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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番外、菩提缘 ...

  •   如今的公子如玉,却不计,当年青春正茂,世间对沈嵁的风评一贯是分了两极的。江湖里赞他豪烈,有胆识亦擅谋,谦谦好风流;而生意场上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好的坏的表里各参,哪家的说言里不编排?庶子当家,工于心计,又骄奢淫逸,几年里硬生生堆砌出一个声名狼藉的沈越之。
      两相径庭,何以为真?说实话,沈嵁从未在乎!
      他就是一根筋地守着偌大的家族,守住生意和地位,着了魔地等着盼着,等有一天沈家真正的儿子肯回来,便将这一切如数奉上,完璧归赵。
      沈嵁的半生是不曾放下过自己的半生。念父母高堂,念族亲宗脉,念着一个失魂落魄同样执念深重的弟弟,唯将自己放在了生活之外,茕茕孑立,两手空空。
      直到突然地,有了师父。
      那人并非凭空冒出来的,伊在桥上,吾在岸头,小河水寂寂,盛不下南来北往的忧愁。时年,沈嵁才十六岁,来见弟弟不得见,枯等三昼夜,独行到水边。他望水中一抹虚影,是自己非自己,飘飘渺渺似哭非哭,心头蓦地一空,恍惚踏错。
      飞石入水,惊散几羽悬游水面的水虫子,涟漪圈圈漾开去,庶几还原。
      沈嵁讷讷举目望去,那一位青衫客眉目含笑,宛若慈航西来将俗世的痴人度一度,只劝他:“这水不太深,恐怕不能遂了小哥的愿!”
      细细回想,实在没有行过拜师之礼,一切都顺理成章得如梦非真。可这个师父啊,当真从来不骗自己的!不问缘由地待沈嵁好,疼他教他,救他的命。一年一会的短暂,比年节更充满仪式感。说好了在秋天,说好了团圆。
      私心里,沈嵁压根儿不在乎这个人教不教自己独门的精深武学,哪怕仅仅是一起给竹寮前的花圃除草,哪怕补补屋顶加固院篱,哪怕,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沈嵁自己真实的身份,只能同师父见一面共几天,便值得一年的等与盼。什么真相阴谋,沈嵁全不管。这人是“师父”,沈嵁只需喊他师父,信他敬他,盲目地躲在他身畔求一份独一无二的慈怜,如父如尊。
      那一年病得狠了,拖住残躯勉强来会,临别说不出诀离的话,依依目送,泪眼里失了向往。遽然倒下来,醒时却还见着师父,心疼地抚他,怪他:“痴儿啊,究竟是一别两散心远情薄了!为师此去若不返,你何堪?为师何堪呐?”
      沈嵁泣不成声,孩子样执着地问:“师父,有一天徒儿无处可去了,您会要我吗?”
      师父哪里不要他过?只是他,一再地却步,不敢倾诉,不忍靠近,不想拿自己一身污秽腌臜的世俗气沾染了向佛之人的高洁,望着他始终如一地清静自然,心有明灯,远远地闪亮,成为一豆自己遥遥祈望的指引。
      所以才在第七年的五月节前孤注一掷地坐在竹寮前心存侥幸地枯等。一夜淋漓,仲夏的风雨不凛冽,打在失落人身上仍是凉得战栗。衣衫湿了复干,沈嵁眼泪亦落尽在白菩提珠串的表面,一十八粒莲花灯笼雕纹的念珠,寓意白莲生香,心灯长明。珠串下压住了言不由衷的长信,始终未将心底百哀流露一二,言难会,道珍重,独来又独去。
      牵马出镇口,板桥上心痛骤作,走不动,还依着桥栏歇一歇。想过往,想今朝,想不通八年苦守,为何弟弟依旧食言了?从医哪里不能开馆坐堂,为何非要离家远去浙南?江湖几时得安逸,为何归隐不是回返故里,而向他方?
      为何呀?为何自己什么都担下了,仍旧得不到世间最普通的阖家团圆?
      离家前又一次的冲突与质问,就连主母身边的仆妇都冷言相向,疑他恨他,以为他暗中筹谋,逼走了嫡子正宗。
      可笑十四岁在生意场上崭露头角,他挣来的每张地契房契上都落了沈晴阳的名字,家中一应钱款也全计在弟弟名下。沈嵁不谋沈家一草一瓦,一旦父亲废他的印,非只那些生意上的契书要作废,他这个大少爷亦将是一无所有的。
      沈嵁盼着自己一无所有的那天。偿还了养育之恩,一文不名地去往江湖,去找师父,贫穷但快乐地种花养草,生求一方草铺,死得七尺薄棺,一抔土,一世清。
      然而没人信他。
      谁都不信守着庞大的财富未有分厘入私囊的清白,世俗人眼中,没有人是清白的。富贵人家的少爷,愈加不会清白。
      “越之?”
      一声包含猜疑的低唤惊醒了怔忪的沈嵁。神情涣散地辨来人,认出是晴阳的师兄,无为馆首徒柳添一。
      尝试牵唇笑一下,到底难掩虚弱。
      柳添一蹙了眉,却非关切他身体:“晴阳不在这里。”
      沈嵁错愕,呼吸一顿,神情不稳,眼中浮上三分痴癫。
      “你们就这样讨厌我?”
      “……”
      “是不是我就该追在晴阳身后一直跑?他去哪儿我去哪儿,没有他,我连经过的资格都没有,是吗?这里,那里,只要晴阳不在,我就不许来,我不能、不能——”
      沈嵁忽然说不下去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哽咽了数月来的重重怨怼,手抖身颤,大热天如坠寒窖。
      柳添一直觉不好,三指探出欲叩其脉。沈嵁下意识出手擒拿推搡。柳添一恍惚眼前光影掠过,一闪神,沈嵁已飞身落在马上。
      “抱歉!”他按着心口喘气粗重,“是我失态了。”
      扯缰回马,欲要斥蹄,倏又抬头望来路,眸色里哀千重恋千重,万念俱灰。
      “放心吧,我不会再来了!此生,也许,呵,不来了!”
      话音落,抽鞭催急,纵马扬尘疾驰而去。
      柳添一立在徐徐飘散的烟尘中将他的别言反复咀嚼,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番外、菩提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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