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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   陆、

      阳光照在夷东将士们的盔甲上,反射出刺眼光芒。单郡的族长英姿焕发跨坐褐色的宝马,举臂横于眉骨上挡去日光,遮去半张脸孔的阴影,遮不去露在阴影外骄傲勾起的嘴角。
      他笑,笑眼前看似铜墙铁壁的东晴关,不出数日便将扬起他的王旗。关内的一切,楚氏王朝曾拥有的一切,无论奇珍异宝、肥沃土地、娇美女人,或者霸气天下的权势,都将成为属于他的东西。一根根收拢的手指,彷佛正逐渐掌握睥睨天下的权柄,最后合拢成拳紧紧攒握。
      「列、阵!」
      抽出负于背上的弯刀,喝令。
      将士得令,抽出弯刀举臂高扬,齐整的动作宛如水面荡出的涟漪,一层层向四周漫开。
      威猛的勇士握着兵器挺起胸膛直视前方,看着迥异于己的敌人──那群站在东晴关外的楚朝军队──就算两军间隔了数丈,也看得见楚军发抖持戟的手,更别提毫无气势的阵形。
      「哼。」位列阵前,寇克郡的族长难忍轻蔑发出低哼。
      对面,是饿得连兵器都握不稳的敌人,看来这场仗比上回与列辰对阵时还要易取。或当侧脸看向左方意气风发,俨然把自己视作四郡之首发号军令的单郡族长,散发毫不遮掩的恨。
      单郡,休想永远踩在我或当的脑袋上,休想。
      恨,如火。保暖生命的同时,亦可瞬间吞噬所有。
      凛凛的盔甲下,楚云溪于马背上眺望夷东宏伟的大军……
      以为当自己面对敌人的此刻,他的心会如城墙般坚定。可当他真正站上了这个位置,脑海浮现的却是悲哀二字。
      人哪,究竟要到哪天才能从愚昧中清醒?要到哪天才能摆脱屡兴战火的覆辙?
      战争究竟哪里好?值得历代君主为了争夺分寸之地拼命将子民送来此地丧命?多了块土地便能千秋万世?还是赢了场战争就能永垂不朽?然而更可悲的,是他必须抹去清醒堕入愚昧,都必须把自己扔入兴起战火、断子民性命的覆辙……
      因为,他站上的位置,叫做一国之君,是担着数十万大军、担着后方亿万苍生性命的位置。
      楚云溪闭眼吸气,空气中飘着尘土的味道、飘着青草的味道、飘着身边将士紧张的呼吸声,与敌人狂奔而来,嘶吼呼喝的杀伐之声……
      直到敌军奔至一丈之外,一直闭目等待的楚云溪陡然睁眼,抽出佩剑指向前方杀气腾腾奔冲而来的敌人,喝了声──
      「杀──」
      前一刻还颓丧得像是随时都会投降的楚军,在号令发下的瞬间彷佛被施了魔力,盛大气势宛如神龙凌云奔天,持戟的手停止颤抖紧握戟杆,涣散的目光凝聚成叫人毛骨悚然的杀气,看似寻常的列阵迅速移动成敌人从未见过的阵势。
      本是信心满满冲在前头的敌人,被眼前的骤变震慑,无意识地缓下脚步。也就这不由自主出于人类避开危险本能的一缓,大大乱了夷东盟军约定好的阵式。一乱二乱,二乱三乱,后方来不及收回急奔步伐的人,撞上前方同袍,分属不同族的士兵本就不算和睦,意外碰撞下少不了肢体推撞。
      战场上,任何一丝意外都会是成败的关键。
      楚军仅只这么一个改变便已收了得敌不备的效果,就在盟军乱了阵脚重整旗鼓之际,本该饿得连兵器都拿不稳的楚军竟改守为攻,诡谲的阵法像张漫天铺开的网,网向诧异又错愕的夷东盟军……
      「杀啊──」
      「兄弟们杀啊──」
      嘶吼,从每一个恨红了眼的楚军口中奔出。
      他们只信一样东西,就是冲在最前方的君王,无论面临如何艰困的情况都不会放弃他们,绝对不会。
      就像本以为无望的缺粮问题竟被君王解开,就像本以为卑贱该被舍弃的自己竟被君王如此珍惜……
      「击退夷东,为我们的王──」
      狂奔的队伍里不知何人先起了头,激起汉子们的满腔热血。
      于是更多人呼喊、更多人嘶吼……
      「为我们的王──」
      「为我们的王──」
      「为我们的王──」

      战后,九十七日──
      随着战争时间越拉越长,许多原来没察觉到的细节渐渐浮上台面。
      其一,东晴关的粮荒若照己方细作回传的消息推算,关内仅存的粮食最多让楚国的军队撑上十天。
      况且粮食是否充足与军心是否凝聚关系密切,无论再多有能力的将领在粮食缺乏的状况下想保军心不散,十天的时间已是极限。
      可就在盟军屈指盘算十天后便能轻取东晴,却让夷东的盟军等了第二个十天、第三个十天……每等一轮,夷东的军心便随之动摇一回。
      其二,除了单郡外的三位族长本以为是他们多想,直到与另两位族长相约帐内密谈后才赫然发现,原先他们觉得楚国军队集中攻打阿尔、寇克与模剌子及三郡的布置并非错觉,就连对于单郡的军队多守少攻也并非误判而真有其事。
      于是,一个不该成形的念头悄悄在三位族长的心底凝聚,本就怀疑此事的寇克郡族长或当更直接点明这场争战中恐怕有人别有居心。
      也许,单郡早与楚国做了什么约定,否则如何解释四郡盟军中唯有单郡人力兵马损伤最少?又如何解释唯有单郡的细作传回迥然不同的消息?
      然而,随着时间浮上台面的还不只如此……
      就算楚军真有神助,助其解决后方粮草补给之困,但该如何解释东晴关内明显不如预期的人数?
      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不该只有眼前不足三十万的兵,哪怕这个国家再怎么穷再怎么被暴政蹂躏都不该只有这样的兵力。
      那么,第三个问题浮现。
      其余的数十万大军,究竟被安放到了哪里?
      壤埔是块藏不了兵的平地,就算楚军中还有像列辰那般的将领想要藏兵也无处可藏,那么理该出现的兵究竟躲到了什么地方?
      为何开战至今已近百日仍不见其踪影?
      人心,可以是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却也是水淹即毁的沙堆。
      随着对战的日子一天天增加,浮上台面的疑惑却更加侵蚀看似强大的夷东盟军。
      战后,九十八日──
      突破从夷东到壤埔重重围捕的几十名心腹,拼上最后一分力气将四郡之内的消息传予四名族长。军队里最华丽的大帐内静得吓人,听到消息后的四位族长没有一个脸色好看。
      四郡内,他们的继位者全数死于暗杀,谋夺权位的人相争相斗的情况已将他们本以为安稳牢固的后方闹成了一锅沸汤,甚至危及从夷东至壤埔间的粮食补给。
      当中情况最糟的莫过寇克一郡,不仅所有皇族无一幸免就连都城彭可亦被奸人掌控包围,或当纵使有命回去怕也难免沦为被奸人追捕暗杀的命运。
      包围彭可的,是他曾经的敌人之女、是他救命恩人之母,却也是让他无路可退并摆明封他活路的一个女人──德安夫人。
      转眼间情势逆转,粮食补给出现问题的变成本是得意洋洋踏着铁骑而来,欲一举征服东晴关的夷东大军。
      或当怒不可抑揭帐冲出,欲将德安复亲手绞毙,却赫然发现德安复与其手下,于当日清晨与突袭楚军的一场小规模对战中不知去向,无一人归返大营……
      是夜,就在夷东这方军心焦虑,彷佛下一刻便会绷断的弓弦时,一股人马趁着无月的夜晚悄悄地在军营各处移动……
      咻!
      灿烂的烟花突然在漆黑的夜空中迸射,就在夷东士兵还搞不清楚发生何事的时候,崩山似的吼声贯破夜的宁静,从四面八方朝着大军驻扎的位置迅速涌来。
      点兵的鼓声急急响起,许多本已熟睡的士兵还来不及摸到身旁的兵器便被利刃划开颈上血管喷出大量鲜血,死的也不明不白。
      黑衣潜伏军营四处的杀手窜走在营帐之间遇人便杀,没一会儿便夺走上百人的性命。然而夷东的士兵毕竟受过严格训练,虽一时间慌了手脚却迅速收起惊慌连手退击暗袭军营的刺客。
      只是这些袭营的刺客各个刚烈无比,一见情势不对或被擒伏便毫不犹豫抹颈自刎或服毒自尽,直叫那些才从慌乱中镇定的夷东子民难掩恐惧。
      然而,更让他们恐惧的事情还在后头,除了不知何时潜入军营暗杀的刺客外,举着楚国军旗的敌军竟如蝗蚁般自各个方向嘶吼奔来,没有人晓得何以东晴关外竟会冒出数量如此庞大的敌军?
      厮杀声轰隆震天,楚国的士兵举着火炬无止无尽朝着夷东军营狂猛奔去。黑暗中,点点火光彷佛一双掐锁敌人喉间的手,缓缓朝中心收拢,也缓缓夺去敌人续命的空气……
      战后,九十九日──
      第九十九次黎明,红血如雨遍洒大地。
      一夜杀伐,早算不清手上的刀究竟砍过多少敌人,亦辨不清身上凝固的血究竟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敌人。
      高深诡谲的阵势只在两军对峙战事待发之时有效,待冲入敌营近身相杀时,较量的只有谁的刀快、谁的剑利、谁剩余的体力多与谁的脑子还算清醒。
      战争,永远只能残酷。
      人死?或己亡?
      永远永远,只有两种选择。每往前跨出一步,都将再次面对,自己做不了主的──命运的选择。
      东晴关的关门,于天际乍现第一道曙光时开启。
      更多的士兵冲出关门加入围剿敌营的战局,北出东晴关以列丹毓为首的十五万兵,与南出东晴关以长风为首的十五万兵,以壤埔地界为始,朝夷东方向南北蔓延,每半里一哨,每哨一万,待敌方撤军后每二个时辰伏袭三刻,不求战功只求吓敌,要叫夷东的盟军连撤军也撤得胆颤心惊。
      混乱中,最先下令撤离壤埔的,是四郡里领土最小的阿尔郡。
      效忠他的王族已泰半死于暗杀,从前只在暗处浮动觊瑜的势力正在境内窜动,身为一族之王的他只剩手中这批大军的军权。
      他没有单郡及寇克郡的野心,与楚朝为敌本只想从中得到些许土地,可如今这个野心已无法达成,若再不速返王都恐怕连族长的宝座都将拱手予人。
      撤吧!
      赶回王都讨伐政敌好歹还能固守王位,否则终将落得两头皆空的悲惨下场。
      「撤!」
      扬起阿尔郡的王旗,阿尔郡的族长调转坐骑,领着自己的士兵回奔王都。
      第二个动摇的,是模剌子及。
      模剌子及向来富饶,境内土地矿脉丰沛,不只富居四郡之首且与楚朝通商频繁。
      此番出兵除碍于先祖盟约亦想趁此机会壮大威势,想叫向来兵力强大的单郡与寇克郡见识见识他筹划多年的战力。当然,若能藉此胜仗占得东晴关内的土地,则更是锦上添花百利无弊。
      如今四郡王都皆乱,他又是握有最大财富的王,花钱煽动其余各郡王族起兵造反拖垮该郡国力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再幸运一点,兴许统领夷东就不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撤军返回既是利大于弊,他又何苦在此枉断性命?
      于是,模剌子及的军队亦撤出战场,可他们并不急着退回夷东,只是改变阵势只守不攻,将大军移出战场核心踞于一隅,并派出使者前赴楚国大营,求见楚君呈递降书。

      战后,一百日──
      看着阿尔郡族长的退却、看着模剌子及郡族长的袖手旁观,丹郡的王怒不可抑催动猛烈攻击。他,竟然被自己的盟友舍弃、竟愚蠢地没去相信探子回传的情报、竟自傲自满地轻估敌人、竟认为他能轻取这座名为东晴的关门……
      眼前,尽是满满包围在壤埔这片土地的敌人,不只如此,盟军帐下还有不知从何时起便已隐藏其内的楚国杀手,甚至王都内王族子弟的权势倾辄都摸得如此通透清晰?
      在他的对面,那个继位楚王朝的新君,竟是如此心思缜密又强大的敌人……
      他错估了敌手,误判了军情,从父祖手中接下的权柄,难道就要这般可耻地毁在自己手里?
      结盟已散,军威已溃,他只剩两种选择──臣服,抑或退兵。
      「大王,请下令退兵!」
      噙着激动哭腔的,是他最忠心的将领,那个从不轻言放弃将领,如今却说出退兵这两个字。
      己方倒卧于地士兵在哀嚎声中渐掩生息,最终失了温度而成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们用自己的命写下忠诚,用自己的□□阻挡敌人挥向大王的兵刃,用鲜血与断肢铺迭成能让大王保命的活路……
      声音彷佛被空气凝固,明知自己站在杀伐之声震破天际的沙场,单郡的王却什么也听不见。看着张口吐血的士兵却听不见哀嚎、看着砍来的长戟被护卫横刀挡下却不闻兵刃碰撞的声音、看着护他退离战场的将士在眼前倒下却连他们死前的呼喊也无法听见。
      听不见,一声声凄厉忠诚的乡音;听不见,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嘶吼。
      大王快走……
      快带大王走……
      快走……
      修罗炼狱,尽是生命从生至死的痛鸣。
      奔马扬蹄,勇猛的将士护着他们单郡的大王直向王都先鹿的方向避去。
      这是生物本性,受伤返巢的本性,却也是逢死转生,如今却又将再逢死境的可悲本性。
      半里一哨的伏兵,半里半里地攻击以为终得活路却又踏入死地的退兵;半里一哨的伏兵,成了逃兵每逢半里便又一次面对生死之赌的梦餍;半里一哨的伏兵,就像筛子般一层又一层筛滤活生生的人命;半里一哨的伏兵,将壤埔返回夷东的每一寸土地,全被渗入挟着腥味的血迹。
      唯有穿着寇克郡盔甲的士兵,有意地被埋于沿途的伏兵放过,或当以为被天神眷顾故而幸免于难,殊不知这是德安夫人对楚国皇帝唯一的恳求。
      求帝王放走或当,求帝王在战场上留存或当的性命,给她能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在她的族人曾被覆灭的王都彭可。扬鞭策马逃命于道上的或当,一辈子追求着成为夷东第一的野望,就连仓皇退兵的马背上也还想着要如何趁此动乱灭却单郡爬上夷东第一。
      却在王都的城门外万箭穿心摔落马背,望着还差十步便能返回的家乡,喷血气绝于城门外的十步之处。城门下,站着一名毁了容貌的妇人……
      一个顶着德安姓氏,终于亲手复仇的女人──
      德安,丝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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