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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五章、报恩【一】 ...

  •   生活愈平静安宁,时间流淌得似乎愈加不着痕迹。恍惚大伏天喧闹的蝉鸣还在耳边聒噪,悄然地,换了入夜后的秋虫唱吟。风微凉,夜微凉,月色微凉。空气中弥散起缈缈桂香,暖了秋意,沁甜入心。
      水榭临湖,平台露天,一方景色毫无遮蔽地敞在夜空里,清光皎洁,云薄星稀。天穹遥遥,水波袅袅,镜花水月双生映,触不到的未必是假的,捞不起的也许作不得真,但都叫人欢喜,都美轮美奂。
      戏鲤,本是凌府庄园小镜湖旁的一处观鱼楼台,楼在台后,高起两层设回廊栏杆,上下共有厅室六间半,倒也宜居。只是寻常人屋有檐院有墙,所谓家园,总要求个隐私,这样来去无遮拦的一处园景,很少人会想到搬来久居。
      又恰恰不是寻常人寻常心思,昔年九曜星君结义,出身汉中的岁星景翼甫来到庄园里便中意了此处仿江南园林的观景台。言说半辈子跟黄沙打交道,后半辈子五行该补补水了,于是执意选了这里作居室。闲时醉卧,划一叶小舟在湖心,有意无心地架一柄钓竿,沐光听水声,趣也乐哉!
      “其实四叔还是为了喝酒方便吧!毕竟四婶儿不能跳到水里来逮你。”凌煦曈坐在近水的石阶下,一小坛清酒抛与泊舟上仰躺的人。老人抬手稳稳捞住酒坛子,拍封闻酒香,勾唇浅笑,举坛豪饮。
      “酒不错,月不错,娃儿更不错!”
      凌煦曈呵笑:“偷偷送酒的娃儿,才是真不错!”
      景翼不作声,只枕着这一方天地的风月,听见了顶上络绎的人声,喧嚣却温暖。
      中秋月明夜,花好人团圆。观鱼台上四角灯盏辉煌,一次家宴,几多悲欢,便庆幸,你还在,我还在,情爱都在。
      老人们深居简出,一直听说却无缘拜见,来了大半年,沈嵁第一次见到了九曜星君的辰星封惊波和太白星班浔。封六爷祖籍浙江海盐,讲话带着方言口音,落在同是吴语系的沈嵁耳中有股特别的亲切。虽闷在心里不善表达,只刻意用华亭方言交谈,却让老人甚为欣喜,拉着他说了许多风土人情的感怀,不愿撒手。
      “六大爷偏心哈!”晴阳捧着一盘糯米蒸糕窜过来,半真半假地叫屈,“我也是浙系的,从前都不见您待见我些!”
      封惊波抓起一块糕塞进晴阳嘴里,啐他:“老夫待你还伐够好啊?哪次倷婶娘做团子腌海货不带着你一份?没良心,吐出来!”
      晴阳咽下蒸糕,勾手揽住兄长肩头,孩子样顽皮地皱皱鼻子:“吃光了,不吐!反正你们都疼我哥,不疼我。我看看!”他把沈嵁的脸掰过来仔细端详一番,作出结论,“棱角分明,英眉儒目,肤白发墨,啧,看在我哥这么好看的份儿上,这口气我忍了!”
      沈嵁眸光一寒,那头封惊波的巴掌已经扇了过来,正落在晴阳后脑上。
      “哎哟——”晴阳跳起来满台乱逃,嘴上还喊,“别追了别追了,小心闪着腰!”
      封惊波哪里肯饶他?边追便笑骂:“打你个没轻头的小鬼!什么不好学?装个登徒子,浮花浪蕊样,还调戏越之!我让你不学好,我叫你跑,你跑!”
      老爷子年过六旬,可精神头儿真不是一般的好,追半天都不见喘,动作轻盈不输壮年。若非晴阳轻功绝佳,早被揪住挨上一顿胖揍了。他还不肯卖个乖,非犟一句:“我自己的哥,开个玩笑还得先沐浴焚香求佛祖允准么?六大爷几时变得一本正经了?”
      “佛祖准了老子也不准!开玩笑也要知分寸,你方才那个像话吗?传出去还要勿要做人?”
      “谁……嗷!”
      一声惊呼,狡辩的话未及出口,晴阳已绊了个趔趄,腰力好没摔了,到底被封惊波赶上来揪住,二话不说先拧耳朵。霎时,惨叫声响彻台上台下。
      “燕哥哥你阴我!”不想着脱身先数落起别人,晴阳一手护住耳朵,一手直直戳向近处的傅燕生。他那条绊人的腿还摊着,压根儿没想收回去。甚而,还要作势揉一揉胫骨,挽副委屈相,苦道:“啧啧,冒失鬼不看路!疼!”
      “疼个屁!啊——”晴阳抻着脖子吊嗓,“放手啊六大爷,耳朵真要掉啦!”
      封惊波手劲儿缓了缓,好笑道:“耳朵掉了啥要紧?就该先撕了你的嘴,叫你瞎说!”
      晴阳苦着脸:“干嘛呀?就是个玩笑。”
      “你当玩笑,越之伐开心,晓得伐?”
      “嗨哟!就我哥那张脸,一天到晚板得跟鞋底板子一样平,逗都不笑,您还能看出来他高兴不高兴啊?他能瞪我一眼歪个嘴,我跟他姓!”
      封惊波撩起一脚踹他腚上:“跟我抖机灵!你不跟他姓,还跟我姓啊?”
      晴阳脑袋动不了,只能努力移动眼珠觑一觑不远处的沈嵁,指着他说:“嘿,您瞧瞧!就这样都没笑,我不放点儿大招挽救亲哥,他得成面瘫啊!”
      “越说越不像话!多少年不见,嘴是越发贱了,跟曈曈一个样。定管是他带坏你!曈曈呐?曈曈,出来!”
      正陪四叔饮酒听热闹的凌煦曈冷不防受到召唤,先将嘴里半口酒噗了出来,给四叔递去一抹无奈的眼神,摇摇头起身走上来。
      “爷叔啊,好坏我也是有三个囡的人了,侬好伐好覅再用小辰光的小名唤我?孩儿们都听着,坍招水的呀!”
      一口吴语方言,说得老人眉开眼笑,还要故作严厉。
      “哪能啦?你再大再强,叔叔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我就喊你曈曈。我欢喜喊你曈曈!”
      凌煦曈失笑,过来按了按老人揪耳朵的手,顺从道:“好好好,既然六叔欢喜,曈曈也就欢喜!先松手吧,介只耳朵真的要掉下来了!”
      老人遂松了手,转而哄小孩儿一般拍拍凌煦曈的脸颊,笑得心满意足:“乖呐!方言讲得蛮好,六叔心里厢得意得来!噶许多孩儿里头,就你学话最像最好,跟倷五叔叔一样的。唉,五哥啊!”
      一时高涨一时低落,思旧事忆故人,顷刻伤感了情绪,老人眼中泛起了泪花。
      在场众人都有所触动,难免各自黯然。
      “老七,家法!”
      来自水面的一声高喝,打扰了台上萧然的气氛。话音落,便听嗖声入耳,猝不及防一只布囊正向着封惊波砸过来。凌煦曈扬手截下,瞅一眼布囊,再眺一下台边凭栏的一桌,唇边泛起狡黠。
      “七叔,这干花椒加葵根磨的粉您倒是一直揣在身上噢!”
      班浔幸灾乐祸:“一到过节总归用得上。因为老有人犯规嘛!”
      凌煦曈转而将布囊递到封惊波跟前,表情甚是无辜:“四叔发的话,六叔您看是自己认罚呢?还是侄儿们帮您一把?”
      封惊波痛心疾首啊!
      “才夸你好,就来落井下石看六叔的笑话,白疼你了!”
      “那怎么办啊?规矩是您跟四叔定的,侄儿夹在中间不好做主,要么您自个儿同四叔商量?四叔啊!”凌煦曈向着湖上喊,“生者不言死,欢时不言悲,六叔犯了大忌,侄儿无力裁断,还请您老出来主持公道!”
      “刁滑!”声来影落,端得是身法凌厉,眨眼便到近前。凌煦曈装模作样施一礼,恭恭敬敬尊一声:“四叔!”
      景翼抬了抬睑,打落他手,随即朝封惊波点了点头:“快吃!”
      封惊波耍赖:“不算的!我都没哭,喊喊五哥怎么啦?五哥、五哥、五哥!”
      景翼面色稳如泰山:“现在不吃,一会儿让弟妹评理。”
      封惊波噎住:“奶奶滴,三哥最大,你怎么不叫他评理?”说完,冲着栏杆边喊起来,“三哥,你管管四哥呀!”
      尚有安正饶有兴致地提灯照鱼,石栏上放着一钵子饵食,他一把一把往水里撒,头也不回,摆摆手道:“做长辈的该以身作则,做弟弟的更该听哥哥的话。老四一直是很公平正直的!”
      言下之意,全由景翼做主,其他人等不可置喙。
      于是凌煦曈无奈地摊摊手,将呛人的辣粉往封惊波手里一放,伙同晴阳和傅燕生一道退至边上,笑眯眯等着看好戏。
      封惊波尴尬至极,又不肯轻易就范,老脸不由涨得通红。犟了犟,还瞪眼理直气壮:“我不信你们不想五哥!”
      “想啊!”景翼将手中喝空的酒坛子随意抛着玩儿,“大哥、二哥、老五,还有大海和酒儿,他们一直就在这儿,”他戳戳自己心口,“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封惊波眸色一痛,目光回避。
      “不提伤心事又不是叫你忘了他们,而是要惦记着他们的好,记得他们的血和命,替他们开开心心活下去。一说到人你就哭天抹泪,这节过得有啥意思嘛?那么喜欢掉眼泪,干脆掉过瘾。煦儿!”
      凌煦曈听唤,趋前来到景翼身畔。
      “你陪陪六叔,一道吃吧!”
      凌煦曈愣了下:“为啥侄儿也要受罚?”
      景翼双睑半合:“你叫我啥?”
      “呃——”凌煦曈噎住,随即讪笑,“这不是燕哥哥和越之都在,晴阳也才回来,怕他们一时不习惯叫混了。”
      “噢?燕儿你会叫混么?”
      傅燕生立即殷勤笑道:“燕儿几时叫错过?四爸!”
      景翼眼风扫过晴阳,他也赶忙表态:“跟我无关!反正你们都是我大爷,我从来就没错过。”
      遥遥又问沈嵁:“越之咧?忘记了?”
      沈嵁站起来微微欠身:“前番听豆蔻提过一些内中情由。称呼上的事亲是亲,疏就疏,晚辈知道您是凌当主兄弟几人的四爸,冉五爷是夫人的小爹,他们当面背地错过几回是他们的事,晚辈总归分得清的。”
      这话听着恭谦,细细分辨,却是把自己摘干净的同时又暗暗给凌煦曈挖了个大坑,暗示他们兄弟几个平时说话定管忘记改口。把凌煦曈和傅燕生急得,双双拿眼神剜他,恨不能将他上下两瓣嘴唇用线纫上。
      而晴阳正捂嘴偷笑,料不到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
      “你高兴啥?瞎说话惹越之不高兴,你也吃!”
      晴阳立即笑不出来了。边上的傅燕生毫无同病相怜之谊,反趁机奚落他:“有些玩笑啊,不能随便开!慎言,慎言!”
      于是一老三壮,统统挽一副壮士断腕的凝重神情,一人舀了一匙辣粉搁在嘴里。顿时喷嚏咳嗽声此起彼伏,四人涕泪齐流丑态百出,把在场人逗得前仰后合。只除了沈嵁。他总不笑,一丝一毫,都笑不出来。
      “你呀!”尚有安捧着半钵鱼饵坐回徒弟身边,眼中笑意甚浓,眉间隐隐奈何。
      沈嵁提壶与师父注上一杯香茶,静静地,什么也没说。
      那一边,景翼脸上挂起浅浅的笑意,似在热衷观赏老兄弟和晚辈们胡闹,却有意无意带一眼沈嵁,心中不知如何思量。
      是时,女眷们领着小孩子捧了新做好的饼糕赶来团聚。显是直接从后厨过来的,面粉糖屑蹭得小孩子小脸小手还有衣服上哪儿哪儿都是,西西额发都白了一撮,茂茂睫毛落霜,滑稽又可爱。
      过来先甜甜地把长辈挨个儿招呼一遍,随后便各自举着劳动成果去向父亲们邀功。
      “嗬!”晴阳才嚼了几下就从牙上剔出一团疙瘩,“生面,没和开,一定是西西你这急性子!”
      西西吐了吐舌头,赶紧给自己找补:“甜度正好的呀!还有那个馅子,西西剥了一下午的果仁呢!”
      晴阳心里有数,将闷声老实的东东拉过来,搓着他手上的灰泥问道:“妹妹做饼,你看火,是不是?”
      东东低着头,语带愧疚:“皮子没烘熟,夹生了。”
      “不生,你看看。”晴阳把月饼的酥皮掰下来一点,在指尖捻开,又松又细腻,“馅子里拌的猪油也都化开了,真棒!”另手将西西也拉过来,吹去她额发上沾的粉白,为父慈宁,“乖啦,都能干!月饼好吃极了!”
      一家温馨,可谁也不羡慕他。傅燕生顶着一对通红的眼睛,在妻子狐疑的目光中故作无事一样,随后拿过她手中点心盘里最上头的一块饼,张嘴就咬。
      “嗳,那是——”眼看着丈夫一个喷嚏把半口饼打了出去,拾欢弱声弱气提醒,“椒盐苔菜,茂茂给做成胡椒盐了。”
      傅燕生平复了呼吸,直身抬眸,眼中晶莹,乍一看楚楚可怜盈盈动人,拾欢没来由心头一阵悸动。她一阵悸动,茂茂却是一通挣动。傅燕生这个爹从来是以严厉形象示人,揪过小儿就将自己咬剩的酥饼硬塞给他吃。奇怪,茂茂连嚼几口都无事,还天真烂漫地笑着说:“饼饼好吃,好吃!”
      莫名之下,拾欢也咬了一口那块饼,忍了忍,终于噗嗤笑出来。
      “馅儿没和匀,一半有胡椒一半没有,正巧被你吃到!”
      傅燕生沉着脸,瓮声瓮气道:“哪个是你做的?”
      拾欢给他递过杯清茶去:“都是我做的,不过,不晓得哪一只的馅儿里叫茂茂加过佐料了。”
      于是这一晚上傅燕生吃饼都小心翼翼先掰一块给儿子尝过,然后才自己吃。对于此种行径,全家一致认为,不是亲爹绝干不出来。
      相比这两位当爹的,凌煦曈就幸运多了。长女凌鸢固然不喜厨艺,到底人大了,做事有分寸,更知晓父母口味喜好,难得表表孝心,跟着长辈们学习依样画葫芦做几样小点,虽达不到尽善尽美,总算还能入口。更有甚者,四岁的次女凌鹦乖巧伶俐,调皮捣蛋的事儿远远赶不上姐姐活泛,家务活儿桩桩件件却都学得有模有样,做什么都极有耐心和毅力。姐妹俩一个和面蒸皮,一个磨粉拌馅儿,配合无间,一块水晶饼吃得凌煦曈摇头晃脑喜上眉梢,直呼比当年媳妇儿做的好吃多了。
      “是吗?”乌于秋站在边上冷眼乜斜,“以后我做的东西你别吃!”
      凌煦曈跳起来:“不行!吃闺女的孝敬开心,吃媳妇儿做的舒心,吃不到我伤心。”心他是捂着了,伤不伤可没人知道,唯扮苦扮弱太也逼真,叫旁人看了直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父母间的肉麻天天上演,凌鸢早瞧腻了,翻个白眼闪去一边,将手上一盘粢米团塞到沈嵁眼前。
      “试试!”她脸上眉眼间丝丝得意,“有咸的也有甜的,每个都不一样,看跟原来吃的可有不同?”
      沈嵁望着这盘点心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依旧不作声,但肯伸手去拿。第一枚,是绿豆蓉的内馅儿。
      “还好三婶儿提醒我是在团子外头裹米粒,之前做了一笼只是米饭团,上锅蒸完全露馅儿了,六奶奶笑那个是八宝饭。”
      “这季节荠菜没有,我切了些莴笋叶跟肉糜拌在一起,不难吃吧?”
      “吃别的担心会发,松子润肺的,不过油大,没敢多放,可还吃得惯?”
      沈嵁每吃一枚,凌鸢就解释一句,不知不觉一盘六枚米团竟少了四个。一些话不必说,端看沈嵁这好胃口便知他是喜欢的,凌鸢的心意传到了。
      因不喜糯米,尚有安对粢米团敬而远之,只微笑看着一大一小两人,喝茶都甜。
      数数人到得差不多了,独缺冉云和落欢,凌煦曈便宣布不等了,先上菜。沈嵁听的多说的少,有疑问习惯了只与凌鸢打听,小姑娘就告诉他:“三叔操心的命!生怕我们过节蟊贼觑空档来闯,他管着千人面,欢老大管着卫队,今晚不把明岗暗哨都巡一遍,他们是不会踏实的。年年这样,说不听!”
      凌鸢话里的不屑与自负在沈嵁听来倒也恰如其分。因为无论要闯过凌府正面那条五重牌楼的长阶,还是攀上山侧府门前那条半边临崖的车道,沈嵁判断,来人恐怕都得九死一生。
      江湖多风雨,恩与怨转瞬颠倒,情与义都不长久,人心防备道理不需说透,点到即止。
      又吃了不多时,说笑间冉云和落欢回来了。五十步外交了兵器,楼前檐下洗手净面,褪尘衣解束袖,藤紫衫外覆茶白的纱,随光而动,一忽儿深沉一忽儿素雅,衬得武夫戾气全无,眉目间尽是青山绿水情。
      “他很像当年的冉五爷。”
      凌鸢托着腮,晓他言下之意,遂笑笑:“三叔的字很飒,改明儿你俩约在一起斗墨吧!”
      见沈嵁沉吟,不置可否,尚有安插句嘴:“可别说斗!越之最不爱争,分胜负的事他就没兴致了。你只说会友,让小海扛着墩布来静思园。”
      凌鸢哈哈笑:“三爷爷嘴坏!又将三叔的马尾笔说成墩布,那您到底是让他来写字还是给您的佛堂拖地?”
      尚有安莫测一笑:“不可说,不可说!”
      正闹着要迟来者罚酒的封惊波和班浔偶闻一声不可说,转过头来看见三人说笑,并不问详由,叫嚷着尚有安得了好徒儿却瞒住大家许多年,占便宜卖乖,不讲义气,该补拜师礼,该罚酒。
      尚有安哭笑不得,那边凌煦曈几人也跟着起哄,说凌鸢既然蒙沈嵁指点了半年,索性一道将拜师礼补上,从此她便是尚有安名正言顺的徒孙了。心知几兄弟所图,尚有安好气又好笑,手指遥遥在几人脸上点一点,倒也未拒绝。
      本以为事成,岂料当事另两人却同时——
      “不用!”
      “我才不要!”
      说完对视一眼,凌鸢问沈嵁:“你不用什么?”
      沈嵁垂睑:“不用拜师,我不收徒。”
      “你干嘛不要我当徒弟?”
      沈嵁沉默。
      凌鸢则笑:“行了行了,逗你的,我明白你的意思啦!”转而望着父亲,“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如父如尊。一日为师,责任重大,他得管我逼我,叫我成才。莫无居士不是嫌弃我不够好,是怕一旦管我逼我了,我就没有现在这样散漫开心了。更怕自己贪名,失了待我的平常心。伴儿就是朋友,朋友对朋友不该是功利的。再者,”小丫头忽睨一眼尚有安,龇牙嬉笑,“孙女没有慧根,学不来三爷爷的佛法,为免辱没师门,还是敬而远之吧!”
      不学佛法,当然也就学不到武功心法,凌鸢不想借这个顺便的徒孙之名偷师尚有安的佛门武学,一则坦荡,一则顾全,小小年纪很是为人着想。
      一番话说得尚有安欣慰,沈嵁颔首,反而凌煦曈等人面面相觑各自无奈,岂非不懂不能不会体谅?崇武的私心终究按捺下来,一家人,理是理,情归情,不碍着,不伤着!
      坐下来开宴席,邀月同欢。
      往年都是落欢领着小孩子们开一桌,大人自去吃喝。今年凌鸢作反,偏不要同弟妹扎堆,也不与父母同桌,硬挤在了沈嵁边上。这一桌,便是尚有安领着他们,再有晴阳一家四口了。凌煦曈和冉云两家将景翼夫妻拱在上座;傅燕生一家三口搭个落欢,与封惊波、班浔两对老夫妇合在一桌,人多的不嫌挤,人少的不冷清,这便是家了。
      酒过几巡意浓了,人却静了,凌煦曈痴痴地看着眼前的温馨,心中一时慨然。
      夫妻间灵犀相通,乌于秋今日不拦他的酒,反而提壶再斟满,吟吟浅笑:“爷想要的日子,如今都有了。”
      凌煦曈执杯未饮,仰头望月,眼底铺满了光。
      “想要的人,也有了。”
      乌于秋双颊升红晕,半染醉意半是羞。
      “你看豆蔻,”她刻意转移话题,“同越之愈发地没大没小,真没法管了!”
      凌煦曈随意瞥了眼,见长女对沈嵁搂腰抱胳膊,甚为亲昵,便笑起来:“亲爷俩儿似的!嗳——”他隔着人喊凌鸢,“不拜师,干脆认爹得了!以后俩爹疼你,美不美?”
      凌鸢呆了呆,看一眼同样愣怔的沈嵁,脱口而出:“莫无居士哪儿有那么老?”
      此言一出,把在场所有的爹都给得罪了。
      凌煦曈捂着心口挽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嘤嘤道:“闺女嫌我老!我老!”
      凌鸢一脑门冷汗,知道亲爹酷爱演,可自己也实在理亏,一句话说错,竟不知如何挽回。想跟亲妈求援,不料换来一对白眼,外加一只缓缓攥紧的拳头,耳中仿佛已听见自己皮开肉绽后的惨叫声。观鱼台一片寂静,几对老人存心袖手旁观瞧热闹,叔叔伯伯们各自垂首默然,背影寂寥。
      此刻,凌家少当主觉得自己完了,大完特完!
      不意,响起微弱的桌椅摩擦声,就见凌鹦滑下圆凳,绕过母亲来到父亲身畔,熟练地攀住他腿爬上去,小手一下一下抚摸他心口,天真地说:“爹不老!爹顶天立地!”
      再看凌煦曈,脸上的表情宛如天降圣光普照众生,冬去春来万物复苏,风和煦,花芬芳,一派生机。简而言之两个字以蔽之:荡漾!
      闺女好,闺女是贴心小棉袄,晴阳也有闺女西西,但他的女儿正在扶额。因为亲爹有娇从来只对娘亲撒,杜槐真哄晴阳也已经是让一双儿女看腻的戏码了。
      东东曾经说过:“我家就是一个娘,带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有爹这个职务。爹,只是一个名字。”
      而对没有闺女也不习惯跟妻子撒娇的冉云和傅燕生来说,并非只有艳羡的份儿。
      茂茂坐在父母中间一手拉住一个,左右摇晃嘻嘻哈哈:“爹爹不老,娘亲不老,茂茂不老。”抬头看一眼傅燕生,“抱抱,亲亲!”
      傅燕生把儿子拎起来让他脸冲下趴在自己腿上,挑一眼安静的拾欢,抬手似抚弄她的鬓发,指尖过处,却见鬓间平白多了一枚海贝嵌珠的发钗。温润的海凉珠反射橙暖的灯火,愈显无暇。
      “我本就老了,”傅燕生单手支颐,笑容明媚,“你不老就好!”
      拾欢握一握他的手:“我也会老的。”
      “那时候,我也许就……”
      拾欢手中一紧,摇头:“看着我老,陪我老!”
      傅燕生只是笑,另手按住腿上挣扎的小儿,无论如何不许他起来。
      “别乱想!”冉云往小年碗里夹一块鱼,与身边的妻子交换一眼,所有欲诉的心意尽在不言中。
      小年的性格完全承袭乃父,温厚有礼,勤勉好学,言少心重,总是半身的书卷气,又裹挟了半身武夫的憨。所有的孩子里,看似东东最老实,但论表达,最驽钝最常词不达意的,其实是小年。仿佛袖口的家纹一般,习惯了掩藏,一切的情感都是内敛的,反而在阳光下无所适从。
      “爹!”这一夜,小小孩童想至少能对父亲说温暖的话,“您和娘亲再生个妹妹吧!”
      整座观鱼台倏地,又静了。
      “咳……”冉云手掩着口,咕哝了几声,终于,“噗——哈哈哈哈——”
      笑声大作,每张桌子都在笑,每个人都一忍再忍,忍无可忍。
      “臭小子,心思绕几转,想得忒远了!”冉云揽过臊得没脸见人的小年,揉乱他颅顶的发,“爹有你知足了。爹不怕冷,不用小棉袄!”
      说完,探身过去当着众目睽睽在常惜额上落一吻,随即高声:“热闹看完了,赏月,吃饭!”
      于是酒杯又端起来了,玩笑又开起来了,这夜继续暖着,人月两团圆。

      八月节过后,北方的天气凉得很快,西北风一起,顿时花飞叶落,满地萧索。十月末,风铃镇降下了初冬第一场雪子。
      对于久居南方的人来说,这么早见到雪,总是欣喜的。虽只下了一个时辰,雪量也不大,并未积起多厚,仅在屋檐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却也足够东东、西西高兴半天。小孩子们聚在一起扒雪子,几乎要将屋顶的瓦都掀了。
      天寒喘疾易发,晴阳对沈嵁照顾得仔细,入秋到现在,好歹一直都平安度过。此刻炭炉里笼着火,门上更加一重棉帘子挡住风,沈嵁坐在几前誊经,倒一点儿不觉得冷。只是耳边忒是吵闹了些!
      “小兔崽子们,反了天了还!”凌鸢将笔搁下,起身气势汹汹去到门边,一掀帘子冲出去,棉靴都懒得套上,,蹦下檐廊抬头叉腰,对着屋顶上叱骂,“有完没完?成心呐?都给爷滚蛋,别影响我练字!”
      西西腰间系着麻绳,半坐在斜面上咧嘴笑:“姐姐别写了,来玩儿嘛!这雪下得不够,一会儿就化没啦!”
      凌鸢哧鼻:“这才几月份啊?一点儿小雪子给你们高兴成这样,等过了冬至下大雪,三九天的雪能没膝,我看你疯!”
      “哈哈,那时候我就造个雪屋,睡里头!”
      “冻死你!下来!灰都掉人头顶了,你想害莫无居士被房梁砸脑袋吗?”
      牵连沈嵁,西西立即老实了,回头跟跨骑在屋顶上的东东和小年说:“哥哥,我们下去吧!”
      男孩子们俱都松了口气,扽住绳子好歹先把西西平安放到地上。底下一排小厮仆童个个神情紧张地看着他们自己顺着竹梯往下爬,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待他们也无事落地,众人才惊觉自己大冷天里竟出了一身的汗。
      彼此拍着身上的雪和灰,跟凌鸢说笑回去室内,才上檐廊台阶,就听廊子那头有奔跑的脚步声极快向着这边过来。
      “欢老大?!”
      顾不得同孩子们打声招呼,仅仅点一下头,落欢便掀帘进了沈嵁的房间。意识到他神色里的凝重,凌鸢他们也急忙跟进去,入耳一声低沉:“未名庄出事了!”
      沈嵁拧眉,笔尖抖落一滴浓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五章、报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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