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姬》覆酒

9、十斛珠

　　夜皎洁兮风飒飒。

　　深鹤回宫对她裨益很大。许多不可行的方法现在变得可行了——她可以密见司文堂老臣。

　　那道身影掩在林中，身披漆黑的帷帽长袍，脊梁挺得笔直。

　　“老臣听闻陛下圣安，只是独身东渡，公主可知何故？”那人微低头，刻意压低的语调近乎涕然颤抖，“若无要事，万望公主劝说陛下早日归来，臣等必戮力同心，克复神州！”

　　令姬隐隐有所揣测，但并不能告知他，只点头道：“我知道，诸位大人贡职于楚朝实在辛苦。只是眼下有件要事，大人务必尽早决断。”

　　“公主请讲。”

　　“想必堂中已给大人传过信了，父皇东渡不察，令东陲郡公知道行踪后递了消息进京。现在消息虽被公子初拦下，但东陲郡公迟迟未收到回复，难保不用其他手法传递消息，为杜绝此等后患，唯有——”令姬冷冷地在半空以手为刀劈了下去。

　　黑影点头，思忖片刻问道：“公子初拦下消息恐亦不是安稳之计。他虽仁善亲和，但毕竟是桓楚公子。”

　　“难道眼下大人还能杀他？”令姬不悦。

　　黑影叹了口气，妥协道：“暂且无法了。东陲郡公一事，老臣会尽快搜集罪证。只此人老奸巨猾，犯下诸多大案也未东窗事发，怕需要些时日。”

　　令姬缓缓摇头：“我们等不得，大人搜集不到，还不会伪造么。”

　　“凭空捏造恐难令他伏法。”

　　令姬听出他话中迟疑，不由将目光转过来。

　　黑影答道：“他背后是楚贼胞弟江夏王。兄弟情义甚笃，楚贼近日有意诏之回京。若公子初无心政事，难保日后不出一位皇太弟。”

　　“皇太弟。”令姬冷笑着念了一遍，口吻玩味。

　　“诏有何用，江夏王不会回京搅这一摊浑水。”

　　黑影诧异道：“公主以为江夏王并无问鼎野心？”

　　“他自然有。可公子党与崔贵嫔设好埋伏就等他进京呢。大人说他肯来送死吗？他若进京，必然当是公子初无力回天时。”令姬停了停，迟疑道，“大人可顺手调查一下百鬼此人。不过务必小心，保重自身为上。此子心性阴狠，怕下手没顾忌。”

　　黑影默然受命。

　　令姬转身道：“大人请回吧，不送。”

　　“老臣告退，公主保重！”黑影朝令姬远去的背影深深一拜，须臾后才起身跟随深鹤离宫。

　　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帝京暗流涌动。

　　八月了。今年的秋桂没有往年好，开得颓然。许是变天的缘故，昨日刚下了一场暴雨。

　　令姬穿过水窑巷狭窄的道路，身后只跟着深鹤。这条路她已走了三四遍，很驾轻就熟找到苦姑娘的房屋。

　　苦姑娘仍然一身湛蓝的长衣，腰前系着素色围裙，站在台几旁用竹签雕刻图案的细骨。听见开门声，她抬头看一眼，复又低下去专注于眼前的刻画。语气很淡：“你又来了，不烦么？”

　　令姬微笑道：“不烦。我只站在一旁看，你当我不存在就是。”

　　“随你。”苦姑娘愣了一愣，不愿有人在这里，但她毕竟天性淡漠，还是忍住了。

　　令姬也不知这样有什么趣味，她对烧窑并无向往，但她奇异地空闲下来就会想到这里。她凝视苦姑娘每一个动作，凝视那张面无多余神情的面庞。时间仿佛就这样悄悄流逝了。

　　深鹤低声惊醒她：“公主，天很晚了。”

　　令姬点头，想起来什么，微笑道：“我得走了，明日起大概有几日不来，你别想我。”

　　明日是她与会稽王萧素的大婚。

　　“以后也不来了吧？”苦姑娘抬头看她，语气有些古怪，不太像庆幸。

　　“不会，我还来的。”

　　“哦。”苦姑娘点头，无言目送二人离去。

　　临入宫门时，深鹤忽道：“公主要去见见公子初吗？也许他还有办法阻止……”

　　令姬脚下一顿，未停，继续前行，只是回头笑道：“我去求他？不，不不，他不会阻止的。”

　　他望眼欲穿已多时了。

　　翌日晴空万里，满城喧嚣，礼乐声响彻天际。这一天终于来了。

　　满城尽知景皇后无上荣宠，长安公主在楚帝爱护下呼风唤雨，不外如是。会稽王又是桓楚功臣，婚典自然隆重盛大至极。新修缮的公主府极尽奢华与尊贵，入目便是金丝楠木的蜀绣屏风，整架紫檀做的卧榻，酸枝木雕刻的案几，梳妆台的匣奁里装满翡翠珠玉，软烟罗窗纱上贴了猩红的喜字。

　　囍。

　　令姬端坐在榻边，自行揭去凤冠，这沉实的一顶，差不离要压断脖子。她目光瞥见那个字时顿了一顿，最后平静凝视灯罩下跳动的烛火。

　　夜风吹来嘈杂的笑声。深鹤立在门外，默默守卫。

　　萧素一身火红的喜服走进新房，下摆如水般铺陈开来。他对门外的深鹤有过一面之缘，不由多看了一眼，随即踏进门去。

　　“公主。”萧素见她已取下凤冠，不禁一怔，很快他不在意地闭上房门。

　　令姬不笑，扫他一眼，踱步到桌边去坐下：“驸马辛苦。”

　　“倒……也不是太辛苦。”萧素站在原地，一脸肃然，仿佛不是成亲，是发丧。当然，她脸色也跟祭奠死人似的，如果不是周遭陈设太过喜庆，两人的气氛倒很和谐。

　　萧素立了片刻，自行坐到榻上，大约察觉就此相顾无言太可怕，便随口找个话题：“公主如此脸色，想必自有喜欢的人？”

　　令姬冷冷地斜着他，毫不顾忌：“是。”

　　“前朝违命候宇文阐？”

　　“阐哥哥是永远的后周帝王，楚贼沐猴而冠，也配贬封他违命候吗？”

　　萧素也不反驳，只平静道：“那么——是公子初？”

　　令姬偏过头沉默不语。

　　“那日宫宴素便看出来了。”萧素终于淡淡地笑了笑，问道，“既然喜欢，为何不嫁？素出身微寒，委屈公主。”

　　令姬冷笑道：“驸马可有喜欢的人？”

　　“有的。”

　　“甚好。若那女子屠你满门，占你家产权势，又因父母之命被逼嫁你，其实内心十分不愿，你是否娶她？”

　　“太惨。”萧素道：“如此便不忍娶了。”

　　令姬大怒，抖了半晌才咬牙道：“君尔我亦然。”

　　“原来如此。亡国之恨没齿难忘，公主好气节。”萧素点头，带着厚茧的粗粝手指划过榻上柔软的背面。仿佛怕刺伤了艳丽名贵的料子，他猛然收回手，直言不讳道：“公主想必很讨厌素？”

　　倒是有自知之明。她冷笑道：“不然呢？驸马以为我对谁都像对你一样尖酸刻薄吗？”

　　“但公主并不讨厌公子初，你也不恨他。”萧素沉默须臾，突然道，“可他却是桓楚的公子——日后的帝王。公主对敌人不能一视同仁，这是为何？”

　　“你们不是同样的人，不要做比较。”令姬不耐地站起身来，回头时目光恰好与他相对，那双眼深沉如浩瀚星河，使人坠跌。

　　一时无言。

　　令姬先一步转开目光，随随便便道：“御史大夫千金高姑娘很好，你有意可娶作侧妃，亦或是你尽可娶你喜欢的女子。我日后长居府第，恐少召驸马……”

　　“公主不召素，与素娶侧妃有何必然联系？”萧素不解，一本正经地问。

　　令姬睁大眼瞪着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时，前院突然传来一声礼唱，格外醒目惊人：“公子初贺十斛珠。”

　　令姬一怔，霍然挥袖狠狠拂落一地杯盏。

　　她行至榻边，偏头问近在咫尺的萧素：“驸马就寝否？”

　　离得太近，她说话时呼吸几乎喷在他颈项。这张江雪映梅一般夭矫绝艳的脸，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说那样的话。萧素仿佛心跳漏了一拍，不着痕迹微侧一步，平静道：“公主心中难过，今夜免了吧。”

　　“驸马倒是通情达理。”令姬嗤笑一声，冷冷地掀开锦被躺倒在榻上。

　　萧素顿了顿，负手走出门去。

　　“隔壁自有耳房以供驸马安寝。”深鹤见他出来，亦不惊讶，仍神色微冷地左转推开一扇门。

　　萧素回首去看，但新房的门早已关上了。他默了一默，踏进耳房时，深邃的目光扫在这少年脸上，沉声问：“你是……”

　　“深鹤。”

　　“那日是你送的信吧？”

　　“是。”

　　萧素若有所思地点头，闭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