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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参、

      两年后
      北有呼延作乱、东有夷东四郡蠢动不安……
      是外!
      朝廷上忠谏之臣寒心,无法苟同奸佞小人谄媚逢迎之举,纷纷罢官归于故里,宁可晨耕夜息持卷教化纯朴孩童也不愿枉死暴君之手。朝堂如腐臭沟渠,尽斥蛇虫鼠蝇之流……
      是内!

      楚云溪抱膝坐在山坡上看着一山的碧草如茵,自他成为「褚溪」后,转眼已是两年。
      七百多个日子,将他洗练得更加沉稳内敛。
      军旅生活让他与一群青壮士兵与从前便已熟识的威平营将士们,成了过命至交。
      这里没有利益权衡、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阿谀奉承、没有身分高低。
      罩你护你,只因为你是兄弟、是战场上能安心将自己背后安危交付予你的兄弟。
      沙场无情,片刻轻忽都会要了人的命,但因为有可以信赖的兄弟,所以无须担心背后是否有人偷袭──因为背后,有兄弟护你周全。
      楚云溪的转变,列辰看见了,连楚云溪周遭熟识的士兵们也看见了。
      一战一战下来,「褚溪」与「秦弓」虽无立于前锋、也无赫赫战功,然而这两人却像匣中珠宝,即便费心隐藏也无法完全遮掩其夺目光辉。身边的人一个个升了军阶,他们却还是伺候老将军起居的小兵。熟识的哥儿们不只一次在几个将军面前为他俩抱屈,不知为何功劳犹胜他们的褚溪与秦弓总得不到公平对待?
      替二人抱不平的声音,随时时间的推移渐渐蓄积成连列辰也无法漠视不理的声音,为了锁住从匣中透出的珠光,为了不让可能存藏于军伍中的眼线注意两人的存在。列辰头一回毫无理由,下令将所有不满的士兵连同褚秦二人,杖责八十。
      这日,离举兵弒君,仅一十八月。

      自楚勤入主东宫,为搏帝王欢心辟园林兴猎场、搜罗天下美人奇宝等等劳民伤财之事一件翻一件,犹如噬人巨浪一波波侵吞本已苦不堪言的百姓。
      为求避祸,有人亲手毁去了上天赐予他的美丽容貌;有人宁舍万千黄金之价的珍宝,碎于地、融于火、沉于海──这些,还是能避过的祸。
      避不过的,是劳役粮赋。
      田里的作物彷佛也跟苦得不能再苦的百姓们作对,连富饶之地原本年可两获,如今却连一获之作也只熟了稻杆上一半的谷子,剩下的一半……总是青的……
      粮食困缺,帝王却下了一道皇令,命列辰讨伐夷东。
      却,只给六十日的粮……
      「六十日?」
      溪水潺潺,自高耸的石壁脚下流过。
      除了身在皇城的二子丹齐,列家父子全都离了军营,策马来此空旷之地商议。议的,自然是帝王那道等同杀人的皇令。
      早在三日前便佯装随同纪敏入城采办药材而先离了营的列丹弓,也在确定无人跟踪后从远处密林徒步走向自己的父兄。
      列丹郡性子最急,一听皇帝这命令根本是在杀人,气得大吼:「六十日?光是去程就要四五十日。只有十多日的粮要人怎么打仗?那个昏君难道不清楚军中缺粮最容易兵变吗?
      咱们的兵哪个不是家里活不下去了才来从军?好不容易靠着军粮军饷饱了肚子活了家人,可现在呢?难道还要他们当个被饿死的兵吗?」
      列丹毓身为长子性子也稳,然而这道分明是将自己父亲与士兵们送上绝路的仗,他也看不下去。
      「爹,四弟说的没错,若是保家卫国孩儿绝无异议,可夷东并无来犯,又只予六十日的粮……孩儿大不敬地说句,皇上此举想除的怕不是夷东,而是咱们列家。」
      列辰神情泰然,目光移向还没开口的两人,道:「丹扬你也说说,有什么想法。」
      列丹扬抱拳正色道:「孩儿要留下,请父帅准许。」
      「哥你说什么?」丹郡大惑。
      「三弟?」
      列丹扬看着自己的兄弟,心意已决。「丹扬已决意效忠楚大哥,所以丹扬的命,只能死在楚大哥手上。」
      列丹郡热血沸腾,一拍大腿睁着眼兴奋说道:「早该这么做了,他娘的早该改朝换代了,让一个昏君当皇帝还不如换咱们楚大……」
      「四弟!」列丹毓重声喝斥,斥断列丹郡大逆不道之言。
      「你呢?在想什么?」列辰问着紧锁眉心的幼子。
      「孩儿想的是,爹在想什么?皇上又在想什么?」
      列丹弓开了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
      「嗯……」列辰捻须沉吟。
      列丹弓接着道:「若嫌爹功高震主想要除去,这些年来多的是机会,犯不着以一个出师无名的战把爹弄死。不说别的,就说当年三关之危,只要不给军粮不给援军,就算再来上十个列丹弓也解不了那场危机。可帝王他给了,给了粮也给了兵。」
      「接着说。」
      其余几人也认真等着他的下文,却见列丹弓摇摇头,大惑不解地道:「没了。」
      列丹郡脸一抽,催道:「什么没了?快说啊你。」
      列丹弓两眼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眼神中掺杂着疑惑、掺杂着解不开谜团的烦乱。「我只是觉得……皇上在急……」
      列丹郡最受不了这种说话说一半的情况,抓着列丹弓的肩膀一阵乱摇。「急什么?你小子不要学二哥那只臭蛇,每次都只把话说一半。」
      「四哥,不是我不说,是我也没能想透。」
      列辰的目光沿着石壁寸寸上移,最后望着青天发出一丝长叹:「爹曾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一次一次从炼狱似的战场上流着血活回来,那个时候满脑子想的,是要如何才能再一次活着回来吃我那口军粮。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保家卫国,都离我太远,远得让我觉得这些字就像空气一样,虽然知道它重要,但是却摸不着,虚得很,没半点有那种能让人握在手里扎扎实实的感受。」
      列辰抬首望天,嘴边浮露笑容,道:「你们几个孩子的心思爹难道不懂吗?你们疑惑皇上既残虐无德,爹却让丹弓入宫为宠身处险境,甚至必须讹死从世人眼中抹去。
      你们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把爹当成愚忠之人,比直言谏君获罪致死的大臣们都不如。爹说得没错吧?」
      列丹毓拧着眉头,语气中满载疑惑:「孩儿……不懂爹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家与国,孰轻孰重?」列辰问。
      「国大于家,覆巢之下无完卵,国邦安定才有家的存在。」列丹毓答。
      「巢如何不覆?如何安稳?」
      「立巢于高枝,避鼠狼;藏于密叶,躲鹰鹫。编织细密,求牢固;内填绒羽,得温暖。」
      「好!」
      列辰赞了声,继续抛出质问。
      「高枝何在?密叶何在?
      如何编织方称细密?保暖的绒羽从何处而来?
      避鼠狼,鼠是谁?狼又是谁?躲鹰鹫,鹰是谁?鹫又是谁?」
      「唔──」
      成串的问句让列丹毓错愕,「鼠狼鹰鹫是外患……是内隐……」
      「外患何在?内隐何在?」
      「这……」
      列丹郡见大哥被问得都快没办法回答了,鼻子一哼,毫不客气对着父亲道:「南疆呼延夷东就是外患;那个只会压榨百姓的无道昏君就是内隐。爹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痛痛快快地说,这些个什么叶啊枝啊搞得我头都晕了。」
      「呵呵……」
      列辰抚须大笑,走到列丹郡面前搂着儿子的肩膀。「你啊你啊,若是爹要你以后但凡行军之事都须听从你二哥和丹弓的指示,你服吗?会不会因为丹弓是你弟弟而觉得脸面无光?会不会觉得军功全落在兄弟头上而不甘心?」
      「有什么好不服的?小弟就算了,那个臭蛇虽然老拿我说嘴,可我服气二哥。况且兄弟间有什么好争的?打仗嘛,不就是想给老百姓们过上好日子,哪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我还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称赞我兄弟厉害呢!」
      「好!说得好!」
      「可是爹,这跟你说得什么外患内隐有什么关系?」
      「外患除了你方才说的那些,还有许许多多目前还不成气候,可在未来就要成为我朝大患的势力。而内隐……唉……皇上开国之后封赏有功之人,可日子安逸后这些人只想着如何维持看起来的和平、只想着如何享乐敛财。
      郡儿你说的没错,是有些直言敢谏之士,但这些人或许看得见君王的骄奢逸淫,却未必能看出外患,甚至连国内时时时滋扰百姓的流寇也弄不出个解决之道。
      不只如此,那些个看似直言之人当庭辱骂皇上,以死搏得个敢谏之名,可有哪些人真正提过治国之策?真正讲出除了痛骂君王之外积极可行的办法?有谁骂过立于朝堂两侧的大臣们,这些人的荒淫之行不亚于龙椅上的皇帝啊!即使明君在位,下面仍有贪官污吏,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内隐,才是真正该根除之人。
      单论皇上之过不问大臣之失,真论较起来,这些被赞誉的言官们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发觉,他们做的不过是浪逐虚名,并非真正有利于朝纲、有利于天下百姓哪!」
      列丹郡仍旧皱眉,道:「我还是认为这全怪那个狗皇帝,只要没有他就没有狗官,天下就能太平。」
      「不!」
      列丹扬出声反驳,眉宇间如同其它人一样,满是厘不清的疑惑,却同意父亲所言,开口论道:「狗官贪官庸官历朝历代都有,即使楚大哥能成为君王,即使他能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仍根除不了这种状况,因为这是人性。趋炎附势、避凶趋吉、贪财怕死……这些全都是人性,只要是人,就难脱离本姓,所以仍会有这些官。可我还是不懂,爹爹这番话到底想说什么?」
      本以为父亲会给他们一个答案,没想到列辰却笑而不答,拍拍那匹陪他征战多年、历经无数生死战场的马儿,踩蹬上马,背着几个儿子道:「时候不早,该回营了。」
      不容任何人质疑的语气,是将军的语气。
      打小就随父亲在军营里打转的几兄弟一听这语气,知道今日的话题无论他们有多大的疑问,也不能再问下去。
      无数的疑问,就像渐暗的天色,沉甸甸地在心头堆栈……
      不同于父亲与哥哥们骑马返回军营,列丹弓这个「入城采办药材的秦弓」必须到另一个地方与纪敏会合。
      一个人缓步走在越来越暗的林间,却不想燃起火折子照亮前方的路。
      想起奇人师傅,那个传授他武艺与知识的老人,想起师傅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每个人都在走他自个儿的道。
      他想走的,是扶持楚云溪登上帝座、是让边关烽火停息、是使百姓得到幸福天下得以太平的道。
      那么……父亲呢?
      父亲走的,又是怎样的道?
      他知道父亲对于暴君的行为并非无视、更不是纵容,甚至有些时候论及君王性情丕变之事,父亲眼底总有股深深的怜悯。
      他也知道父亲在等一个人,等的人似乎就是楚云溪,但又有那么一丝突兀,让他觉得楚云溪似乎不全然是父亲在等的那个人。
      『家与国,孰轻孰重?』
      『巢如何不覆?如何安稳?』
      『高枝何在?密叶何在?
      如何编织方称细密?可以保暖的绒羽又从何处而来?
      避鼠狼,鼠是谁?狼又是谁?躲鹰鹫,鹰是谁?鹫又是谁?』
      『外患为何?内隐为何?』
      刚才父亲与四哥的对话,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重复。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每个问句似乎都简单易答,就算是个只摸了几本书的书呆子也能正气凛然答得漂亮。然而每一个问句,却又艰涩地让人难以答全……
      就拿家国轻重的问题来说,谁都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连三岁小儿也说得顺溜。可真正的国重家轻,在面临危难之际,理该舍家保国,然而实际上被舍的家,只会是老百姓的家,至于那些个富贾朝官皇亲国戚,在他们心里头恐怕是家重而国轻。
      而当掌有天下财富与权势的人,都认为家重国轻时,便会不惜一切为自己抢夺安身之地,故而欺压百姓、搜刮财富、结党营私、紊乱朝纲,甚至卖国通敌毁灭这一片美好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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