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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惊雷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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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承光殿入席,楚帝宣诸王入殿面圣。
鼓乐声大奏,数十名王公身着衮冕顺次而入。头前两排八人正是各州藩王,因鲁国公都督二州军务,故也位列其中。而后诸郡公按品级与封地大小依次入殿。江夏王所辖封地地处桓楚中心,又是荆州一大经济军.事重镇,再有今上胞弟一层关系,本应位列八王之首,但江夏王并未亲至,区区一名使节只好排入倒数第三列。
“臣等封公列土,嘉为率土之滨,谨记陛下隆恩,兹遇天宝元年十月十三日入京述职,钦诣于承光殿觐见,愿为桓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王跪地说得声泪俱下一般,听得令姬情不自禁打了个抖。想当年诸王回京述职的队伍中也有楚王桓余,他也说过同样的话,神情犹为忠贞不二。
“免礼,诸卿入席。”
此时鸿胪寺礼史与司赞女史上前引诸王入座按酒。鲁国公只觉引他入席的太监身形有些眼熟,但此人垂首在前,他一时无法确认。
“鲁国公请。”这名碧衣太监站至一旁替他按酒,他抬头却见一片雪白肌肤,眉目含笑,忽如春风来。
“啊!是你!”鲁国公压着心底的惊喜低呼。
陈雪衣斟酒递给他,微微疑惑道:“大人见过奴婢?”
鲁国公连连点头,接过酒还没饮就醉了:“今晨宫墙夹道上远远见了你一次。不知公公名讳?”
“不敢,奴婢陈雪衣。”他眸光中也仿佛积了一汪雪水。
楚帝广袖博然,意气风发,与诸王不时举杯,顺次询问几位藩王的封地状况。
终于轮到鲁国公。楚帝思及多年来与之问答,此人皆不能领悟深刻用意,反往往令他不好下台。眼下大宴,他决意随便问问敷衍了事,详细待明日节略呈上再批阅。“鲁国公,今年青兖二州民情如何?朕听闻风调雨顺,无贼作乱,这都是爱卿的功劳啊。”
鲁国公回过神拱手道:“臣不敢居功,一切仰仗陛下天恩。”
一众朝臣当即笑着附和,并纷纷举杯敬酒,暗赞鲁国公终于说对了话。楚帝心里很欣慰,笑盈盈地仰头要一口干。
“只是兖州境内齐国八月发生多起暴.民叛乱,安平国连环凶杀案两宗未破,以及东锤郡公信使被杀一案仍无线索,不知何人欺瞒陛下,竟言无贼作乱啊?”鲁国公很茫然,且义愤填膺。
齐国公与安平公齐齐咳嗽,呛红了脸。楚帝脸色发青,眼角抽搐。
“爱卿有心了,隐瞒不报之人朕自会发落的。如今像爱卿这等直言不讳的忠臣真是不多了。”楚帝咬着牙说完,鲁国公还眉开眼笑推辞一番,全然没察觉其中凶险。
此时宫乐舞姬鱼贯而入,水袖当风,娉婷多姿。众人看着,一时气氛又缓和起来。
崔贵嫔做样子敬楚帝一盏酒,楚帝也无好脸色相迎。自打景妩被废,公子初奉旨回谯国后,这几日朝臣不再上奏立太子,而是转为奏立崔贵嫔为皇后,以便主持即将成行的选秀。
楚帝想到景妩更加烦躁,永史台清冷幽静,不知她怎么样了呢……歪头目光随意一扫,却见角落处一名杏衣女子低抱琵琶,神情异样迷离,恍惚间一眨眼皮,霍然流下两行泪,映在凄清微带妩媚的容色上,格外惊心。
“你——”楚帝一指那名女子,众乐姬骤然停下舞姿跪地。“为何流泪?”
杏衣女子放下琵琶上殿叩首:“回陛下,奴婢情至深处,难以言论。”
“你抬头。”
杏衣女子抬头,面犹梨花带雨。楚帝却忽然一愣,仿佛看见了年少温柔的景妩,不由问道:“你叫什么?”
“回陛下,奴婢陈无衣。”
鲁国公对此无动于衷,转头去看陈雪衣,却见他拧眉作难色,目光直直盯着殿中琵琶女,又是惊慌又是担忧。鲁国公正不解,却忽听那女子说出自己的名讳,他是以喃喃念了两遍:“陈雪衣,陈无衣,雪衣,无衣……”
终于恍然大悟,拉了一把陈雪衣的衣袖道:“那是你的姐妹么?”
陈雪衣竟似格外痛苦,艰难道:“那是奴婢妹妹。”
鲁国公正待要说什么,又听楚帝大笑一声,赐酒于陈无衣,夸赞道:“于金殿弹奏竟将自己听得情深难忍,足可见你技艺超群。朕很喜……”
陈雪衣大惊失色,忙咬唇决然一狠,回眸看向鲁国公,哀求道:“大人,无衣她性格鲁莽,不能做陛下的妃嫔,万一不注意冲撞龙颜就是死路一条。奴婢无法,斗胆请大人救救她!”
鲁国公想陈无衣诸王大宴也敢情不自禁流泪,的确容易冲撞龙颜。暗忖不若自己向今上讨这个人情,顺便能将陈雪衣也一并带走,实在是件两全其美的事。左右今上即将选秀,彼时美人一个赛一个,只怕顾不过来。
于是他起身打断楚帝封妃的话:“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楚帝眯起眼问道:“鲁国公有何事?”
“这……”鲁国公面露为难之色,又略带羞赧之意。
楚帝见了不禁一笑:“说罢。”
“是。不敢欺瞒陛下,臣对无衣姑娘一见倾心,但内室十分泼辣,容不得任何妾婢。不知可否请陛下垂青,将无衣姑娘赐给臣,并派一名内侍宦官一同回乡。此来内室摄于陛下威严,自然不敢造次。待日后两人和睦,臣一定送内室宦官回京,当面叩谢陛下隆恩!”
鲁国公语毕,周遭大臣王公无不大吃一惊,对他的蠢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这事正常人都知道应当欺瞒最好,眼见今上已开口,再晚半句话封妃的圣旨就下来了。他倒好,竟敢大言不惭跟今上抢女人,还要捎带一个钦差宦官去给他镇场子。
萧素与令姬同席,闻言只觉一股血气上涌,眼前不知怎么就花了。他努力偏头去看她,果见她低头意味深长的微笑。正想靠过去有话说,却发现丝毫力气也没有,人一歪便沉重地砸在令姬肩上。
她毫无防备之下被砸得胸口一痛,整个人瞬间僵硬,脸色微微发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
“你醉了?”
“嗯……”萧素强悍冷峻的气势尽消,只能靠在她肩上迷离地应声。她不禁想到陈雪衣的药真是够劲。
楚帝深深地盯着鲁国公,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实在很想给他一顿大耳刮子。但楚帝毕竟忍住了,笑得很冷:“哦,情有可原,但不知爱卿想要朕派谁与你一同回去呢?”
“回陛下,臣以为无衣姑娘的兄长陈雪衣便很好。”
楚帝顺着鲁国公的手指看去,见到垂首而拜的陈雪衣不由一怔。旋即想起数日前自己踏入昭阳殿时,这个太监将手牢牢按在高御史伤口上,抑制血液流失。那时他的脸色很苍白,眸光却很平静。
白鬼的弯刀就悬在他头顶。
“她是你的妹妹?”楚帝问道。
陈雪衣答:“回陛下,正是。”
“好……那你可愿随你妹妹一同离京?”
“全凭陛下做主。”陈雪衣叠手叩拜。
此事已成定局。天乐署宫令心底微叹陈雪衣兄妹果真好手段,竟让今上与鲁国公争抢。他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的,毕竟正主都去了永史台,一个影子又能如何。要说陈无衣美是很美的,但在长安公主面前,也不算什么。今上怎么偏偏……宫令甩了甩脑袋,挥手换下一队舞姬。
令姬此时离开,称萧素醉酒,先送去休寝。及至出承光殿大门,她便将萧素推给了宫人,命她们将之送去偏殿暂歇。
一名太监见到她便冲她行礼道:“公主。”
她回身进殿,听到行礼声不过偏头微微一笑,点头道:“嗯。”
她进入殿内,这名太监也疾步离开。
令姬方才落座不消片刻,一名身着甲胄的信使不顾殿门太监阻拦冲进来道:“陛下!八百里加急密报!”
楚帝神色一肃,招手道:“呈上来。”那小小的信纸展开,他看清“派往东陲协助捉拿司马消难的一万卫士命葬青州历城峡谷”这一行小字后,沉默了须臾,目光在“青州历城”四字上打转。良久他淡淡地折起密报递给内常侍,道,“收好。”
“你候在殿外,宴毕后朕有话问你。”楚帝挥手令他出去,重奏舞乐。
大宴在微妙气氛中到了尾声,最后一场歌舞时竟又见领舞者起舞时泪流满面。楚帝不禁冷笑起来,命众人停下。舞姬微喜,但不敢表露出来,仍哭得楚楚动人。楚帝没有问她,而是转首问:“鲁国公,此女亦是美貌动人,朕看好事成双,便一并赐给你如何?”
鲁国公对女子实无兴趣,遂笑着拱手道:“陛下隆恩,臣已得佳人,不敢再受,此等艳福只有陛下可享了。”
楚帝笑容更加灿烂,他这言下之意,无异于火上浇油。
“来人。”
一队禁卫从丹陛下进殿来。楚帝指着那舞姬淡淡道:“大宴失仪,寓意不吉,拉出去赐死。”
禁卫于是押了舞姬往外拖,她已吓得瑟瑟发抖,哭喊着连连求饶。然楚帝只笑道:“东施效颦。”
很快大宴已毕。
令姬即刻行往永史台,但还未到殿前便被楚帝身边内常侍火急火燎地请了过去。
上书房里只有楚帝一人。他负手立在最上方,手中揉捏着一团纸,听见推门声只道:“令姬,你可知方才那道八百里加急密报里写的什么?”
她停在殿中。四周窗户紧闭,左手旁小几上放着一只雕花五爪龙纹香龛,淡淡的香味随着青烟缭绕沉浮,嗅得人心也上下晃动。
“不知。但见陛下神态从容,想必不很要紧。”
楚帝将手中的纸团抛给她,回头面上扔瞧不出什么异常。
令姬接来一看,先是微惊地一喜,随即又很快蹙眉,最后又冷冷地讽笑。楚帝凝视她细小的神态变化,不禁想到原来有人可以这样美的。渐渐他越想越觉得周遭一切不复存在,胸腔里快速跳动的心脏他已能清晰听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陛下疑心是我动的手脚?”她看完抬头冷笑,却见到楚帝近在咫尺,脖颈微红,双眼好似发狠一般有火气。
令姬愣一愣,不见楚帝出声,又神情怪异,不由往后退。楚帝却突然一把搂住她,低头吻在她脸颊——原本他是吻唇,只是她偏头躲了过去。
“朕现在不愿去想那些……”楚帝含糊不清地道。
她震惊了片刻,很快回过神,脸颊边散发温热的湿润与极淡的龙涎味道,令她只觉腹中一阵反胃,方才大宴上吃的尽数要吐出来了。令姬一把推开他,干呕了几下,连忙伸手掩着唇,不顾礼仪奔出上书房。
楚帝也怔然片刻。他目光缓缓环视殿内,猛地勃然大怒,一脚踢翻身旁小几。那只香龛也烂在地上压熄了焚的香。但这仍不能平息他的欲.望,反而因此更加强烈。
“来人!”他几近咆哮地吼道。
殿外陈雪衣被传唤来,听见声音便低头弓身而入:“陛下有何吩咐?”
楚帝指着那香龛问:“这是谁焚的?”
陈雪衣抬头笑道:“回陛下,奴婢不知。”
楚帝盯了他雪白的面庞一会儿,无端端觉得很像方才的令姬。他于是伸手去触摸陈雪衣的脸颊,后者微微一颤,询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楚帝好似被惊醒,他蓦然收回手冲到窗边去推开两扇雕花大窗,极力地深呼吸。他感到无比的恶心,从头到脚,他不能相信自己竟做出这么恶心的行为来。先对景妩的女儿,后对一个宦官……
良久他镇定了,却不愿回头面对陈雪衣,只背对而问:“怎么是你进来了?”
陈雪衣声音有一丝飘忽,好似还在惊讶,听得楚帝越发觉得烦躁,“是陛下派内侍监的公公传奴婢来的,说是有事要交代。”
楚帝记得。自己既疑心令姬,又疑心鲁国公,故而宣陈雪衣觐见,以便令他在鲁国公府时暗中调查,随时禀报。
“哦,对,朕是有事要交代你。”
……
不久陈雪衣面容平静地出了殿门,不动声色将一块黄绸塞进衣袖时,仍听见殿内楚帝咬牙切齿地对内常侍怒吼:“把这个人给朕找出来!碎尸万段!”
陈无衣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走到御花园僻静处,他开口淡淡道:“把剩下的香藏在天乐署宫令房里。”
身后陈无衣面无表情,没有作声。
他微笑道:“怎么?无衣妹妹不听我的话?你忘记公主让你一切听我吩咐么?”
她咬牙少顷,质问道:“为什么让我偷入上书房焚这种香?为什么要害公主?”
“你忘了我的话,不能问的不要问。”
“但我绝不能背叛公主,我不能让你害了她。”
“害她?”陈雪衣回头深深地望着她笑,“我是在帮她呀。”
她看着这样的笑容一时语噻。
越二日,幽州都督紧急谍报抵达京都。楚帝立刻命萧素整军二十六万出战,封北伐大将军,幽州都督为副统,全权协助将军一切北伐军务。
次日长安公主上折子称病,此病与京都气候不合宜,欲迁往会稽郡静养。百官听到消息都以为实属无稽之谈,先不论这病来得蹊跷,真假难辨,单说楚帝也绝不肯放虎归山,使之脱离控制范围。
然楚帝每每思及上书房之事便觉如芒在背,正好不想面对令姬,当即准奏。百官不知其中玄机,纷纷私下里议论,真觉得是咄咄怪事。也没见哪天太阳是从西边升上来或是老天下钱雨。
又过三日,诸王离京回郡,浩浩荡荡的车驾队伍一排一排从城门驶远,好似热闹繁华的京都一瞬清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