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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嘉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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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仲秋大旱,原本水源匮乏,仅靠南部运河和周边泾、渭两河输调才能供应都城几百万人口需水的系统终于在这场大旱中停止运转。北方的气候向来少雨,华北、直隶两省也受到旱灾波及,自顾不暇,从邻省调水是指望不上了。既然调水不可行,就只能指望老天开眼了。旱情持续三月,百姓们精打细算,除了饮用外,能省的都省了,可自家的水缸眼看就要见了底。黔首们从小浸润在“人若是做了错事,老天爷会降灾”这一套说辞,遭遇这种天灾,只能指望皇帝陛下表个态了。
今上采纳大臣的谏言,斋戒祈雨,甚至依言下了罪己诏,表示“朕自登极来,薄德藐躬,上干天咎,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可是旱情仍没有得到缓解。
镇国公主今年来有如日中天之势,平时行事骄横跋扈,众臣心中皆存不满,只是引而未发。偏巧与主持新政的王卿相政见一致,群臣对这二人焦头烂额,奈何不得。此番更是不愉。
这一日早朝,有宦臣上了《万民骸骨图》。今上注视此画,冷眼旁观新旧两党唇枪舌战,陷入了沉思。吕惠卿见情势不好,见机传信给正在休沐的镇国公主。
镇国到政事堂的时候里面正闹的凶,议事本没通知镇国,眼下她想要临时参与,因为之前没有这样的先例,镇国又是当红的主,侍卫正左右为难期间,一个有眼力的小宦官忙进去禀告,镇国见状便在石阶上静候。
也许是出门急,没来得及关注天气,冬日的寒风吹着,便觉有些受不住。这冷意似沁透心脾,近日诸事烦忧,有精疲力竭之势,站得久些,腿疼的旧疾便有复发的趋势。
这旧疾还是前几年冬日在安阳城落下的。镇国本就体寒,又是南方来的,等到京师十月飞鹅毛大雪时,虽然欢喜,到底受不住寒。又因受二皇子牵累,住处被内务府克扣炭火和棉被去,整个冬天是硬生生挨过去的,稍有些风雪就膝盖疼的毛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说起来但凡在辛酉宫变中捡回一条命便是不错的了,留下些小病小痛的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最终她等到了。
镇国还在回忆往事,便有小宦官前来回禀,说是陛下让赶紧进去。镇国见情势紧急,也来不及道谢,匆匆赶到,一进门发现,朝堂上两党正争执得面红耳赤。
一年轻郎官禀道:“今年秋月,京都大旱不止,陛下祈雨竟不见缓解。流民连绵千里,紫禁城城门外尸骨累累。兼之新政施行,切急太过,百姓哀鸿遍野,望陛下明查。”
王知事不善言辞,未能及时反驳,只听见一向以文思敏捷著称的欧阳政事朗声道:“天降异灾,正是祸起之兆,如若不及时更改,恐有烧手之患。大旱不解,人言可惧。且祖宗之法不可改。臣等恳请陛下停止新法。”
新党根基较弱,多是些位卑言轻的新进官员,面对大佬的咄咄逼问,难以插得上话。素有拗相公之称的王相一时情急,正好蹦出那一句流传千古的话,“天变不可畏,人言不可惧,祖宗之法不可守。”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欧阳政事等人见王相犯了这样的忌讳,皆忐忑不安地望着陛下。新党诸人也为此话惊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吕侍郎满以为镇国公主到了以后,老师一定会如虎添翼,遂频频看向镇国,岂料这位公主,自来了以后,只是认真瞅了瞅那画,之后便一言不发,端正地杵在那里。
两方争执已接近尾声,嘉成帝疲惫地示意内臣退朝,朝臣三两离去,王荆公见陛下意不为所动,欲做最后一次努力,上前劝道:“圣上,昔日虞舜是在铲除四凶之后,才得到的升平之治,如今正是陛下毫不犹豫,铲除四凶的时候!”
说完,圣上未有所表示,只听见一直一言不发的镇国公主忽然开口:“王相公也不能用四凶,去铲除四凶。”说到“四凶”的时候特意停顿,且加重语气,意有所指。
王相尚且不能理会她是什么意思,便有内臣请镇国公主入内觐见。来不及询问,离去的时候一直想着镇国最后那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殿内,镇国端正行礼,照例受到嘉成帝礼遇,赐座。倚在雕花塌上,看到嘉成帝不复堂上威严神情,脸上颇现疲惫。
帝年届而立,仍是精力充沛、有所作为的年纪。镇国凝视龙颜,眼前闪过府上的棋子,朝堂的声音以及易变的故人心。沉声道:“臣请乞骸骨。”
嘉成帝这一天被群臣鼓噪得不行,以为镇国此来必是商量大旱、祈雨、罪己诏、变法之事,谁知她开口说了这么一句,愣了一晌,才应道:“因为那个女人死了。”说罢又笑道,“朕竟不知,你原是个痴情种子。”
镇国苦笑道:“之前,臣也不知。”
“我们多么艰难,才走到这一步。你竟然,要抽身,为了一个女人!”死了多少家才走到这一步,她竟然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庶民抽身。多像个幌子。“你考虑清楚了?”
“臣为许氏之女请封。”
嘉成帝有一瞬间不能相信,跟前这个口口声声家国社稷私底下却岿然不动的女人和十年前跟自己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那个少女是同一个人,因为少年在自己的记忆里是那么真诚而笃定,可眼前这个……良久,终应道:“可。镇国,你再想一想。”
“臣今当远离,有一肺腑之言,不得不发:昔者西汉末年有阉党、东林党之争;李唐末年有牛李党争;今王相主持新法,竟使朝堂分为新旧二党,殷鉴不远,还望陛下三思。”
嘉成帝一直想不明白,当年是什么支持这个女人拒绝自己。以帝王至尊许以椒房中宫之重,竟被直接拒绝了。难道之前少年相知,志同道合,以及十年如一日的相互守望,这些都没能转化为女人对他的爱情吗?或者是她见过更好的,或者是她对孔孟之道的信仰超过了对人的感情。
那个时候虽然不解,想着虽然不能得到她的心,到底能得到她的忠诚,而如今连这忠诚也得不到了。“朕知道了。镇国……”嘉成帝露出无声恳求的神情,心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但镇国不为所动,继续道:“陛下,立后吧,皇太子殿下还小,需要一位母亲。”嘉成帝即位来,还未立后。为的是已经立了前朝懿德之子为太子,若是以后宫有子者为中宫,则太子之位不保。若如汉宣帝旧事,后宫又没有无宠无子行事谨慎的人选。后位空悬,储位他置是国之大忌。群臣正极力反对,嘉成帝又推出新政,众臣自顾不暇,议立皇后的声音便偃旗息鼓了。这话是朝中忌讳,鲜少有人触这个霉头。镇国是知根知底的旧人,之前从未提过这茬,却在致仕前刻劝诫陛下,不知何意?
“巩成后虽然一生无宠,但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保育太子,父兄封侯,他日有子为帝,是一个女子的至高荣耀了。前朝后宫,往昔来者,陛下深知,世事又怎能两全?”镇国似有所感触。
“朕见不得有人因朕的缘故,像朕的母后一样,孤苦一生。”嘉成帝最终开了口,算是解释道。
“有时候深情,即是薄情。”镇国行三跪九叩大礼,道,“臣走了,陛下保重!”
“子寿,离开前,去和灵犀告个别。”嘉成帝突然道。镇国微微颔首。
镇国离开时,回望了帷幕重重的殿堂一眼,依稀记得十年前深宫中俊朗的锦衣少年,那时候他想什么全在眼里;而现在,她清楚她面对的是一位君王,深不可测。走在青石板上,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想到:“没有什么是值得苦苦追寻的,可叹我到如今才看破。”
(六)
清河郡王府。这位清河郡王是先帝幼子,行九。与前朝诸皇子相差近十来岁,辛酉年间还是个懵懂童子。今上即位后封了个郡王,专待加冠后再封王遣之国。如今年方弱冠,性子最是洒脱。李氏是他新近提拔的总管。
“你打探真切了?崔落花是去镇国那儿教小孩的?”小郡王急切问道。
“回郡王,是。听说那孩子是公主故人之子。”李总管谨慎答道。
“故人?原来她也是有故人的。十年前她凭空出现在京师时,就毫无身份背景,如今炙手可热,多少路人马打探她的过往,都无功而返,反倒教人怀疑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现在倒凭空冒出个故人来。”郡王嗤笑道。
“奴才还听说,公主今天向皇上请辞。”
“此事可当真?”
“再确切不过。为了探听这消息,府上还折损一颗好棋子。”
“若真是如此,那我可越发不敢小看这个女人了。十年前她孤注一掷将宝压在二皇子身上,谁能预料端平年间夺嫡之争的最后胜利者?现今,二皇子登基,可笑那些无知腐儒评论她无功居高位。无功?从龙就是最大的功。到了能只手遮天的今日,她竟敢脱身?她也能脱身?”
“奴才进府时日不久,尚且理不清这其中干系,若是能得郡王指点一二,日后办事也能得力些。”
“今天本王高兴,便提点提点你。说起来今上、镇国和太子这三人的关系还真是错综复杂。传言今上即位后,感念有人寒窑苦等三十载,有意立她为后,竟被拒绝了,结果封了个不伦不类的公主。”
“奴才听说,皇太子殿下,是镇国公主所出?”李总管低声问道。
“笑话,这事旁人不知,我却知晓得清楚:现今太子是前朝懿德太子的遗腹子。皆因我母妃与懿德的生母有姻亲关系,两家走得近些。辛酉宫变之后,太子被废,这孩子尚在腹中,逃过一劫。这孩子就出生在掖庭,给这孩子接生的接生婆、身边的乳娘还是我的人。等到今上即位,便将这孩子寻了来,立为太子。杀其父,养其子,真是我那二哥能干出的事情。听说镇国也收养了一个小孩?哼,喜欢养别人的孩子,这二人真是天生一对!宫中秘辛听多了折你的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奴才的确还有一事不明,今次镇国公主请辞,是怎么回事?”
“此事若是真的,那说明这女人还真是聪明。今上明着宠信她,其实不过是烈火烹油,拿她当枪使。帝王心思,本王还不清楚?依我看,今上不过是想推行新政,朝堂上就只有她和王相两人支持,有她在,便分了群臣的许多怒火去,使得王相能够更放得开手脚。两党争执越来越激烈,她此刻不抽身,那便等着千夫所指,不病而死吧。至于今上会不会同意,还要看后续。”
“奴才斗胆问一句,若是消息确切,公主真有隐退的那一天,我们要不要?”说着做了个恶狠狠的手势,补充了一句,“去年镇国和府上争河西之地,可是嚣张得很!”
“她若真想致仕,不等我们动手,自然有人要生吞活剥了她!差不多,今天就说到这里,好好办你的差,密切注意那边的动静,下去吧。”小郡王横眉一挑,玩味道。
“喏。”李总管谄笑着退下了。
(七)
镇国上朝回来,嘱咐卿源雅道:“明日是冬月初四,准备些时令水果,孤要出门祭拜故人。若是有人来访,一律不见。”
第二日清晨,镇国一身缟素出了门,直至日暮方归。卿源雅忙迎了上去,道:“主上辛苦,快,洗洗尘。臣备了清茶。”
镇国接过锦帕,擦过手,问道:“今日府上可有什么事?”
“并没有什么,参知政事王相遣了吕侍郎邀主上过府一叙,倒是吏部侍郎苏眉山,平常与我们没什么往来,今日来府中,说是突得了一首好诗要与主上切磋一番。还有清河郡王府上的李总管,不知有什么事。臣按照主上的吩咐,一一打发了他们去。”卿源雅试探地问道,“臣想是错过了什么新闻吧,竟不知何故使得府上门庭若市?”
“无他,这些人只是想探听孤辞呈的消息是否真切。”镇国淡淡回道,说罢往内堂走去,又问,“广陵功课如何?”
“崔先生夸许小姐天资聪颖。”卿源雅问道,“公主正当盛年,激流勇退,何故?”
“孤只是倦怠了。”镇国斜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卿源雅等了许久,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听见镇国说,“不过是淌混水。陛下发起新政,是希望能够挽狂澜于将倒,谁又知道不会走向反面?前朝修缮大运河,本意是为长治久安,反而加重了百姓的劳役,加速了王朝的衰亡。殷鉴不远。”
“今上的本意是借由新政,革除旧弊,重振我大莒雄风。王相又德行出众,熟悉地方政务,准备改革达二十年之久。今上在未登极之前深谙朝政旧弊,改革之心不可谓不坚。如今新政推行数年,如何?”
“改革阻力之大难以想象。前朝老臣,德高望重,全部反对新政,无一例外。朝堂裂为新旧二党,整日争论不休。新政措施下行,地方无人响应。王相手中无人,竟只能启用吕惠卿那帮小人。投机的以新政为幌子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民间必然怨声载道,只是上头不得听闻罢了。朝政之弊,积重难返。不得人心的改革,不会长久。”
“在新政之始,我信心满满,以为先南门立木取信,再刑其傅,黔其师,渭水为赤就成了。再不济以迁都为名行变法之实。可是这些只是纸上谈兵罢了。如今既于新法无益,尸位素餐,不如让位以俟贤者。”
“不知主上竟有故人殁在京师?”卿源雅小心问道。
镇国扭头看了卿氏一眼,微微一笑,神色温柔,轻声道,“是陛下爱的人。”
京师王府,王相得知确切消息后骂道:“无知妇孺!”暗想,“镇国这一走,新法的推行又该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