捕余孽，有不少未参与叛乱的夷族受到牵连，但左缙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忠奸本就难辨，经此一役必须要给这些原本已被大翼收服却仍存异心的夷族一些震慑，让他们不敢再轻易作乱。

　　从越州到宛州，前后不过半年，但左缙知道，这是他终生难忘的一场战役。不仅因为他在这场战役中，见识到了大翼地方官僚的腐败，还因为那个神秘人与他度过的纵情狂乱的夜晚。

　　昭和十五年十一月，大翼军动身返京。

　　离开前，左缙派了一名骠骑军中的亲信到越州元山去，在平民百姓中搜寻那人的下落——虽然他的主将帐营在骠骑军的重重包围护卫之下，当地平民进入他帐中的可能性极小，但他还是决定察探一翻。更甚者，那面被左缙时时戴在心口的护心镜也不一定是那个人留下的，但这已是唯一的线索了，左缙不能放弃。

　　大军回朝之后，左缙为自己私自下令捉拿玉宇楼请罪。

　　龙椅之上，烨帝眯眼俯视垂首跪在跟前的左缙。这个帝王曾经也是温和优雅，尊贵大气的，只是如今气质越发冷肃，好似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被他放在心上，做事率性肆意，处置罪人手段狠辣，叫众臣敬畏。十一年了，烨帝已不是那个烨帝，而在烨帝面前，左缙一如既往，沉默寡言，从不搅合朝政之事，从护卫烨帝安危到护卫国境边疆，左缙向来听从烨帝命令，任务总是能出色完成。

　　玉宇楼一事……烨帝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知道左缙纯良忠直，对奸佞之臣断不能相容，玉宇楼的事情已经闹得这么大，他身为帝王终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也罢，终是他咎由自取。

　　对不起，清墨。朕虽为天下之主，却护不住你，连你弟弟也护不住。让玉宇楼早点去陪你，你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寂寞吧？

　　昭和十五年十二月初一，奸臣玉宇楼，逆贼许昌，被送上了刑场。

　　当夜，左缙暗访烈王府。经过这么多事，还有这些天的权衡思索，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烈王轩辕墨仍是一派泱泱气度，左缙这个时候前来，他已心中有所猜测。

　　左缙见烈王的目光正烔烔地盯着自己，眼瞳就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清泉，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弛或张。

　　左缙面容一整，目光坚定。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手在膝前，头在手后。身为一品大将，对一个王爷本不必行此大礼，左缙却毕恭毕敬，一丝不苟。烈王也没有避让，两眼深深地望着这个万军崇仰的将军，俯跪在自己跟前。

　　这是九拜中最隆重的拜礼，常为臣子拜见君王时所用。

　　他们没有多加交谈，但那一刻，他们都知道，有些改变，就此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