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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三】 ...

  •   秋色已深,枝无叶,叶无根,根向土中生孤独,这一季的寥落比冬还怆然。
      一方园地几座丘,碑上的名字漆色剥落,可依旧在心里鲜活地隽永地深刻。
      男子躺下来,长长的灰白色的发铺了一地。枯叶轻盈得像蝶一样,乘在风里旋转着徐徐降落,一朵两朵吻在他的发上、眉前、指端。暮色冷了,他笑着。
      ※※※※※※※※※※※※※※※※※※※※※※※※※※※
      沈晴阳惊悚地呼吸,睁开眼用力看这个世界,确认此间不是那年那方。
      “噩梦?”
      熟悉的声音问起,他僵硬地扭过头,看见了凌煦曈。尚未安定的情绪让他失语,他双手搓了搓脸,算是默认。
      “很久没见你发噩梦了,还是这些天太乏了吧?”
      接过凌煦曈递过的温水抿了一口,晴阳机械地点了点头。
      “梦见你二叔了?”
      晴阳顿了顿,又点头。
      “他去世的时候?”
      晴阳抖了下,眼神异样地望过去。凌煦曈笑笑:“你喊了!”
      “嗳?”
      “梦里头,你喊这个喊那个,喊二叔别走。”见晴阳落寞垂头,他颇有深意地补一句,“最后你喊了真儿。”
      年届不惑的老青年噌地一下脸涨得通红,胡乱从地上的铺盖里爬出来,冲到巾架前就着盆里现成的凉水洗脸上的羞赧。腊月寒冬,热茶搁案上眨眼的工夫就不见白烟了,室内常温的水真跟冰碴子刚化了似的,激得晴阳几乎跳起来。
      “我的妈呀!”
      凌煦曈抚掌大笑:“你说你小媳妇儿样的矫情个什么劲儿?那可是我洗手的水,我刚出恭去的。”
      巾架前的人全身上下一起缓缓转过来,手上脸上冷水淋漓,嘴角抽搐,咬牙切齿:“你、他、妈、早、说、呀!”
      凌煦曈笑得翻在地上:“哎哟,不玩儿了!我骗你的,干净水,你快别跟我屋里滴水珠子,回头结冰粒了该。”
      晴阳这才继续龇牙咧嘴洗了把脸,取干巾擦了擦,眺一眼外头的日光顺嘴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已过,这回你真是喝大了。”
      晴阳眼都直了:“这么晚了?哦哟糟了,大哥!”
      说着急急忙忙就往外走,被凌煦曈一把扽住。
      “慌什么?小堂早去看过了。心放肚子里头哈,没事儿!”
      这才坐下来,扶着额头直斥前夜荒唐。
      凌煦曈倒显得欢快:“说说话有什么不好?把心事都倒倒,脏东西抠一抠,不然憋着,吐不出来,恶心。”
      晴阳觑他一眼,心虚地问:“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凌煦曈端起茶杯装模作样:“你说呀……嗳,你说什么来着?嗳,我脑子里怎么这么乱呐?嘶,我喝了多少来着?糟了,想不起来了!”
      晴阳比了个掐脖子的姿势,跟凌煦曈抗议示威。
      他挑眉揶揄:“那我努力想想,跟你姐和弟妹汇报一下?”
      “敢!”
      “呜——我好怕呀!我找哥去,哥保护我!”演一半他突然拍了下脑门儿,“噢哟,我没哥啊!你有。噢哟,我记差了!”
      晴阳窘迫至极,愤而起身,预备拂袖离去。就听凌煦曈咯咯笑着在后头拖长了音道:“故事不讲了,算啦,剩下一半儿只好问越之——嗳嗳嗳,想清楚再动手啊!你确定打得赢我?”
      当然打不赢!这辈子除了医术和轻功,晴阳就没在其他技能上赢过姐夫凌煦曈。包括做饭。
      于是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坐好,听候发落。
      而凌煦曈也无甚好为难他的,无非酒醒了,人依旧,彼此平心静气再好好把醉话说完。
      “那些人,姓沈的不姓沈的,他们怎么欺负越之?怎么令你怀了半生的愧疚?你说了一半。祸不单行,但许多的人祸同一天到来,就绝对不是巧合。闹民的事太过蹊跷,越之是怎么撑过这道关的,我很好奇!”
      晴阳无奈:“姐夫看事情不要总这么犀利好不好?”
      “噢,也就是真有人趁你爹不在欺负妇孺喽!”
      晴阳叹了声:“一笔写不出两个沈,一笔又如何画得尽一颗心?那个庞大的家族其实早就空了,分崩离析。”
      但当时当刻,那一个少年还想要拼命去守住,为了一块空虚的牌匾,和冰冷无情的大宅院。
      ※※※※※※※※※※※※※※※※※※※※※※※※※※※※※※※※※
      过了一夜,权且算太平。
      自从被师良甫救醒到现在,沈嵁居住的这处厢房始终处在一种奇怪的安宁氛围中。没有任何消息送达,更没有人来恭请示下,主母闵氏一日过来两三回,尽说些宽慰体己的话,半点不提昨日以来围绕沈家发生的诸多骚乱,仿佛那就是场海市辰楼的幻梦,一觉过去都不见了。
      沈嵁知道都是师良甫的原因。他用通牒式的口吻命令所有人监督自己静养,更让闵氏保证不再放自己出去以武犯险。闵氏哭了,握住沈嵁的手无助自责,对师良甫说的一切都答应。她只是个女人,但也是母亲,是沈家的内当家。
      那个时候,沈嵁还觉得自己是她的儿子。影子一样重要的儿子!
      午后的时光疏懒倦怠,临近五月,天已有些热,人易困乏。
      沈络端来了这一时的药奉到榻前,沈嵁撑坐起来,眼角余光瞥见缩在廊下转角的一片青灰色的衣袂。
      他不动声色,就着沈络的手喝完了一碗苦汁,惨白的面容上并没有几多情绪,半垂着睑忽问道:“外头吵什么?”
      沈络手僵了僵,眼神闪烁:“哪有人吵?少爷身子虚,怕是耳鸣了。”
      沈嵁按了按耳朵,咕哝着:“哦,是这样!”便还躺下去,倦极了般又合眼睡了。
      沈络最好自己看着长大的少爷以后的日子只需吃了睡,少些烦恼,不去管人情世故里太多的纷杂与矛盾,做一个真正的纨绔。摒退了下人只留下柳提一个在外间站岗,又仔细给沈嵁掖了掖被角,沈络才肯放心离去。
      谁也不知道,沈络前脚走,床上呼吸沉稳的沈嵁倏地张开了双眼,一掀薄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守在外间的柳提身后。
      “少爷?啊……”
      柳提咽喉被扼,眼中映满惊恐。
      “我问你答,若有半句不老实,赶你出府。”
      柳提满头冒汗,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差役来过了?”
      “来过的。”
      “几个?走了?”
      “就、就两个。昨儿午后来的,轰赶了一阵儿,并不十分尽心。将夜的时候借口衙门事务繁重,民间纠纷各自写诉状上呈衙门受理,便走了。”
      沈嵁薄眉深蹙,面色凝重,又问:“昨夜无事?”
      “无事!”
      “今日太平?”
      “太、太……”原想扯谎蒙混,被沈嵁眸色镇住,柳提这老实巴交的孩子即刻从善如流地招了,“不太平。昨天散去的人又回来了,还带了好多不相干的人来,足有五六十人,全堵在府门外。说是不给钱就拆房子,搬家什。这是要打劫呢!”
      “镖局的人来否?”
      “阿提去请了。总镖头上午不在,副镖头见的我,说待总镖头回来替我传话。”
      “这么巧!”
      “是啊,阿提也觉得太巧了!我还去边上馄饨摊子打听过,说的确一早看见总镖头牵着马出城去了,不晓得干什么。应该不是躲着不见人。”
      “师先生为什么没来?”
      柳提愣了下,旋即捏起把哭腔:“先生在外头被堵了,他们说拿钱换人,不然就不叫先生进来替少爷诊病。”
      沈嵁眉角一跳,颔首沉吟,兀自斟酌。
      柳提被掐得难受,小心翼翼哀求:“少爷问的,阿提都老实说了,少爷放过阿提吧!”
      沈嵁抬眼看看他,撤了一步将手臂移开:“抱歉,阿提!”
      柳提抚着脖子笑起来:“没……”
      他的话未说完,眼中的错愕替换了喜悦,盯着颈侧的手刀,慢慢瘫软下去。沈嵁及时将他接在臂弯中,轻柔地放倒在地板上,取了自己的披衣与他盖上,旋即奔出厢院直去了父亲的武堂。
      如今的江湖人惯知沈彦钧擅使双刀,已经很少人记得沈家祖上军前武将,传下来的乃是一柄刃长三尺三、柄有一尺二寸的窄刃厚背乌钢□□。它被供奉在武堂里,是家族荣耀的象征,也是对过往峥嵘最后的纪念。将军卸甲,盛世不度烽烟!
      双手握上刀柄,似握住了历史不可负载的沉重,撕拉拖拽着来到当下,刀头斩落的魂灵们嗜血般在血槽里争鸣,张牙舞爪地挤出来缠绕上刀锋,嘶嘶诱惑着持刀者重返金戈铁马的战场,去杀,去死。
      沈嵁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战栗感由指尖蔓延上手臂,裹住肩头,一点一点渗透进心房。他很怕。不是怕自己用这把暴戾的凶刃再去屠戮造杀孽,他只怕,自己握不住这刀,握不住这一院老小的身家性命,握不住头顶上那一个看不见却硕大的“沈”字。
      “帮我啊!”沈嵁用力提起刀,面色愈加发白,“帮我撑下去,帮我们活着!”
      胸腔里爆发出压抑的嘶吼,声波在空旷的屋内冲撞回荡,悲壮又寂寥。
      沈嵁终于取下了斩马长刀,借力横锋挥斩,凛冽狂戾的刃气推展出去,将屋子一角的桌椅切成了两半。
      金属摩擦着地面剐起不吉的火花,沈嵁拖着刀走出武堂,走过被他巨大的嘶吼声惊动而赶来的府眷,走向那扇高大紧闭的黑漆木门。
      “嵁儿!”
      “少爷!”
      “大少爷您这是做什么?”
      母亲、管家,每个人都在忧心忡忡地追问,却也都不敢上前阻拦。他们怕那把刀,更怕持刀的少年。
      “开门!”
      门边的小厮不需要他说第二遍,抖着腿迅速拉开了沉重的门闩。
      轰隆隆的鸣响中,府门外的人看见了一袭月白的身影站在门里,手中的乌金色长刀立在地上,隐隐嗡鸣。
      喧闹的人群立即噤若寒蝉,踩过界线的人举着手中五花八门的武器,似遭了惊蛰天空里第一遍的雷,久久地僵立着,连呼吸都凝滞。
      沈嵁跨了出来,往前迈一步。
      石化的人墙溃散着也向外退了一步。
      沈嵁又踩一步。
      人墙随着再退一步。
      仿佛有无形的推搡力在沈嵁周围构筑起一道辐射的盾墙,所经之处人鬼退散。
      沈嵁走出第三步,眼中尽是漠然:“你们过界了。”
      ——界?什么界?沈嵁用哨棍在府门前大道上切割的生死界,他说过,越界者有来无还。
      人们终于想起了少年昨日的告诫,他们嘲弄过轻蔑过的那句警告,如今沈嵁要用悖逆者的血来实践。
      人墙在顷刻间奔溃瓦解!毫无秩序的奔逃,每个人都尖叫着离开那名少年的身边。他们连滚带爬地跌回界线的后面,冲撞着那些本来安全的人往更远的距离退去。他们从来不敢直面沈嵁的棍子,而今他手中换了长刀,他们更确信自己会死。
      这是一个看起来羸弱到随时会倒下来死去的少年,可在他真的倒下来之前,他只需要站在那里,他手里有刀,就没有人能够去挑衅和冒犯。
      很多人开始后悔相信了传言,相信沈家没有了武力和依靠。他们后悔,应该更有耐心等待下去,等着眼前的少年熬干了咽气了,沈府的门前垂挂起白色的长绸和灯笼。
      人性最大的卑劣不是欺负弱者,而是怯于挑战强大,是冷冷围观大厦的倾覆,一如此刻门前的聚众者们战战兢兢地围观沈嵁消耗自己的生命,在对峙中贪尽他的承担与背负。
      沈嵁立在石阶之上居高临下睥睨,视线如冷冽的寒风在人群里狠狠地扫过,厉如千刀万剐。猛然间提刀斜指,刀尖缓缓滑落了地上带起的碎砺。
      顺着刀尖所指望去,人堆里露出了被挟持的师良甫。人群立即哗然,他们终于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有人质,他们还有话语权。
      “你你你、把刀放下!”
      有人壮着胆子又走上前来,脚尖将要跨过那条细细的界线。
      骤然的发动,风雷云动,迅而猛,不由分说,无处可逃。
      人们瞠目结舌看着悬停在那人头顶的刀尖,错觉方才晃过眼前的气旋难道只是风?然而质疑尚在脑海中萌芽,事实已冷酷地在眼前展开。冒进者的衣衫由外及里自上而下裂开来,左右分成两半滑落地上。甚至于,那人头顶的发髻也被切断了,一条无法弥合的秃线赫然卧在他头顶,碎发随风轻盈飘落。而他自己则听见了滴答的水声,一下一下落在身前。
      他的身体在骇然中僵直,无法移动,只能靠移动眼珠来确认自己想要看见的。
      那是血!小小的一滩,正在积聚。是他自己的血。
      直白的血线自额头到脐下,将他整个人也分裂成整齐的两半。绽开的皮肉里溢出薄薄的鲜血,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汇合,滴落。
      “啊啊啊——”
      他疯了一般捂着自己流血的脸和身体,扭头跑进人群,撕扯着吼叫着挤出去,赤身裸体逃离死亡。
      沈嵁的刀又一次举了起来,仍然稳稳横在半空,刀尖指向他在乎的人。
      师良甫被巨大的力量推了出来。
      此刻的他仿佛一枚即将爆炸的雷,被身后的人迫不及待丢弃,足下绊了个趔趄,往前冲了几步险些摔跤。他稳稳身形,提了提肩头药箱的带子,睨一眼身后的乌合,嘴角泛起嘲讽的蔑笑,缓缓向着沈嵁走去。
      沈嵁等着他走上来,比肩而立。
      “静养?”
      他声音里听不出褒贬,但师良甫分明感觉到他的无奈与委屈。唯有这一点点意气用事,让沈嵁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师良甫深深望着这个承担起整座家宅的少年,说不出话来,默默走进门里。
      “管家!”
      沈络匆忙跑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席马凳,小心搁在沈嵁身后。
      这个老人有时比父亲更理解眼前的孩子。他看见沈嵁提着长刀从内庭走出来,沿途在地上拖曳出深刻的磨痕,便知道沈嵁要做什么。
      沈嵁回身看一眼马凳,视线在老管家脸上停留片刻,谢意和歉意都无需言语道明。他反手握刀,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刀尖拄地,左臂曲起来搭在膝头,就坐在石阶之上门匾之下,守住身后的家,独身抵挡眼前汹涌的恶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最后的日光也消失在了天尽头,灰色笼罩下来,长街上有商铺点亮了店前引路的灯笼,沈府门下的灯也升了起来。
      沈嵁单薄的身形拢在一片温暖的火光里,遮掩了病容的憔悴,显得不那么冷了。
      身后咯吱声响,小角门开过又关,是师良甫独自出来,一手端着药碗一手里提个蒲团。
      沈嵁接过药碗,眼底流露一丝疑惑。
      “陪你坐会儿。”
      师良甫挨着沈嵁坐下,吊儿郎当地盘起腿,仰头望尽一天繁星。
      沈嵁不置可否,喝了药顺手将碗搁在地上,似乎是默许。
      忽然有急乱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人群从外层分开又合拢,缺口里鱼贯涌来一支黑衣劲装的小队。他们手里提着两头包了铁皮的棍棒,十人为众。
      为首之人抱拳拱手:“四海镖局钱鹤,奉总镖头之命前来相助沈公子!”
      沈嵁没有动,仅掀起睑来凉凉睨了那人一眼,双唇翕动,落几字:“多谢总镖头!”
      钱鹤为人爽快,不计较礼节上的轻重,棍子扛在肩头直问沈嵁:“公子需我等做什么?”
      “不动,坐下,等!”
      钱鹤皱了皱眉,有困惑却不违背,转身吆喝同来的兄弟,一字排开在沈嵁划的那道界线前齐刷刷坐下了。
      这不啻为最好的声援,最强的威慑,十名镖师,十人战力,铸成了一道看得见的墙。
      于是便坐着,一起等一个结果。他们坐了一夜,一个早上,不说话,更不离开。
      面前是轻易就被煽动的愚民,起事者龟缩在人群里恶毒地觊觎沈府门前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然而沈嵁手里的刀如矗立的界碑,始终固执坚定着不肯动摇分毫。
      无声的角力,双方的气氛和情绪被一种诡异的平衡托举着,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肯鞠躬下场,更不敢俯首认输。
      阳光高悬在正中的天际,初夏的正午日头已显得毒辣,主街上没有遮蔽的树荫,一干闹事者被烤得口干舌燥,顾不得形象更无所谓计较自己的目的,纷纷或坐或卧,瘫倒了一片。
      唯有沈嵁没有动,维持最初一样的坐姿,后背直直绷紧,坚毅得好似一座雕像。
      师良甫也还陪着。他却有趣,恶意般打起了遮阳伞,半边遮着沈嵁半边阴凉自己,手中蒲扇摇摇,很贴心地为沈嵁打风。
      界线那头的人看着恨着,咬牙切齿,却都忌惮沈嵁,不敢发作。
      是时,马蹄声催急,由远及近踏得人心惶惶。
      不知是谁失声大喊:“沈、沈彦钧,是沈彦钧回来啦!”
      人流伴随惊恐的呼叫迅速分裂开来,辟出窄窄的通道任由沈彦钧拍马直入,所经之处掀起热腾腾的气流,刮在人脸上竟然有些撕裂般的疼感。
      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落地后不住踢踏刨足,鼻头里喷出不忿的热气。
      沈彦钧没有纵马奔回府去,他在人群的中心悍然勒马,高座在鞍上欣赏马蹄下人们眼中的恐惧,双眼红丝密布,怒气一触即发。
      “少爷少爷,老爷回来啦!我赶到啦,我把老爷请回来啦!”
      小柳提自随从的马上滚落下来,又哭又笑叫喊着跑向石阶上的沈嵁。他从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奔跑过,单薄的身影伏在马背上随时有可能被颠落。他没有学过骑马,不知道怎样踏实马磴子,也不清楚如何叫马儿听话,他只能记住管家沈络的话双腿用力夹紧马腹,死死捉紧缰绳,祈祷九天诸佛的保佑,让他尽可能跑得快些远些。
      那是络叔交给他的任务,同时也交付了少爷的性命。
      他庆幸自己是有用的,不辱使命!
      沈彦钧的马跟在柳提小小的身影后头小步慢跑从容掠过人群,仿佛将军巡视自己的军队,无比威仪。
      “少爷!”柳提跑上了石阶,扑通跪在沈嵁跟前,目光殷切。
      然而沈嵁仅是慢慢掀起睑,滑动眼珠递过来一眼瞥视,坐得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也纹丝不动,嘴唇抿成一道直直的锋线,显得陌生而麻木。
      柳提很骇怕,他认识的少爷不会不对自己笑,不会在自己完成了工作后吝惜赞扬。他咧嘴哭起来:“哇啊,少爷您怎么了?您怎么不搭理阿提了?”
      沈彦钧到了阶前翻身下马,两三步跨上来伸手按住乌金色长刀的刀柄。
      “嵁儿,放手!”
      沈嵁没有动。
      沈彦钧拧眉,按着刀柄晃了晃,竟一下子没有拨动。
      “唔!”沈嵁闷哼一声,眉头蹙了起来,额上浮起一层虚汗。
      “慢着!”师良甫按住沈彦钧想要提刀的手,嗓音因彻夜未眠变得嘶哑,“他坐得太久,身子僵了,会疼。”
      沈彦钧怔住,旋即红了眼眶,手下滑握住沈嵁冰凉的手。
      “好儿子,爹回来了,不怕。”
      他一边焐热孩子的手,一边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剥开僵硬的手指,眼角的泪忍不住掉落下来。
      小柳提学着师良甫的样子不住给沈嵁搓手揉腿,帮助他活血,脸上早已分不清眼泪鼻涕和汗水了。
      而沈彦钧接下刀来一瞬暴怒,拾步缓缓走下石阶,眼底兽蛮的嗜血喷射出来,振臂喝问:“有事吗?”
      无人回答。
      他猛地举刀过顶,开山之势自上而下劈斩,刀锋前端瞬间挥霍出残虐的气刃笔直冲刺,顺着人流间的通道呼啸去前方。
      人群久久地静立着,就连吞咽口水的声响都显得清晰而突兀。
      后头的人一时看不见,只是随众静默。他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路两侧被沈彦钧刀风掠过的人心头的可怖。
      每个人的衣襟都被割破了,侧立的人少了一只衣袖,女人的绣花鞋面露出了赤裸的脚趾头。
      “有事儿的候着,没事儿的滚!”
      沈彦钧的咆哮低沉厚重,自肺腑深处隆隆轰鸣着涌上来,振聋发聩。有刹那的时间,所有人都处在停滞的状态,在短暂的耳鸣中回不了神。随即街面上便乱了。人群一窝蜂地逃跑,在最近的交叉路口拥挤成一堆,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离开,尖叫怒骂声悬浮在街道上空,被湿气裹挟怎么都不肯散去,徐徐幽幽往下沉淀,跌落进土里。
      直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巷口拐角处。
      这一日,门前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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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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