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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五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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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李蒙打着马虎眼,“馨娘给了我点钱,我拿去买了个人。”
“什么叫!买!了!个!人!你说清楚!别跟我瞎扯淡!我是在和你说买了个人的事儿吗!”曲临寒气得语无伦次地跳起来,几度想拿烟杆抽李蒙,又怕打瘸了赵洛懿回来时吃罪不起。
李蒙自知理亏,示意曲临寒到他房里去说。
进了门,先就给曲临寒泡上茶,回来拿了赎人的银子,李蒙便料到要向曲临寒说明此事,少不得得敬茶赔罪,称了二两大秦的好茶叶。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曲临寒竟暴跳如雷,跟被负了的糟糠之妻似的。
“人不是白赎的,师兄你不知道,他知道师父的下落。”
曲临寒一口茶喷了出去,李蒙忙举袖擦脸,尴尬道:“不过我还没详细问,太着急倒显得专为问这事,要是他不过是敌人抛出的一个幌子就不好了,总要摸清此人底细再做打算。”
曲临寒眉毛抽动了两下,尽量心平气和道:“师父就在皇宫里,有什么好问,馨娘和你说话时,你都在打瞌睡吗?”
“不一样,他知道一些……”李蒙慎重斟酌片刻,不自然道:“小道消息。”
“你不信任馨娘?”曲临寒眯起眼。
“没有。”李蒙矢口否认,“他和师父一起被人抓了从大秦带过来,颇知道点内情,馨娘似乎也不敢直接与带走师父的人对上。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我想至少摸清楚要对敌的是什么人……”
“馨娘是长老殿的人,她都不知道,你找个小倌儿回来能知道个鸟。”曲临寒已消了点气,声音不似先前粗重,神色仍十分不悦,喝了口茶顺气。
“要是我没猜错,要么是圣子,要么是安巴拉,把他弄去小倌馆的,而且,好像他知道点什么。”
“知道什么?”
“我还没问。”
“那你知道他知道什么了?”
“直觉。”李蒙满脸挂着茶水,显得有点狼狈,不过眼神诚恳,曲临寒不自在地瞥一眼他被自己喷了的一脸茶,又注意到他身上袍子有点脏,一时顾不上问那小倌了,指了指他的袍襟,“这整的什么?”
李蒙不好说是在妓馆被人泼的,曲临寒发起怒来他虽然不怕,却总被吼得耳朵疼。感觉他和女人睡了一觉之后,连嗓门都远胜从前。
李蒙脸色发红,小声道:“走别人窗下过,没留神,被泼了一身。”
曲临寒蹙眉皱鼻子来闻,磕巴嘴,“女人味儿,去换了,把脸也洗洗。今日不早,下午什么也没做,吃了饭,叫阿珠来教南湄语,要是馨娘叫咱们,难不成你也这样去见人。”
李蒙哦了声,自去换衣服洗脸,晚饭心不在焉地吃了,晚上跟着阿珠学南湄语,青奴走来,大大方方踏上门来,盘腿挨着李蒙坐了。
曲临寒想到白天那个媚眼,就悚然向另一边挪。
青奴并未与李蒙私下交谈,三个大秦汉子,跟着个小丫鬟阿珠,认认真真学南湄语,李蒙学得最用心,但顾忌曲临寒在场,不好和青奴交谈,心里已在盘算,怎么才能让青奴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入亥之后,整座宅邸都熄灯,笼罩在夜幕中入睡,这一夜无事,馨娘回到府中已起了更,便没起叫曲临寒师兄弟过去说话的意思。她精神头很不好,与巫马丹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巫马丹也没给她好脸色。
于是馨娘一回房,便摔东西发脾气,好一通响,惊动了不少人。
次晨李蒙他们也听说,昨晚馨娘回来发了脾气,却不知是与巫马丹碰面不悦,俩人都有些怀疑,是在长老殿发生了什么意外。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总算有人来请李蒙和曲临寒。
馨娘一身淡粉长袍曳地,下缘樱花盛放,两笔眉画得不似平日宛转,显得盛气凌人。
“昨夜太晚,没请你们过来,也没什么要事。”馨娘依然为他两人烹茶,还是点上了那种香,李蒙总觉得勺子里跳动不已的是细小的黑色甲虫。焚烧时的细微噼啪声被盖子捂得严严实实,气味凛冽,使人头脑清醒。
馨娘神色稍缓和下来。
“下人禀报说昨日下午你们出去了?没碰上什么奇怪的人?”馨娘按压眉心,眼角略显出两道皱纹。
以李蒙按赵洛懿的年纪去推算,馨娘岁数至少也在四十以上,在大秦,她的身份是花娘,想必驻颜有方,而此刻疲态,正显示出有些事令她也感到棘手。
“没有。”李蒙说话时看了一眼曲临寒。
曲临寒收到这个眼神,遂喝了口茶,“憋不住,逛花街去了。”
馨娘从容地笑了笑,大概没力气嗤笑曲临寒,她回来以后,总显得心事重重,不爱再开玩笑。
“长老殿怎么说?”李蒙问。
“和我想的一样,仍是九位长老,我这一回来,倒是有一件事没有算到。”馨娘看向李蒙,“此前你向我问那个安巴拉,我不在时,他顶着我的位子,算是暂代。现在我回来了,长老殿二话不说,令其将蛇神令归还,他也没什么不服。但出来后,我让人跟去看了看,安巴拉是圣子的人。”馨娘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早晚要惹这一茬,但现在为时还早,恐怕不大妙。”
这与李蒙原本的揣测不谋而合,他倒是不意外,手里握着温热的茶杯,问:“你们的长老,是否类似大秦官员?”
“长老殿的权限,在普通官员之上。”馨娘苦笑道,“大秦政制比南湄成熟少说千百年之功,在南湄,真正一言九鼎的,既不是国君,也不是圣子,而是……无迹可寻的气运。”
“凡事都要经过推演,推演之责落于何处?”李蒙问。
“上一任大祭司去世后,由长老殿负责敬告天地祭祀祖先为耕猎渔战祈福,眼下既然祭司回来了,按照圣子的意思,荷花娘娘生日,乃是一个让大祭司重归重职的契机。简单说,大秦分六部,六部之上设肃临阁专为皇帝办事,但肃临阁直接对皇帝负责,与六部没有关系。而我朝以长老殿为尊,历任大祭司继承者由长老殿和在任大祭司共同负责教授,圣子与神女身份尊贵,更像是精神象征,不直接参与朝政。至于国君,用以颁布号令,在长老殿的决定之下行事,虽极少有不同意长老殿做法的时候,但主要是因为,二者一脉相承,利益一致。”
“要是国君与长老殿产生分歧,国君能独立颁布号令吗?”
“这就是症结所在,所有号令都从国君出,再到长老殿,由长老殿决定是否颁行全境。”馨娘叹道,“国君身份虽然尊贵,其实早已被长老殿架空。此次圣子向国君单独进言,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人心,还得再探。我朝还没有过圣子随意出入内宫的先例,如今却已明目张胆住进了皇宫。”
“你们把圣子和神女供起来,又搞了个国君出来,实权却落在长老殿,干脆打一架看谁厉害谁做主。”曲临寒抓了块点心吃。
在丛林里奔逃时,李蒙只觉得这里是穷,现在看来,确实落后。政制一片混乱,不用大秦打过来,自己人都够打一仗。
“当务之急,还是营救师父。”李蒙郑重道。
馨娘怎会不知道他来南湄只有这一个目的,揉了揉额头,“实不相瞒,我也只想救你师父一人,当年与牡丹去南湄,我们都放弃再回来的想法,只想谋一世安稳罢了。”
李蒙起身,对着馨娘一揖到地。
“不用感谢我,我只是为了他娘。”馨娘忙忙摆手。
“师父的娘算师父的娘,媳妇算媳妇。”曲临寒深明大义道。
李蒙被他说得脖子一红,坐了回去。
馨娘微微一笑,“其实你小子很沉得住气,胆子也不小。下回要出去,带几个家丁,告诉阿珠一声,也给你们带一个翻译,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别翻墙了。最好是多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勤练功,跟着阿珠多学一些,否则真到了需要你们俩去营救赵洛懿的时候,使不上力,我可要揍人了。”
曲临寒也把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收,与李蒙谢过馨娘,馨娘心事重重地示意他们可以告辞,并嘱咐每天晚饭后过来说会话。
彼此别过,回去离晚饭还早。曲临寒接着把烟枪杆子做了,只是欠缺金属和好玉做烟嘴和烟斗,便先收着。
李蒙在洗俩人的衣服,不好使唤阿珠去洗,阿珠算是俩人的老师了。
袍子就晾在院子里,风一张,像一黑一蓝两只大鸟被鼓涨得飞起。
李蒙收拾了盆子,听见屋里传出一阵箫声,曲调颇有潇洒逍遥的意趣,宛如是化作了自由自在的风筝,搏击长空,转而哀怨顿生,竟是风筝被人手中掌握的线拉扯回来,生生断了高飞的念头,折断在深谷之中,与黑暗和尘土伴生。
听完一曲,李蒙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惆怅,随那声音一收,满心都是空荡荡的。
青奴就倚靠在廊檐下,李蒙本想回屋取剑来练,二人擦身而过,李蒙听见青奴刻意压低的嗓音,“带你上街转转。”
李蒙对上街转转这种事没多大兴趣,正要拒绝,听见青奴继续说:“你不是想问我都知道些什么吗?”
四目相对间,二人之间涌起一股默契,青奴眨了眨眼,李蒙转过去看了一眼曲临寒。
“不带你师兄,他会惹事。”青奴道。
“你跟我来。”李蒙以极低的声音说。
进了屋之后,青奴直接提议从窗户出去,之后再翻墙。
李蒙有点无语:“要是带我师兄,我们可以大大方方从大门出去,还能带几个护院和一个翻译,带点钱去充阔。”
青奴哦了声,“那算了,你和你师兄去吧。”话毕拢着袖子转身就走。
李蒙连忙扯住他的袍袖,那袍子大得很,松垮垮的,一扯就露出青奴瘦得露骨的肩膀,李蒙就是不想看也看到了,他的锁骨突出得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算了,翻墙就翻墙罢,不过你最好言而有信。”李蒙目光中透出不信任。
“当然。”青奴眉开眼笑地一扬眉,推窗抬头四处张望,怎么出去不容易惊动旁人。
满头是土从墙上下来,李蒙也是服了,跳下去才发现底下堆着砌墙用的下脚料。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这座宅子的缺口,不得不承认青奴的眼光毒辣。
青奴适时在李蒙腰上扶了一把,才使他没有坐到地上去。
李蒙不自在地道了声谢。
“往前走个一丈,就是丹阳街,顺着向北走,不出一个时辰,能走到皇宫。”青奴转头望了一眼白墙,“你投的这家人,像是富户,啧啧,同样来南湄,我就没这么好的牌。”
“你要带我去皇宫?”李蒙诧道。
“可以在宫外看看,反正进不去,你想去看吗?”青奴问。
“不是,是你要出来转转,而且……而且我也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自然是我作陪。”李蒙自觉道。
青奴那带笑的眼将李蒙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抱胸道:“小兄弟,你性子这么实诚,不易啊。”他忽然低头,靠过去与李蒙咬耳朵,“不怕我卖了你?你知不知道,两个操着标准流畅大秦官话行走在大都街道上的人,有多惹眼?从你们一开口说话,就被人盯上了,你不知道吗?”青奴边说,眼神边轻飘飘落于已快走到的街口。
李蒙也注意到了,两个男子对上青奴的视线,立刻低头装作在看摊贩兜售的兽角梳。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跑……”李蒙吞了口口水。
青奴无辜地眨了眨眼,“奴跑不快。”
“……”李蒙想起那日青奴跌在地上的样子,像是练过武功的。
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青奴撇撇嘴,“练武不好玩儿,干上皮肉买卖之后,我就散尽了一身功力。”
“……”李蒙慌忙看了一眼那两人,发现他们比自己还慌,就不理会了,认命地朝青奴道:“你想去哪里?”
青奴霎时两眼放光,伸手一指,“去街上逛!”
想破李蒙的脑袋,他也不能理解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热爱逛街这件事。而且他已经快被青奴买的各种饰物、摆件、金银大酒瓶给压没了。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喧哗,李蒙被人一挤,花瓶掉了一个,赶忙去摸。
青奴一把将他扯到道旁,“还要什么花瓶,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顿时有温热的液体溅到李蒙脸上。
只见一辆华盖八宝马车不知何时蹲踞在街道正中,四个穿着破破烂烂老少不一的光膀子南湄人往马车直冲过去,李蒙本来以为他们脖子上黑色的一圈是什么配饰,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纹身。
其中一人被护卫马车的士兵一刀削去了一臂,带血的手臂被呜呜吵闹的一只土狗衔住,往人群里一钻就不见了踪迹。
断臂者满面扭曲,步法已完全混乱,痛叫着往人群中冲。
人群犹如一面坚固的铁墙,谁也不想被牵扯进这样的事里,人与人挤在一起,没留给那人半点可供逃跑的机会。后又有长矛追到,自其肋下穿出,紧接着第二柄长矛刺穿他另一边肋骨,两个士兵齐齐发力,失血过多的男人已视线涣散,双腿无力弯曲,没有半点挣扎,重重被挑起,又落下,激起尘埃无数。
另三个本来扑向马车的人中,有一年纪较轻者,径冲了过来,满眼赤红,距离士兵两人开外,便丢了兵刃,跪倒磕头。
士兵逼近,并未放下手中长矛。
二老者一左一右奔上了马车,长街尽头,脚步声顿时大作,不片刻,更多士兵冲出,两位老者很快俱被制服。
“走了,待会人散了,想走都不好走。”青奴目光闪烁,似乎踌躇着不想说更多。
李蒙挪不动步,才发觉双腿有点僵硬,他的双目无法从那些士兵身上移开,尤其那两个才杀了人的士兵,他们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沾了人命的打击,俱笑哈哈地靠近那年轻人。
年轻人边磕头边卑微地乞求。
大部分在李蒙听来都是叽里咕噜,少有几个词他能听懂,连蒙带猜,李蒙明白过来,被杀的是他的父亲,他乞求这些士兵归还尸体。
其中一个士兵拔出同伴腰间的长刀,他的同伴抓起少年的头发,令他脏污不堪的脸向着那具尸体。
士兵邪笑着将长刀在手中转了一圈,如同把戏。
蓦然间刀锋一旋,死人的头被割下。
年轻人愤怒大叫一声,却无法起身,被另一名士兵一膝抵着后颈,死死按在地上。
只听一声口哨,鬣狗蹿出,分食死尸,唯独头颅无狗光顾。
伴随着少年人撕心裂肺的哀叫,两名士兵当街施暴,人群未散去,爆出哄笑。
此时一阵狂风毫无由来疾掠而过,马车四面垂帘被扬起。
青奴温柔抓起李蒙的手,边拽着他走路,边顺势贴着他紧攥的拳头,将他十指缓缓掰开。走出多远李蒙不知道,只听不见那些莫名其妙的怪笑声,李蒙才觉能听见青奴说话了。
他脑海里俱是风吹起的纱帘下,漏出的那半张脸。
青奴猛然推李蒙一把,他浑身一凛,满头大汗,脸色很难看。
“吓着了?不怕不怕。”青奴拍抚李蒙激颤不已的背脊。
短时间内遭受的冲击太大,李蒙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看见了。”他霍然拽住青奴,近乎拖着没什么力气的青奴原路返回。
青奴挣脱不过,只得随着他去,再三嘱咐,“不要闹事,你没看见他们脖子上的刺青吗?那四个都是奴隶,对南湄人而言,奴隶就等同牲口,可以随意宰杀,你为他们出头,死者不复生,也没有什么用,还可能连累你的朋友。”
李蒙只一径往前走,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