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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五章、闹叶【一】 ...

  •   不过逗留了两三日,五月节的热闹尚在菖蒲和粽叶的香气里酝酿,杜唤晨便踏着风里的酒醺返回了杭州。
      依着沈嵁的心思,自然想留知心的小叔多住些时候,彼此话简情重,无言也得自在。然而一则的确放心不下家中事务以及病中的苏羽之;二则,无论出于感谢斯人相救于沈嵁,或者存心替晴阳打点,有意示好,闵氏对待杜唤晨的态度也是过分修饰,显得谄媚了。挨惯了冷落的杜唤晨冷不防被巨大的热情包围,受宠若惊之余委实感到不自在。再有沈彦钧对他的芥蒂,成天防贼似的,但凡看见他同沈嵁在一处相谈甚欢,必然寻个借口硬加入进来,弄得沈嵁也颇为难。
      如是忍了几日,左右内息调和得也平顺,杜唤晨理所当然辞别这古怪的一家人,匆匆离去为好。
      依依惜别,以期后会!
      自此几月,沈嵁的日子与其说安稳,简直可算得无聊。
      诚然,蒙杜唤晨援手,得以将他从鬼门关里生生拽了出来。只依着师良甫的忠告,他心脉受损,连累着肝脾肺肾总之五脏六腑都不好。好比是山中供给各村各镇地下水渠的一眼清泉,泉断了,山下炊饮皆绝,一应瘫痪。所以武可以练着,提气;人也务必养着,培元。在师良甫看来,两者完全是不矛盾的。
      但沈嵁不敢练得太勤,毕竟,子孙是沈家的,内功可姓着杜。不说他也看得出来,亲爹沈彦钧在武学这件事上狠狠吃了杜小叔的醋。真练会了慑魂,父子怕得恩断义绝了。
      于是安于了寡然的富足,白天念书写字,晚上写字念书,喝药睡觉,不碰刀,偶尔听小柳提传些八卦轶趣,权当作消遣。
      其实柳提愿意少爷这样安安乐乐在家待着,只遗憾自己不能时时陪伴。作为家丁,柳提的主要职责是看家护院,与伴读陪侍的小僮不一样,他不能总在内厢房待着。即便少爷可以袒护,家规在前,主母不屑管,管家沈络也是不能容许的。
      不过柳提自己也没奢望能做少爷的贴身家奴。他觉得自己笨,没认识几个大字,当书童太给少爷丢人。
      时常慨然,命运挺逗人的。爹娘没了,舅舅苦着脸唉声叹气说穷,养不起,就把自己交给了人牙子。一溜大大小小的童男童女被麻绳穿着,蚂蚱一样拉到人前任由挑选,什么尊严骨气都不懂,柳提就想来个好人家挑上自己,好坏有饭吃。
      沈家祖上出过官老爷,不耐买奴豢奴的风气,有过严令家中不许豢奴,尤其是婢妾。世易时移,家训还在,就是子孙们不太较真,斟酌着实际需求和家中实力,有时还是会去市场里挑几个回来给少爷小姐充个伴儿,方便照顾。如今主母闵氏便是带着陪嫁的丫头一道来的,管家沈络更是家生的佣仆,伺候过沈彦钧的父亲,虽蒙恩早脱了卖身的低贱,到底还是个伺候人的。那日他本无意买家奴,路过市场,看见一众擦洗白净的小脸里赫然蹲着个黑不溜秋的瘦猴子,年纪比其他孩子都小,可手脚好大,再过几年定管长一码大一码,是个大高个儿。沈络捏捏这孩子的根骨不错,问了几句话觉他老实巴交看着作孽,就让将人领到后巷偏门,进去请示过主人的意见,便买下了时年才六岁的小柳提教养起来,习点武,做个护院的家丁。
      所以柳提对沈络的感情实际很深,他心里,沈络严厉时候像父亲,慈祥起来像祖父,比舅舅好,也比爹娘好。不仅如此,沈家的老爷太太,还有少爷对他都那么亲切,打是没有的,训斥都很少。柳提对奴不奴的身份没什么概念,他就晓得如今天天吃饱饭有衣穿,有人管他也有人疼他,跟在家里一样的,甚或更好。这日子,他很喜欢!
      事实证明,柳提也果然很对得起沈络的一时恻隐和慧眼识才。吃一年饭赛过人家吃三年,拔苗都没他长势喜人,简直像烧不尽的野茅草似的,蹭蹭往上蹿。头两年还跟沈嵁比着个儿,到十二三岁时沈嵁已彻底弃权。如今他人比沈嵁小一岁,高过沈嵁半个头。奈何就是瘦,光长个儿不长肉,长手长脚宛如个竹竿儿精。沈嵁笑他戴顶草帽戳田地里就是天然的稻草人,连伪装都省了。而没人时候他也替沈嵁愁,吃点儿好东西全补了脑子,不补个儿,亏了。
      亏了就得补,吃饭没用,睡觉最好!络叔说了,人都是睡着觉就长高了。睡着了不想,不愁,管它外头风急雨骤,天塌下来个儿高的撑着,沈家门楣要倒先砸中的也该是老爷,轮不到少爷的。
      况且老爷还有帮手。
      “你是说,四海这回不止出了人,七叔公那边,江百舸也插手了?”
      沈嵁听着柳提东一言西一语的嚼舌,筛了有用的拎出来,重点提问。
      柳提说高兴了,手舞足蹈:“是的呀!总镖头厉害的。少爷晓得伐,那一天阿提去跟他借人,他为什么不在吗?”
      沈嵁自然不会知道,柳提便自说自话接着道:“原来头一天他听说我们府门前出了乱子,差役老爷来过又走了,没管好,再听说少爷病了,他不放心,就派人跟着那些散掉的工人探探他们底细。第二天一早他得到消息,说看见前天来的差役老爷居然从七叔公家偷偷摸摸出来,就亲自去堵人了。哪里晓得工人们这天还来?因此错过了。他回来还把副镖头骂了一顿咧!阿提夜里去接老爷,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也是他救的我,最后陪我一道去。然后半路上碰到老爷了。噢,阿提跟少爷去四海那天,络叔就派人去请老爷回转门来。络叔脑子就是动得快,不然少爷还要多吃半天苦头。少爷啊,这次叫贱人们作得够呛,你可好好歇歇噢!不好再动气,也不好动武了。阿提怕死了!”
      私下没第三人在场,柳提同沈嵁说话更像个小弟弟,憨厚里揉进三分任性撒娇,善意中又隐隐透出几丝威胁,甚是亲昵。
      沈嵁则笑笑,搁下笔墨推给柳提,体贴地嘱咐他:“每个字临十遍,写不好不许吃晚饭。”
      柳提低头一看,密密麻麻一页小楷,字体虽大,少说也得五十来字,他写得几乎要哭了。即便如此,他仍愿来。他陪少爷说话,少爷教他写字,简单而满足地生活着。
      熬过了酷夏迎来爽利的秋天,期间沈嵁发过几次心痛,皆是天气原因引起,有师良甫看顾,并无大碍。巧在中秋前夜,师良甫得了位千金,为安逸的日子更凭添一份喜庆。过完节,沈嵁特地备了贺礼,带着柳提去了趟医馆与人道喜。不料他在那里逗娃娃,师良甫这边却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
      沈嵁揶揄他:“怎么?这就愁起嫁妆了?”
      都知道师良甫头一个也是抱的千金,这回仍旧是女娃,沈嵁故意不提添丁的事,拐个弯儿套他的话。
      师良甫叹了声,倒也没想遮掩:“屁个嫁妆!我愁家里那位老丈人,一心要孙子,这一句话三叹的,活活要叹断气了。”
      沈嵁抱着婴孩儿在屋里溜达,手法相当稳,完全看不出是初学者。
      “你同嫂夫人年纪尚轻,再接再厉呗!”
      “你当母鸡出蛋呐?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再者说,哪个大夫都不能保证生男生女,万一再是丫头,老头儿说不定能休了我。”
      沈嵁咯咯笑:“你这耍贫逗乐的烂嘴,这种话也敢讲?!好好好,我还没见过倒插门女婿生不出儿子被休的,倒要生着眼睛看你成个典范。”
      师良甫白他一眼:“史无前例不代表我不能开创先例。嗳,我也就不明白了,连家又不是没儿子,丈人爹成天盯着非让我生儿子干嘛?就算我同意孩子都随他们家姓,女婿还能亲过儿子?本来挺开心的,我就喜欢丫头,不淘,省心。他成天苦着个脸跟家破人亡了一样,我糟心不糟心?小妹难受不难受?”
      小妹是师良甫对妻子连鹊的爱称,从婚前叫到现在,外人听起来直透着浓情蜜意。
      然而夫妻间的其乐融融抵不上长辈的碎碎念,师良甫纵然对妻子呵护备至,可连鹊这些日子依旧开心不了。月子里的产妇,心情愉悦对于身体的调养以及母乳质量都是很有影响的。师良甫是心疼完大的,又心疼吃不饱的二丫头,眉头皱得快成小老头了。
      一抬眼,正好沈嵁抱着孩子晃到他跟前,他顺手就把孩子接过来,看一眼捏一下再叹一声,十足怨父。
      不知是否怨气太深,感染了婴孩儿,小娃儿到师良甫手里才晃两下,就看着眼一挤嘴一瘪,哼哼了两声,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这下师良甫傻眼了!按说当爹的经验他足够,可不管怎么哄怎么拍,孩子就是哭。以为她尿布湿了,不是;猜想是饿了,可才喂饱抱过来的,米汤水沾嘴也不爱嘬,不是;更不可能病了,师良甫天天抱着孩子,好不好他太清楚了。
      左右哄不住,师良甫急了,直接求孩子:“小祖宗,阿爹求你,别哭了,别把你娘吵醒了!她才睡半个时辰,你这娃怎么如此不孝呢?”
      沈嵁一直跟着他团团转,被这啼哭声闹得心焦,索性把婴孩儿抢在自己手里摇了摇,着急逼师良甫:“你这一回生二回熟的亲爹,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回事儿,这样哭哪儿行啊?”
      话还正说着,突然哭声就停了。沈嵁愣了下,看师良甫,他也愣住。二人一道看孩子,就见她咂摸咂摸嘴,打了个哈欠,小手揉揉眼睛鼻子,直接睡了。
      “完了!”师良甫一副天塌地陷世界要毁灭了的表情,无比苍凉地望着沈嵁,“二丫头认人,要假哥哥不要亲爹,这孩子你得抱回家去养了。”
      沈嵁垂睑半合,呵呵冷笑,把孩子放回摇篮里扭头就走。
      师良甫顺一眼孩子,撇撇嘴兴味索然:“切,小儿贼精,不可爱!”
      苦乐皆由人,嬉笑欢闹度日,很快风平浪静又将一月度过。
      这天,沈嵁才跟柳提去外头给师良甫的女儿挑选满月礼,甫一进家门就有家仆来小心告诉,说是二少爷来信了。
      数月里,晴阳偶有信来,所言不多仅仅报个平安,于爹娘来说聊解思念,已是足够。每每欢喜上好几天,可这回瞧家仆的神情却好似信来得很不好。
      详细的也说不清,只看见主母闵氏跟沈彦钧闹了一会儿便哭到现在。
      沈嵁听得心中忐忑,赶忙往父母房中去,还在廊外就听见母亲哀啼,更觉不好,直奔进去。
      见沈嵁回来,闵氏立即歇斯底里地发作,哭喊着:“没了,都没了!”
      沈嵁抢上去扶住母亲,转而问一旁拧眉叹息的沈彦钧:“爹,出了何事?”
      沈彦钧点了点桌案上的信笺,摇头不言。
      沈嵁取过信来看,确是晴阳笔迹。依然寥寥几语,但说的是苏羽之在浙南乡间去逝,头七已过,他安葬了二叔便将北上求学,医术不臻不得还家。沈嵁看得双手发颤,直扫到最后落款的日期,竟是三天前的。
      “信是从金陵发的。他故意走远了才告诉我们,好不叫人追上。”
      沈彦钧的无奈却戳中了闵氏的心结,登时嘶喊起来:“我们不知道,杜家也不知道么?晴阳回浙南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没说与我们知会一声,如今他又跑去了风铃镇,还是不叫我们知道。他们这是存心不让我们母子团圆,老的小的,一窟的贼!”
      “脚长在孩子身上,他要走谁能拦得住?你别一味怪杜家,人家未必就知道。”
      “怎么不怪?就是他们儿子偷走了晴阳,活活拆散我们一家,全都是他们引起的。如今可倒好,他们的儿子回家了,我的晴阳呢?我的儿子回不来了呀!呜——”
      闵氏哭得声音都哑了,妆容全花,鬓发凌乱,模样着实惨淡。沈彦钧想劝,却无甚可说,到底劝不住。
      唯有沈嵁,始终攥着那封信,一遍一遍看,眼神一点一点空虚。
      “他说过的,他答应我的……”
      失神的呢喃落在闵氏耳中,她蓦地找到宣泄的出口,捉住沈嵁摇晃着,苦苦追问:“嵁儿你告诉娘,晴阳那时究竟怎么说的?不是说好了半年么?你跟娘保证晴阳能回来,说他一定不会骗你。究竟是他骗了你还是你骗了娘?儿子啊,娘不明白,娘想不通,你告诉娘好不好?晴阳他为什么就不肯回来?为什么呀?!”
      沈嵁不知道,他不相信。那些一起在痛苦中挣扎的日子,冲突与和解,晴阳的拒绝,他的妥协,笑和泪里沾着血,说好了要面对,用陌生的亲情做下保证,却都被遗忘了抛却了。晴阳的毁约对沈嵁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背叛,让他在母亲面前无法交代,无以自处。
      “他不能骗我!”沈嵁失魂落魄地转身向外走去,脚步踉跄,“说好的,会回来的,一定会。你不可以骗我的,晴阳,怎么可以呢……”
      “嵁儿?”沈彦钧觉出了异样,忧心地唤一声。
      “不要骗我啊,晴阳,不要骗我!回来,回来,晴阳,哥带你回来,别怕,别怕……”
      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拦。少年独自一人冲出宅门,抢了马匹驰骋而去。除了一个念头,什么都没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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