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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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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帝环视大殿百官,最后目光停在左侧萧素平静的面上。思忖俄而,他指着萧素偏头问景妩:“朕看这殿上适龄未婚者,除去初儿,萧卿也是人中龙凤,堪尚公主。你意下何如?”
“萧将军的品行我方才已略识一二了。”景妩点头。
公子初终于舒展眉毛,柔和而歉意地对她一笑。
令姬顺势看向公子初,然萧素恰好也在此时转过头来,两人目光冷淡地隔空交错,神色都分外平静。
她记得他,彼时后周长安城破,大雨冥冥,华林园里她撑伞四处找不见阐哥哥,唯见周遭宫人逃窜与楚军的杀戮。就是那时,她回头见到一黑衣青年气势沉稳,不见丝毫惶恐,仿佛天地已在他心中。
她以为是禁卫,忠心至此,故以伞相赠。然而他接过伞,又许是觉得她蠢得可笑,竟直言告诉她,自己是叛军。
令姬想到此处,怫然冷笑道:“令姬伏闻,昔王姬下嫁,必适诸侯,汉室初兴,列侯尚主。自魏以后,降嫔素族。然兰陵萧氏尚不算侨姓高第,何况萧将军只是支脉。莫非如今王姬已落魄至此了吗?”
殿中仅余她冷冷的质问。
空无一人出言相对,楚将多出身微寒,此时对门第之辱感同身受,不由替萧素忿然不平,但碍于身份不便发作。而周晋旧臣虽极力赞同此言,但毕竟气氛尴尬,身为降臣,不敢出头。
突然有一楚将大约微醉,怒道:“萧大人驰骋沙场,一代开国功臣,论在楚朝身份,比你这亡国公主怕只高不低!”
令姬冷笑连连,紧盯那人,不屑反驳。而公子初却看见她双手已握成拳,正微微发抖。
萧素面色一如之前平静,目不斜视,专注歌舞。
景妩也敛眉肃目了,那楚将一言不止折辱了令姬。
楚帝凝视令姬与景妩半晌,终于大笑一声,点头道:“令姬说得很对,堂堂长安公主,驸马岂可无王爵——朕即刻封萧卿为会稽王,开府仪同三司,自卫军许三万七千,兼领现职居京。令姬可还有无异议?”
同时那名楚将看到楚帝冰冷的目光扫过来,顿时将后话咽回肚子里。
令姬咬牙道:“会稽王,开府仪同三司,自卫军三万七千,长居帝京。陛下真是对萧将军厚爱有加,令姬看,还差加九锡吧?”
楚帝原本含笑相视,突然他将手中的金盏扔在菜肴中,面无表情看向下方。
群臣愈发噤若寒蝉。
加九锡,长安公主怎么说得出口。
历来郡王长居帝京,享开府仪同三司后,还受御赐加九锡的,无一不是篡位前正名的殊荣。
宫宴三度陷入僵局。
“公主。”萧素忽起身,平静地直视她,抿唇道,“公主好意,但微臣德行有限,不敢领受九锡殊荣。”
“萧将军,你在拒婚?”
令姬对他笑。萧素看了一会儿,认下抗旨的罪名:“是,微臣有罪,请陛下收回旨意。”
他一掀衣袍下摆跪了下去,但是非黑白谁都清楚。
楚帝看得发笑,怒火只好强忍了:“令姬你这样欺负萧卿,他也任你欺负,朕看着是不放心。若你真要适萧卿,朕怕他连骨头都不剩了。”
“陛下的担忧不无道理啊!”
众人都不由低声偷笑,纷纷调侃萧素,以缓和殿中冷场的氛围。几名大臣默默捏汗,这场宫宴实在堪称历来吃得最不安稳的一次。
萧素不恼,只是面上又没了笑意。他一旦不笑,气势就变得威严可怕起来。令姬并未再看他,目光一直紧盯左侧首座的公子初。
两人对视,似在无声交流。
公子初无奈地摇头:“公主不应当这样令萧素难堪,他并未做错什么,也对你一直很有礼。”
令姬哼笑:“他拒婚,与我何干。”
“因为是公主不希望的,他才会承认拒婚。”
她偏过头去,不看任何人:萧素如此,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此时谁也没提方才的婚事,景妩却一拉楚帝的衣袖,徐徐起身走下丹陛。宽大的凤裾逶迤而去,愈发衬得她身姿窈窕似女萝。
“阿妩?”楚帝疑问。
景妩行至萧素身前,虚扶了一把,笑道:“萧将军先请起。”
“谢皇后殿下。”萧素避开景妩的手,平静起身。
“萧将军通晓兵要,名重于世,又进退有度,有容人之量。我看来尚令姬是合适的。”景妩赞赏地点头,回首望向令姬。她立在紫金阙上,高傲而不屈。景妩心底叹息,眼神却不容拒绝,“令姬,不要再胡闹。”
她意外地挑眉,不由沉默:这是她的母后。一个亡了国的宠妃,再度临朝,成为皇后。
母后心里是怎样想的呢?会同她一样仇恨桓楚,伺机复国吗?
如果母后同她一样,那么该是万万不会令她适萧素的。因为那是桓楚王侯,是亲手指挥楚军屠戮她们家国子民的仇人!母后怎能让她承受这样的煎熬!
她会日日夜夜见到这个仇人,却不能一剑杀了他,甚至还要同榻而眠——
但那样美丽的母后望着她,眼神坚定,令人无法拒绝。
“好。”令姬扫一眼萧素,随意道,“母后说好便好。”
景妩于是回眸一笑,重回宝座,对楚帝道:“陛下何用担心萧将军。铁血男子,自有处世之道。”
楚帝甚喜,拥着她道:“当称会稽王。”
众人于是纷纷起身朝贺,笑容满面。而萧素神情如常平淡,并无喜色,只是按例跪地谢恩。
令姬亦是冷冷地看着他跪下又起身,身形分外挺拔。
戌时三刻,宫宴散去,空中孤月已照庭。
巍峨宫闱岑寂。
夜风吹得树影婆娑作响。有一人穿庭而过,正踏上回廊,却见到身前静立的女子,不由默然了。
令姬凄然地笑一声:“公子初。”
他月白的长袍更显皎洁,夜风中缥缈得不真实,仿佛就要消失了一样,怎么也抓不住。
“长安——妹妹。”
这四字他说来顺口,她听着却刺耳。
“长安?”令姬歪头反问道,“我如今是后周的长安,还是桓楚的长安?”
公子初皱眉,神色矛盾。少顷他回答:“如今天下一统,长安妹妹不要再执着了。”
“可你当初给我画了后周的长安。”
“那只是一座城,而你是一个人。”
令姬点头失笑:“是,眼下连那座城也不是后周的了。我想你给我的画也没有必要留着了吧。”
“当做回忆也好,彼时初画得很用心呢。”公子初弯眉笑。
“可我回忆中,这四月以来,只有楚军无尽的屠戮。甚至我的父皇——也尸骨无存。你觉得很美好吗?自然,那时公子初是过得很美好的。”
他一言不发,眸光满含歉意,十分真诚。
可是,可是……分明不关他的事。当他送她回到晋国后,去了遥远的边塞寻觅什么土壤,似要用来做陶瓷的。他为何要用这样歉意的眼神看她,他难道不知道,每当他以这样的目光看她时,她就会觉得很痛苦吗?
因为她无法仇恨这样的公子初。她甚至会心疼,会想要告诉他,不要抱歉,她可以原谅他一切罪过。
“你不要这样看我!”她忽然忍不住激愤道。
“好,我不这样看你。”公子初眸光渐渐变为怜惜,柔声安慰道,“长安妹妹,我送你回寝殿休息好吗?”
令姬拒绝:“不必。我走之前,只想问你,那日我躲避百鬼抓捕而闯入你作画的雅间时,你是否认出了我?”
公子初毫无犹豫地点头:“是。”
她只觉心底一片冰凉在逐渐蔓延,最终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问题,出口时嗓音都飘忽恍如隔世。“那你为何助我?你是楚人。”
“因为,”公子初顿一顿,仍是回答了她,“我知道,你不愿嫁给我,我想帮你。”
“就只是这样?”
她难以相信,竟然因为这样……因为我不愿嫁他,所以他帮我逃走,这表明……
“长安妹妹,这样已很好。”
“你说谎!难道不是你也不愿娶我,所以才要助我逃跑的么?”
公子初点头,但他也笑了:“可妹妹确实也不愿嫁给初,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吗?”
令姬狠狠地点头,咬牙笑着转身:“对,说得对。我根本不愿嫁给你。”
但我仰慕你。
非常非常非常地仰慕。
空空的长廊上她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