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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二】 ...

  •   夜色浓,人还未将息,忙碌的身影往来穿梭,偌大的府邸灯火隆盛,似要照夜长明。
      盘坐守一的凌煦曈空中徐徐吐出一缕白烟,睁开了眼。
      “爷!”妻子趋上前,欲要搀他。反被他握住手,温柔地笑起来:“没事儿媳妇儿,好着呢!”
      左右观瞧,冉云犹自做功调息,傅燕生的情状则有些堪忧。
      医术分科,无为馆里论起解毒,柳添一师徒俩自是包揽了首席与次席。此时他们正围着傅燕生神情肃然,片刻不敢掉以轻心。
      望着犹在昏睡中的傅燕生,凌煦曈十分不安却也不敢随意过去打扰,便下榻来,去顾一顾冉云。
      蒸腾的雾气在冉云头顶缭绕,唇上渐有了血色。乍然间一股气劲自他周身扩散开来,扰了一室的烛火。
      “云哥感觉如何?”贺常惜轻柔地与他擦去额上汗珠,眉目间难掩忧色。
      冉云也是笑笑,同凌煦曈交换一眼,只道:“无碍!”
      于是各自稍安,坐下来理头绪,定手段。
      凌煦曈始终攥着妻子的手,深蹙眉:“兴师问罪只怕行不通!”
      冉云倒平淡:“许多年不招惹官面上的人了。”
      乌于秋冷哼:“我不犯人,奈何人来犯我。”
      冉云瞥一眼凌煦曈:“二哥不必有顾虑,说你的决定就好。”
      凌煦曈眸中蕴含可怖的狞烈:“多少血都抵不上一个燕哥哥,抵不上越之!”
      “那也要他们知道疼。欠命还命!”
      “可越之真是他们害的吗?”乌于秋将要哭了,“那只是一封信,自作多情罢了,写信人不怕被人笑,只怕失去。害死越之的是孤独!是我们没有把他留住。四年了,他依旧停在门外,患得患失,不敢伸手又无法转身,就那样立在原地战战兢兢等着谁来牵他一把。我们自以为捉住了这条命,其实并没有捉牢,一场猜疑就把我们冲散了。我们又把越之落下了!”
      抽噎声压抑着响起,眼泪缓缓划过贺常惜的面容,洗去妆粉,愈显哀戚。冉云没有劝没有哄,揽过她来祭出自己的肩头,容她依偎抵靠。夫妻的相濡以沫,是你不说,我也知你想晓你痛。
      “爷,我想爹了!”乌于秋眼角有泪无声滴落,“想他几十年里一个人的时候总在想着什么?是抱负,责任,恩仇,还是回忆里一家团圆的场面?我一直以为他将娘的哨子给我是认同我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可那是娘唯一留给他的念想了,为什么舍得给我?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认他是爹。爷懂吗?”
      这女子没有爹娘的。她被遗弃路边叫师父捡着带回家养大,师父没了她就一个人在江湖里走,又被凌煦曈捡回家。她口中的爹名叫冉行,是冉云的生父,自己死乞白赖认的小爹,也是她此生唯一喊过“爹”的人。
      凌煦曈目光直直的,突然像个孩子:“我懂!五爸是怕自己有天不在了,哨子不响了,便没人再会记得五妈。就像四爸把死去孩子的玉坠送给小海一样,他不是真的要把小海过继过去,他只想这世上多一个人记得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孩子,记得他为父的遗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念念不忘,一辈又一辈地往下传,妄图跨越时间的桎梏造一个长长久久。因为信世间有轮回,怕来世不识今生的容颜,缘难续思念难续,空怅惘,白走了奈何。
      “爷,明日我去洛家!”
      面对乌于秋的恳切,凌煦曈难以拒绝。

      有的人死去了便好似酣眠好梦,安然沉静;有的人睡着时却仿佛不欲醒来,混混沌沌死气沉沉。
      凌鸢没有见过逝者若生,她只看见一个寻死未死的沈嵁,睡得了无生趣。
      自午后到日暮,如今夜已去半,她还坐在沈嵁榻前。人们从不曾想到她能这般近乎入定的僵坐,不吃不喝不动,宛如执拗的石刻,固守此处。即便父母也不来劝她休息,凌煦曈夫妻对这个长女的教导与放纵,一切的意图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然而尚有安或是理解的,便将能屏退的人都遣了出去,自己留下来陪她坐,陪她等。
      许是木了,懵了,所以尚有安几时怎样出去的,凌鸢并不未仔细在意。她只了然屋里此刻只剩了自己与榻上这个人,她好想过去抚一抚他眉间的微愁,轻轻喊他起来。
      可他肯醒么?醒来后又是否乐于再见此间人,再见这一世迷离繁华?
      ——不知不觉,凌鸢的手犹豫地伸了出去,随时将能触摸上沈嵁的面颊。便是这样微妙的时刻,恍惚看见双睑下珠目在滑动,凌鸢手顿在半途,愣愣地看着沈嵁醒了过来。
      彼此无言的凝视,凌鸢怕是假的惊得屏住了呼吸,沈嵁明白都是真的无奈吐落叹息。
      这一声,凌鸢信了,信沈嵁活了,醒了。
      翕动的双唇拼凑不出音节,打开的喉咙挤压不出声调,凌鸢似哑了,来来回回看沈嵁又向门边张望,恁是喊不出来。也不知该喊谁来,喊来做什么?
      “哎呀——”起身时才发现膝头已无知觉,她便直挺挺猝不及防地扑下去,跌在沈嵁身上。跌下去,竟不想再起来。
      凌鸢的脸颊贴着沈嵁胸口,喃喃地说:“若我可以试着原谅,你便试着生活,为什么要食言?”
      沈嵁食言了,此时无言可辩。
      “师恩胜亲恩,要侍奉三爷爷终老的,为什么也食言了?”
      “……”
      “你既食言,那三爷爷还牵挂什么?我又该原谅谁?”
      “……”
      “莫无居士,嗳公子,沈嵁——”凌鸢指间摸索到沈嵁腕上的绷带,小心翼翼摩挲着,“你的心好硬啊!”
      沈嵁手臂微微颤了颤,终究没有闪躲退避,任凌鸢反复轻柔地抚那伤口,随后将他手捉住。
      少女的掌心微温,纤嫩柔软。
      “怎么办?我哭不出来!”
      “小墨走了,我肯哭。你在我眼前死过两回,我就是哭不出来。明明很难过的呀!”
      “好不好别再这样了?别死在我面前,行吗?”
      无论凌鸢说什么,对方都没有任何反馈。不答应不拒绝,不声不响,叫人感觉她只是在跟一块碑说话。可凌鸢不在乎。她不要你问我答,因为对沈嵁,这一天里发生的一些事她不确定要不要说出来。
      小院另一厢里睡着蛊药难解的燕伯伯。不能说一筹莫展,然而柳添一加上小堂,全都不肯说一字的结论。一场生死难料的赌,燕伯伯应该是知道的。所以才对附耳过去的妻子悄声说了私语,好看地笑着,未将愁苦的病容留作遗在世间的最后一瞬。
      这夜过后,凌鸢真的相信大伯母拾欢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她也不曾落泪过。面对可能的生离死别,一句怨怼都没有,一声挽留都没有,燕伯伯笑,她便笑,缱绻的吻覆上夫君的眉睫,宛如虔诚的祝祷。随后她返身出去,牵领着所有的孩子去往伶仃阁,告诉他们守望,不可怀恨,也当铭记。
      而就在一室之隔的房间内,舅舅晴阳将要疯了。
      莫大的悲怆裹挟了过往的遗憾席卷而来,几乎将那人的神智吞没。晴阳抱头痛哭,空自诘问,不明白矢志悬壶却为何总是救不到最亲最爱的人?此生太过宿命,入江湖弃江湖,生死悬一线时未尝惊怕,最终得来一记“诡郎中”的声名,又何用?
      无法面对的时候骤然面对,不该逃避的时候盲目逃避,晴阳觉得自己总是在错误的场合做错误的选择,生活和生命全都辜负了。如今再要他迎接兄长惨烈的结局,十多年积累起来的自信竟顷刻崩塌,心碎了,神散了,仿佛痴人渴梦,闭塞了视听,绝了出口。
      总是槐真拥着他,自幼年到夫妻相顾,为他而来为他离家,只将这一个人的所在当作归宿,所以才显得沉着。一些事,大夫做不到,求不得医,还只求心。
      家中的男人们,凌鸢自问比不上。家中这些女子,她自凛亦及不上。与武力无关,与智慧阅历都无关,她的无能为力是因为错过。君生她未生,过往那些惨痛里她没有参与过,好话似空洞,安慰俱徒劳。因此凌鸢哭不出来,难过的形状是空落落的,心中陷下好大一个坑。
      疲惫地伏在沈嵁身上,并非是在耍赖求安,凌鸢只是累极了,突然无法移动。这庞大的家庭,有血缘无血缘的亲人们聚拢在一起,对凌鸢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这夜一人求死三人伤病,家塌了一半,凌鸢的生活也塌了一半。
      噩梦一样!
      ——凌鸢竟累得睡去了。小手还紧紧捏住沈嵁的手,迷迷糊糊呓一声:“真香!”
      那是尚有安衣上沾染的佛香,被门外的风吹拂进来,袅袅淡淡。
      他进得屋来,取一领披风与凌鸢盖好,犹是慈祥地注视沈嵁双眸,劝他:“再睡会儿!夜头不长,天就要亮了!”
      沈嵁稍稍偏头去望纸糊的格栅,室内的烛火太盛,分不清外头黑着,还是白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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