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之式微》jas

1、1

　　一.
　　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告别人世。

　　那天一大早，李嘉年温和的声音便从电话中传来：“微微，生日快乐。”我早已起床，故意抱怨：“生日也不给人睡懒觉。不快乐了。” 可是自己也听得出声音里尽是笑意。
　　他忍不住笑：“好吧好吧，对不起好不好？那么你今天想去哪里？想吃什么？哦对了，先要问你，什么时候来接你比较好呢？”
　　我大笑：“现在！”
　　卧房的窗正对东南，那轮红滟滟的朝阳此刻在五彩朝霞环绕下悬在远处烟树上方，晨雾渐渐稀薄，清凉晨风穿进室内无比清新。我坐在窗台上，想早饭要吃什么。
　　我是一个孤儿。好在两岁时就被李家助养，衣履一年四季全部整洁齐备，每周末都被接过去吃饭玩耍，李氏夫妻待我十分好。只是不知为什么，据说他们原想接我回家的，可是我死活不肯，言词清晰地说：不要去。
　　李家次子嘉年兄甚为不解：“微微你说你为什么不肯呢？”
　　我想很久，犹豫着说：“你家太大太荒凉？”李嘉年笑斥：“胡说八道！”我狡黠地笑：“那么是你家太富丽堂皇，我自幼懂得惜福。”
　　他撸着我的头发遗憾：“你小时候多可爱，我一直很想你和我们一起住家里。”
　　我斯文地问：“李嘉年你怎么说话呢？”
　　他大笑：“接下去还有没说完，大了更可爱。”
　　大了的我十分聪颖，二十岁念完大学，已经找到公司工作。富裕的李家把这套七十平米的公寓赠予我，且不容我拒绝地温和说：“微微，十八年前我们和你一见如故，助养你这么些年，你同我们亲女也没有两样，这一间公寓就当是我们最后的心意，自此以后你已经成年，生活工作就要全靠自己了。”
　　然后又微笑着补充：“当然以后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是要回家来。”
　　差不多年龄的同事们，若不是家里条件特别好的，谁能如我在这城市一角有自己的房子？还不是几人合租。
　　所以，我一直是个快乐的孤儿。

　　李嘉年问我想去哪里，其实每年的生日，我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那是二十年前我被捡到的地方。
　　车行两个小时，密集的高楼矮房远去，接着是整齐的青草花木，再是稻田菜园，最后，青山隐隐，山道弯弯，道旁有流水绿树野花，自自然然地茂盛生长着，可惜因为山道浇成水泥车道，边上的草树叶上已蒙上一层厚厚尘灰，不复碧绿。
　　路上风光年年变迁，李嘉年和我也年年长大。只是每次走近那间寺庙，他总还会拉紧我的手，不说话的、静静的走。
　　我的生日，就是我被捡到的日子。那天正是这座香火旺盛的寺庙做盛大法事的日子，一大早主持率人大开庙门，便看到小小一个襁褓静静躺在庙门前，出生不久的我安静地沉睡着。
　　我被主持亲自抱回去，在庙里养到两岁后进了福利院，不久后便被李家助养。从此后李家生意顺风顺水，有人说，这是因为我带过去的福泽，而我，则是沾染了这座盛名寺庙的福泽。最大的证明就是，离开寺庙后，尚不通人事的我，每逢生日便坚持要回庙里去住上几天，而且我竟记得那两年的很多事情，尤其是主持和尚伯伯。和尚伯伯很是开心，说我通灵性，晓智慧，每到我生日前都会替我备好斋房微笑着迎接我。
　　李嘉年一直觉得我是想在那几天回去看看亲生父母会不会来寻我，特别是当和尚伯伯去世之后我仍然坚持回庙。他曾经困惑地说：“微微，你小时候，真的很奇怪，每年都坚持要来这里，但每次都这么开心。”
　　但其实我是心中并不关心父母寻亲，但是每年这个时候就会很想回来，会想念庙里的日子，为什么会这样？我只好归结于习惯。反正回来也方便。
　　于是每年，李嘉年都坚持一定要送我回来。说过几次不用，他都不肯，也就算了。

　　树木花草渐渐整齐幽静，半旧庄严的庙宇印入眼帘，庙门一如每年的今天大开着，两旁两棵参天大树精神利落地撑开广阔枝叶，遮蔽着跪满内外的虔诚人们，宽大的内堂传出整齐沉着的念经声和木鱼声。
　　我静静地站在庙门外树下，我的心在这个时候总是空灵沉静、分外洁净。
　　这一天不分早晚课，整天都会有满堂僧侣念经祝祷。一般来说，我总会站上半晌，再静静从侧门进去，找到为我准备好的斋房放好东西，再去斋堂吃饭。
　　李嘉年则会在下午离去，然后过两天再来接我，有时候我也会自己下山。
　　可是这一次，我走进斋房，却看到我住了二十年的斋房里，有个年轻的男子正坐着喝水。
　　有的人，你一见便印象深刻，有的人，你看过他的脸千万次转过头仍然不记得他的长相。这个男子，就属于后者。不过一般的后者都是因为貌不出众，他却长得很好。他长得很好，却让人记不住。
　　这个感觉很奇怪，我皱着眉看着他，忘了我该提出的疑问，李嘉年开了口：“先生，可以请问是哪位僧人带你来这间斋房休息的吗？我想他可能弄错了房间。”
　　他带着笑，很礼貌，那男子却仍然低着头，神情冷淡：“我在这里已住了七天。”
　　声音低沉，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
　　李嘉年知道庙里的斋房通常很少请人入住，有些错愕，转头看我，我想了一下，一般大法事前后是会有些人来住，但第一，因为这几天寺庙忙碌，来的人不会多，我刚走过的几间斋房大多也是空着的；第二，我住的斋房不算是最好的，只是最清静靠边而已，平时可能会有人住，但这几天和尚伯伯一定会腾出来等着我。
　　不过，和尚伯伯已经去世三年了，时间一久庙里的人忘了也很正常，毕竟我一年才来几天而已。
　　我于是说：“对不起。”转身对李嘉年说：“我住其它的斋房也一样的。”退出房门。李嘉年便也不多话，静静跟着出来，我转身之际，无意中看到那男子微微抬起的眼睛，深沉如幽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