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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三】 ...

  •   “阿七慎着点儿,别伤了小子!”
      听叶苍榆嚷嚷这话,柳添一心里暗叫一声苦。他倒想有余力去慎着,可面前的对手实在出人意料。小小少年不仅能得心应手地将刀法化作拳法,内力还不弱。柳添一守多攻少,疲于招架,委实吃力。
      最气馁的是,沈嵁还带着一个晴阳,左冲右突,丝毫不减凌厉。柳添一能拖延一时已是卯足全力,要抢回晴阳真可谓天方夜谭。
      而暂且成为人质的晴阳也没乖乖当自己是沙包,看见沈嵁招式狠了就去拉一把,瞧着柳添一鞭腿过来也会挺身挡一挡,拉架拉得无有偏私。嘴里头还不住安慰沈嵁:“别打了哥,你糊涂了,这里没有坏人,你信我!”转过身又劝柳添一:“师哥快闪开,我哥发狠不认人,小心伤着你!”
      三个人裹挟在一起互相拳来脚往,险象环生。围观的人想见缝插针加入战局,顾忌这份混乱的态势,也是束手无策。就见叶苍榆指挥着一干徒子徒孙仆僮小厮,哄鸭子似的围追堵截,同时死死把守大门,防止沈嵁钻空子携了晴阳冲到街上去。这一大早上的,无为馆上下堪比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
      眼看着又有好几个围堵的孩子被沈嵁撂翻,叶苍榆急得跳脚,指着沈嵁吼:“小子,你再疯,再闹,你特么要没命了知道吗?给我住手!”
      晴阳更急,手被沈嵁牢牢扣住,同时也紧紧反握住对方。
      “哥你停下来休息一下好不好?别打了呀,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求求你了,停下来,你到底听到我说的没有?哥你不要,住手!!”
      无助的嘶喊听起来尖利,晴阳拦腰搂住兄长,直直跪了下去。
      冲动的身体猛然停顿下来,狂戾的眼神茫然移动,一点一点落在晴阳面上。他分辨着,确认了,沙哑着问:“晴阳,为什么,跪……”
      机不可失,柳添一趁着沈嵁刹那的松懈,抄过地上不知哪个孩子掉落的一根扁担,臂力一展突刺入两兄弟中间。再一招“沧浪回潮”正拍在晴阳腰上,将他扫飞出去,不偏不倚落到人堆里,一点儿没伤着。
      失了眼前最重要的亲人,神思不稳的沈嵁立即怒不可遏,力灌双臂钳住柳添一手上的扁担,咆哮声里生生将韧性的竹器绞为两段。
      余劲震荡起不可见的气浪,将柳添一掀翻在地,他狼狈滚起来,再看时,两截扁担已抄在沈嵁手中。少年双臂低垂着,扁担的尖端冲向地面,断口的竹刺扎进掌心。血顺着竹器的脉络缓慢坠落,滴答,滴答,声音那样小,但分明听得到,用眼睛听见。
      “都让开,跑!”
      柳添一的警告与沈嵁的攻击同时爆发。少年的身形跃起在半空,如一枚炮弹呼啸着降落。柳添一不敢硬抗,下意识滑步侧身闪避。然而就连这临时的一步少年也似提前预测,人未落地,后续的攻击已经展开。竹器如刀,由双切改为交叉十字刃,身体在半空中借着腰力旋扭,刀尖化作了齿轮的锯口,滚向柳添一中门。
      柳添一没有武器,只能咬牙抬臂横挡。比刀锋钝了许多的竹器割破衣袖,布帛的撕拉声中狠狠砍进皮肉里。柳添一吃疼,抬起的膝盖减了力道,没能对沈嵁的肘关节造成打击,反而被他顺势下肘撞开,手上的扁担用力拉下,生生自柳添一手臂上扯下一条肉。
      钝器的伤害有时远较利刃更剧烈,失去了速度的铺垫,疼痛的过程被缓慢地拉长,与血一起扩散蔓延。
      柳添一捂着手急急往后退,耳中落下叶苍榆焦急的喊声:“活见鬼的,阿七你个白痴,玩儿什么空手接白刃?你特么跑啊!”
      于是他真的跑起来,直朝叶苍榆冲了过去。
      “嗳嗳嗳,大爷的!”
      叶苍榆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让柳添一压在身下,气得嗷嗷叫:“鳖孙龟儿子,你特么压死老子了,给我起开!”
      柳添一撑起身,脸上没了半分玩笑。叶苍榆噎了下,视线往上移了移,才看清脑袋顶上悬着半截扁担,尖端戳进了身后的廊柱里。方才若非柳添一扑倒他,此刻他就是死苍榆了。
      没等老人缓过神来,柳添一抬手拔下扁担,受伤的血手在廊柱上撑了下,站起身。
      “我可不管了,老爷子。功夫荒废久了,手生,没准儿,顾全不了那么多。我拼命了!”
      临时的武器彼此交锋,柳添一和沈嵁一次次□□撞,竹制的刀刃相抵着又错开,沉闷的击打声里碎屑崩溅,血也在飞溅。
      那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
      人群都已自觉退开,没有了包围圈,整个中庭里只剩下不遗余力砍杀的两人。他们没有恩怨,不曾结仇,武到酣时忘了是非,只为了胜利,一如斗兽场中的角逐,是野性的,不讲理由的。
      无疑沈嵁是失智的,在他已变得狭窄混沌的视界里,挡在自己同弟弟之间的一切都是敌人,必须铲除。而柳添一的能力不够说服和阻挡,唯有抛下正常的思维与道德,用本能去对抗纯粹的暴力。
      叶苍榆不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怕扰乱更怕惊动。晴阳在数人的拖拽中奋力挣扎,哭喊自始至终没有停止过。他不想哥哥去伤人,更害怕看见哥哥受到伤害,那是他哥,唯一的哥哥!
      几乎是你死我活的决斗,不惜命,便不惜武器。竹扁担再韧,也终于在那样野蛮残暴的挥舞中分崩离析,带血的篾条如腥色的彼岸花,丝丝缕缕,旋转着盛开。
      断片划过两人的眉角,眼下,在他们脸上留下诡异又好看的红丝。
      终于双双放弃了武器,血肉博弈,拳头撞上掌风,死死相缠。
      “怎么样?是时候动真格的了!想要带走晴阳,就试试来杀死我。千万别手软,尽全力,杀我!”
      两人四只手互相钳制,打不走挣不开,自柳添一咬紧的牙关中迸发出的挑衅如一句触动机关的魔咒,雷鸣霹雳般在沈嵁耳中炸响。全身的气力瞬间云涌暴走,足下卷起烈烈旋风,衣袂和长发都向上扬了起来。那是一股炽烈灼人的气,逼得柳添一不得不松手撤步,远远退开去。而少年独自立在缭乱的气旋中心,目眦欲裂,面目狰狞。
      柳添一在笑:“来了!”
      叶苍榆暴吼:“阿七你混蛋!”
      晴阳声嘶力竭:“哥——”
      随后,一切都静止了。
      没有奔跑没有哭泣,没有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就连风都安宁了,红绿落叶在空间里徐徐飘荡着向下,轻得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哥?”晴阳试探着轻轻呼唤。他的面前站着沈嵁,展开的双臂护住了身后的柳添一。他是盾,是墙,是沈嵁不忍打坏的一只瓷娃。
      戾气消失得比来时更迅猛,仿佛有无形的手悬在顶上悠悠轻抓,所有的残虐杀意便倏地被收走了。除了来不及降落的尘与土花与叶,没有证据能表明那样的气旋曾经涌起过。
      “哥!”晴阳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半步,试图靠近。
      沈嵁依旧瞪着眼,手臂直直伸向前方,情绪在悲伤与愤怒间来回切换,似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哥你认得我了?”晴阳又挪了半步,双臂慢慢放下来,也向前探去,要握一握沈嵁的手。
      面前的人受惊般猛地动了下,僵硬着后退了两步。
      晴阳忙停下来,望住那一双慌乱的眼睛,极轻柔地说着:“哥,是我,晴阳。好好认认!”
      沈嵁顿了下,手臂依旧向前伸着,掌心向外,手指缓缓收拢了起来。虚虚地似握着什么,或者,想去握住。
      “晴阳……”
      含混的语调让人分辨不清悲喜,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清醒。额头的血已凝固,一道发乌的血痕垂在眉心,看起来丑陋又可怜。眼角有泪,蓦然滑落。
      “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破坏了此间堪堪建立起的平衡,玄衫玉冠的男子温和地立在廊下,目光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扫过,找到了叶苍榆。
      “榆叔,你们这是……”
      不及叶苍榆出声警告,攻击已顷刻间杀到。
      来到陌生的小镇仅仅数日,晴阳不识得无为馆以外的其他人。他看见低调的玄色袍袖在早晨的日光下隐隐翻出袖口的暗纹,团云锦绣,云下探露出只鳞片爪的狰狞,凶兽?神兽?祸焉福兮?
      晴阳觉得男子看起来从容富贵与人无害的样子,又恍惚玄衫底下积蓄着不可估的能量,像一个慈悲的判官,生死簿上果决地勾着性命,心中念阿弥。
      于是沈嵁的掌落了,劲泄了,手臂被轻巧地拧在身后,一只斡旋生死的手悬在他颅顶,即将落下审判。
      “老五留情!”
      “不要杀我哥——”
      叶苍榆的惊惶和晴阳的惨呼同时响起。他们看见那只手终究落在了沈嵁的头上,轻缓慈厚。那只手抚过凌乱的发,抚过结痂的额头,覆上少年怔忪的眼眸。
      “武力不该这样使用。封起来吧!静一静,想一想,记得自己是谁。等你想清楚了,我会把它还给你。”
      那只绞在沈嵁身后的手清风明月般拂过他后心,便见一股气流膨胀后急速收缩,沈嵁全身猛地震颤,之后颓然跪了下去。
      晴阳奔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哭着喊他,拥抱他。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叶苍榆好似瞬息苍老了,慢腾腾走过来,脸上不见了飞扬跋扈,徒留下无奈和惋惜。
      玄衫男子眺了眼庭院那头走来的柳添一,目光在他血迹斑斑的手臂上稍作停留,洞悉了一般道:“榆叔收徒弟,要么秘而不宣,要么惊天动地。我看,是时候给你两个灰熊的孩子守护门庭了。”
      叶苍榆丧气地摆摆手,叹了口气:“唉,不提也罢!嗳,你还好不?”
      男子捋了捋衣袖,颔首:“防御而已,无需挂碍!”
      “嗯!”叶苍榆应得心不在焉,两眼只望着沈家两兄弟。
      晴阳抽抽嗒嗒的,好歹止了哭,正努力想把沈嵁拖起来。试了几次都不成,晴阳又蹲下来,面对神情呆滞的兄长好声说话:“起来好不好哥?我们去洗洗干净,换身衣裳。然后我们回家。说好了,我不骗你。我不跑了,跟哥走!你带着我,我们回家,回家了!”
      沈嵁的眼珠微微转动,漫无目的地在空间里看,去寻找,最终落在晴阳面上。他似乎想说,双唇翕动着却没有声音。随后他的眼神不再惊惶不定地闪烁,身体一点一点前倾,靠向晴阳肩头。
      晴阳接着他,手扶上后背想给予安慰。可突然地,他的手僵硬了,嘴一点一点张开,不会喊叫,忘了呼吸。
      柳添一觉察到了什么,不安地询问:“怎么了晴阳?”
      “可、可……”晴阳的声音哽在嗓子眼儿,眼泪不断从眼角滚落下来,“哥,死啦!”
      搭在沈嵁后背上的手臂用力收紧,将这幅躯体死死拥住,似乎这样就能温暖他的心跳,让生命重新搏动。
      叶苍榆急得跳脚:“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快放平喽!刚过去,还有救!”
      奈何情绪失控的晴阳只顾着哭,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柳添一和几个仆僮合力掰开他的手臂,才把沈嵁抢了出来。
      少年躺在地上,未能合起的双眼空虚地望着深秋的天空,光与云在黯淡的瞳孔表面浮光掠影般滑过,看不见,留不下。他的脸色苍白之上覆了一层不祥的灰气,让人相信他真的已经死去,对这尘世不再流连。
      “我来!”
      拨开柳添一,玄衫男子来到少年身畔,屈膝俯身,手稳稳按在他心口上。
      蓄力后骤然的催发,男子问他:“失望了?”
      又按一下:“难过?”
      他一下一下按着,一句一句淡淡地追问:“觉得不公平?或者仅仅累了?人活一百岁也终究要入土,生命的意义于我们,于天地万物究竟意味着什么?想不明白是么?既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想清楚再走呢?人生很长,就是给你足够的时间去想。而有些人很驽钝,一世时间还不够,所以有了轮回。那么你是前世有了答案,还是来生时间太多,才要这样迫不及待地离开今生今世?真的不再等一等,看一看,想一想了么?喂,小孩儿,我问了这么多,一声不吭很没有礼貌啊!起来,回答我!”
      悚然的呼吸自胸腔深处暴发,少年半个身子从地上微微弹起又摔落,用力地喘息,间伴有断续的咳嗽。他活着,活过来了!
      但很快,他的意识又陷入浑噩,在晴阳的哭泣声里归于封闭的安宁,摒弃了现实中的嘈杂纷扰,贪婪地休眠。
      男子将他抱起,寻一处悄然的静室,置一方软榻,安放短暂的清梦。
      直到,终于离开了笼罩在眼前的团团黑雾,返回这一世的人间烟火光影交错,沈嵁重新看见明晃晃的烛火和橙光下熟悉的面容,日间种种都记得,也放下。
      他慢慢抬起手,指腹擦过晴阳眉间眼角,虚弱地笑一下,说“晴阳瘦了呀!”
      晴阳握住那只手按在自己胸口,眼泪滴下来,一遍一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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