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第 58 章 ...

  •   壹、

      东晴关
      别怕。
      看着手上的密折,指尖忍不住抚触纸面的最末一行字……
      密折上犹如金镂石刻般的字,一见便知出自陈固之笔,都说字随人形,能从一个人的字瞧出其性格。工整得彷佛每一笔落下前都再三思考,每一行字像拿尺量过了似地,笔直得让人看了字就知道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相较之下,最末行的两字飘渺随性龙飞凤舞,别字的最后一笔不但没勾,还连着怕字的第一撇,若让教字的先生见了,真不知会把老夫子气成如何?
      「丹弓……」唇动音泄,唤着情人的名。
      大帐里只有楚云溪一人,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软弱。真想就这样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管地从东晴逃走、从战场逃走,逃回皇城、逃回情人身边。带着列丹弓离开,像在南疆时那样一起耕田一起谈笑,肩碰肩地坐田埂上,看夕阳、看星海、看朝霞。
      自接到粮食被滞的消息,关内从一日三食减为一食,可三十万的人全是年轻力壮的汉子,粮草减少的速度仍快得让人心慌。才半个月下来,稳定的人心已渐渐变得浮动。
      关外,夷东的军队正浩浩荡荡迎向东晴关的关门,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年,该伏下的兵,伏了;该探的情报,探了;该备的布署,备了。本算好了以逸待劳,可谁能料想竟在最不该出乱的补给上出了乱子。
      怨谁?老天吗?还是那场暴雨?
      十指,颤抖。
      他是帝王,是一切决策的中枢。如何布局?如何调度?前锋谁领?守卫为谁?奸细如何处置?从哪迎战?就连三十万人的食水问题,也全由他决定。
      步出帐外,楚云溪指挥若定,连追随父亲打了十多年仗的列丹毓也深深慑服,私下赞道就算给他相同人马,也设不出这个局。
      回到帐内,落下隔绝部将目光的大帘后,如冰刺骨的恐惧便自脚底为始向上直窜脑门。恐惧像只凶恶的鬼,如影随形附骨蚀心,人前的镇定随着日子堆积成独自一人时的怯怕。一个错误,哪怕很小很小,都可能让缜密的计划全盘皆输。他不是怕输的人,他怕的,是输字背后得偿付的代价。
      三十万、三十万活生生的人哪!哪个不是爹娘的宝?不是妻儿的天?
      怕他的错误让三十万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三十万具淌血残躯、三十万缕无法归乡的孤魂。
      可谁能让他倾诉?谁能听他说说,说说他积满胸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的恐惧?
      帝王,最高的地位,亦是最沉的重担。
      此刻,讽刺地让他有些明白,何以开疆拓土的霸主会堕落成迂腐昏君?何以民间俗话会说富人难熬三代?除非你担过如此沉的担子,不会明白挑夫是多么渴望将肩头的担子搁下,坐在路旁舒服地歇歇腿。一旦歇下,便再也不想把担子举回,不想再尝重得连呼吸都让人难受的痛苦。
      「不怕。」
      暗暗在心底对陈固道了声歉,楚云溪沿边撕下密折末行的两个小字,将纸条细细卷起,打开案上的木漆盒子,一如这些日子来的习惯把情人难得捎来的只字词组小心收藏。
      浅浅的笑容勾起微红的脸庞,楚云溪锁上盒子自嘲一笑:「怕是连女孩儿家也没我这般举动。」
      他的情人好小气,送来的信上除了公事还是公事,难得几个字几行话透了心情,偏偏都写在陈固的折子上,让他每次都得撕坏宰相的折子才能收藏情人的真心。
      盒子快装满了,但愿能在装满前回到皇城──回到,有列丹弓的地方。
      『别怕。』
      是啊,信上写了二十日后粮草必达东晴关。他的宰相不是信口雌黄的人,粮草的事情就由陈固办理,现在他该做的是稳回军心,军心若散就算粮草及时送抵也已无用。
      推桌起身,楚云溪绕过桌案走向帐帘,用力吸足了气,目光坚定。臣子做了臣子应做的,接下来该他去尽一个君王应尽的责任。
      「谢谢。」感谢,对着隔了千里之遥的三人。
      一个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臣子,另一个──是他的情人。

      粮草被滞一事,着实浮动军心。
      在这惶惶不安的局面,最先成为「弃子」的该是那百余名潜入关内打探消息却被俘掳,来自夷东的的奸细。
      死这些敌方奸细算什么?少百余口人吃粮,等于多了百余口的能让关内的弟兄们活上几日的粮食。然而楚云溪却下了严令要保这些人存活,违背情理的命令让看管把守的人很是不服。
      军中编制以大将军为首,下有副校与将军数人,其下依序是曲尉、屯长、队长、什长,以及伍长等军阶。从前军阶高低依身分贵贱而定,但从楚吕废除身分之别后只论战功,凡征战有功或有特殊荣勋者得依序晋升,其后楚云溪又废去平民最高只能升至曲尉的限制。军中共四十八阶职衔,只要有能力就算出身卑贱亦可凭借战功一路爬升,莫说曲尉或将军,未来成为大将军也不无可能。因此入了军的人不再绝望地只能当个被推上战场送死的牺牲品,而有机会凭着自身本事立功翻身。
      「蒯屯长!」
      负责看守奸细营帐的小兵对着蒯仁恭敬地喊了声,蒯仁轻点下颚领着三五人将馒头咸菜送入严守等同牢笼的营帐。活下奸细的命并保其周全是皇上亲自对他下达的命令,对于他这么一个只管千人的屯长交托如此重责,蒯仁自接下皇令的那天起便对自己发誓,誓死遵从这道命令。
      日子一天天过去,营帐周围日夜轮守的士兵们,有几人的眼里随着粮草短缺渐渐透出恶光。蒯仁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一丛丛的恶光因何事而起,于是将此事上报曲尉伍桂,恳请汰换那些心怀恶念的士兵。在此之前,他一个屯长能做的只有亲自把关送入帐内的食水,以防遭人下毒。
      「蒯仁。」
      正当蒯仁拎着水袋准备送入帐内,突然被人从后方喊了名字,蒯仁没多想,回头便应了声。「欸。」
      却在看清那人容貌后惊得张大了嘴,片刻后才回神行礼。「陛下。」
      楚云溪步至蒯仁面前,对这个老实不擅言词的屯长微笑。「里面的人如何?」
      蒯仁双手抱拳恭敬回道:「遵陛下命令,全都活得好好的,所有饮食清水蒯仁都亲自验过,确认无虞后才送入帐中。」
      「你做得很好。」楚云溪拍拍他的肩,赞许。
      「谢陛下。」
      活下敌方奸细不为别的,就为万一计划生变奸细也能是帮助我方的一步棋。
      缺粮之危,虽明知陈固定能按约定将粮草送入关内──即使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为求大局不再骤生变量,为了讨伐夷东的大计、更为了把生死与共的将士光荣地带回家乡,身为君王,身为三十万大军主帅的他不能不另寻活路。
      楚云溪跨前一步,对着蒯仁低声吩咐:「明日丑时,送人出关。」
      蒯仁挺起胸膛,目光炯炯道:「属下遵命。」
      隔日丑时,看管细作的营帐有了动静。所有的奸细一个个被铁链炼住手脚串成一排,由蒯仁及二十多人负责押送,将这百余名的奸细一路押至东晴关外。被押送的人全傻了,潜入敌营被识破身分本只一死,孰料中原皇帝却活下他们,不仅让他们活着,还将他们放还?这走得是哪着的棋?布得是哪着的局?
      蒯仁与士兵将这些人送出关外十丈远处,对着手脚上铁链未除的奸细朗声而道:「吾皇仁德放尔等一条生路,回去叫你们的王速速退回夷东,遵从者则两国兄弟之谊仍存,否则必血洗来犯之敌。」
      蒯仁的话铿锵有力威严赫赫,更叫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见前方骤现生机的人听了后不由得去想──
      倘若,立场互异……
      他们不是夷东子民,而是中原派去大王营下的细作,又是怎生的光景?
      拷打、用刑,无止无尽的折磨与酷刑,最后砍下他们的头颅送回敌营。
      当一切理所当然的事情变得不那么绝对且必然时,总让人忍不住想……原来……有别的可能……
      有一条,能活着的「可能」。
      一百多人,一百多分属夷东四郡被派入东晴关刺探消息的奸细,彷佛一百多尊雕像茫然立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大地,黑暗笼罩着辽阔的土地,渐入秋日的风挟着冷意从皮肤钻入体内。
      颤抖,止不住从四肢蔓延至全身。
      他们该想办法除去手脚上的铁链奔回自己的军营,该把最后看到听到,东晴关内真正的状况报告给他们的大王。却只茫然站在原地,遗失一个探子该有的反应。
      负责押送的士兵悄悄退回关内,唯恐细作反抗负责垫后退步而行的蒯仁,看着苍茫大地上毫无动静的百余个人,轻叹。换作是他,亦同样迷惑、同样茫然。
      细作,注定命悬刀尖。能去,未必能回。
      岂知那板上钉死的命,却有了转折?有了生机?
      叫人怎不疑惑?
      怎不茫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