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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五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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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庆林以南经过一片茫茫草原,道旁成天有懵懂无知的小绵羊用生命在吃草,即使快马经过,也懒得抬头看一眼,吃草重要。
入了五月之后,官道趋于坦途,偶或经过湿地浅滩,菖蒲临风而舞,极目郁郁葱葱,空气也湿润起来。
五月中旬,车队驰入群山,在南部边陲小镇,馨娘命人将车改换成马,一共十二人,分成四个小队,三人一组。
“小的归我。”为了让李蒙他们听懂,馨娘对那不太听话的车夫说,用的是大秦官话。
那人显然也听得懂,只是说起来吃力,他的声音犹如从粗石上滚过,喑哑非常。
李蒙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他和安巴拉的长相有一些相似之处,鼻梁笔直挺阔,眉棱极高,双目深陷。不过没有安巴拉黑,也没有骇人的蛇纹刺青,眼神像大型雄鹿,温润富含勇气。一路上此人言语不多,几次都是在驾车驶过险处,钻进车厢提醒众人当心。
李蒙对他有些好感,总觉得这个大汉与馨娘几次矛盾也许是因为俩人行进的策略不同。
大汉将马缰递到李蒙手里,对他点头,右手拇指按在左胸,道:“巫马,丹。”他浓黑的眉毛一扬。
“你的名字是巫马丹?”李蒙问。
巫马丹爽朗地笑了,两颊现出酒窝,“是。”将另一匹马交给曲临寒。
“他是个管马的粗人,不用理会。”馨娘翻身上马,此时李蒙和曲临寒也都坐在了马上,三人分在一起,馨娘勒转马头与他二人并拢,不悦地看着巫马丹走去吩咐其他人的背影。
李蒙又看了巫马丹两眼,那背影看去十分可靠。
“前面是山路,车不好过,我们骑马过去,到了湄水,就要弃马,你们不要对这些牲畜太有感情。”馨娘正色道,抬头望向远方。
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界的丛林,群山隐藏在云雾之中,天上乌云汇聚,似乎正有一场大雨瓢泼在等待他们。
果然,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阵雨顷刻泼洒下来。
道路湿滑,马走得十分艰难,巫马丹打了个唿哨,馨娘的坐骑前蹄驻足,不住往后退,馨娘甩了两鞭子催促马前行,那马不听使唤,她满面怒容转过头去,对巫马丹大声吼叫了几句,都是南湄话,李蒙与曲临寒面面相觑,马不走,他们只好下马。
巫马丹面色岿然,即使听不懂在说什么,馨娘凶巴巴的神色和语气,显然在训斥大个子巫马丹。
半晌,馨娘叉腰喘气,巫马丹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安抚似的拍了拍,指点前方乌云密布的天空,用生硬的大秦话道:“找一处高地,扎营,雨,下不到明天。天,黑。”
馨娘气得拿巴掌抽马,马四蹄站住,一动不动了,温顺地掉转头,试图舔馨娘的手。
“不能在这儿扎营,这儿怎么扎营?!你是不打紧,你不看看他们俩细皮嫩肉的小少爷,这种地方住了要是发起热来,怎么赶路?”馨娘把眼一瞪。
巫马丹沉着地举目四望,指了一处高地,但必须先爬上去,没有路可通。而且这样,马上不去。
巫马丹不再多话,对几个手下吩咐,不片刻,蓑衣取了来。馨娘气鼓鼓的抱胸站在一边,巫马丹径自观测地形,借助四棵恰成四方空间的笔直大树,用树枝和草绳扎成一个简易的棚子,另有四名手下早跟着巫马丹行走野外惯了,见状在巫马丹搭成第一个棚子前,便搭起另三个。
最后将细枝条绑成四个棚顶,盖在棚上。巫马丹搓指吹了个哨,十二匹马晃晃悠悠甩着尾巴,竟似惬意地一匹接一匹踢踏着入棚中。
李蒙看得眼中不禁流露出钦佩。
馨娘消了气,语气缓和下来,“你找地方,先上去,把帐篷搭好,我再带他们俩上去。”
巫马丹点头,冲手下挥手,一行六个人直接以铁椎和绳结打在泥石混杂的壁上。手下中有几个不会轻功,李蒙轻功不错,但下了雨山壁湿滑,大意不得,老老实实攀着绳子往上爬。
馨娘殿后。
傍晚时分,众人都钻进了帐篷,地面虽铺了兽皮,仍无法阻断湿润的泥土腥气。
山壁上地方窄,只扎了四顶帐篷,剩下的十个人分三顶。李蒙钻进帐篷就把身子团起来,只露出个脑袋,大雨打在帐篷上,响声巨大,颇有风雨飘摇的感觉。
曲临寒进帐篷,大风差点把李蒙的头发刮飞,他把头发塞进被子里。
“师弟,你还没睡啊?”曲临寒蹲到被子旁边,看见李蒙脸颊有点发红,伸手一摸,暗叫不好,“怎么好像发热了,你哪里不舒服?”
李蒙迷迷糊糊睁眼抬头,“没不舒服,你进来。”
曲临寒小声“哎”了声,掀被子一进去,感到李蒙浑身一颤,牙关咬得格格打战。他手过去,贴着李蒙的手臂试了试,滚烫的体温让曲临寒感到不安。
“师弟,我去告诉馨娘一声,没准她有办法。”
李蒙吸了吸鼻子,“不用,睡一晚,就好了,别麻烦。”
天色已暗了,俩人面对面睡着,帐篷留了条缝,那缝中漏入的天光,倒还没有全黑,能朦胧地看见李蒙秀气的脸,眉毛难受的拧在一起。
“师弟……”
李蒙眉心一蹙,手在面前虚晃过去,“闭嘴,别烦了。”
曲临寒顿时收声,撑起身,一臂伸过去钻出帐篷,就地取材,抓了块石头勉强压住那条缝。收回手来,左臂有些发麻,曲临寒就靠在李蒙身上,待喘口气再躺回去,李蒙呼吸声沉浊,显是难受得紧,此时摸上去,又不烫了,曲临寒只挨了一下李蒙肩膀,他便瑟瑟发抖,像是冷得慌。
俩人头挨着头,曲临寒凝视李蒙半晌,横过手臂,将人抱着,只觉李蒙十分清瘦,抱着没什么分量,他两臂一环便能将人完全抱住。
李蒙难受地动了动,看他眼珠滚动,曲临寒心突突直跳,颈中一股热气。
半晌,李蒙吐息渐渐细弱,曲临寒也有点撑不住了,师兄弟挨在一处沉沉入眠。
天地之间,大雨轰然作响,帐内十二人悉数累得够呛地遁入梦乡,无人不盼老天快住了这场雨,否则前路将十分难走。
次晨,天刚一亮,曲临寒就醒了过来,贴着李蒙的额头探了探,发现已不似昨夜高热。李蒙也醒了,抬起手揉了揉眼,“该起来了吗?”
“雨好像停了。”曲临寒扯开帐篷,一缕强光投入帐中。
天空一碧如洗,万丈阳光普照,浑似没有下过雨。草木葳蕤,鸟语哼唧,似乎能听见水声,水源应当就在近处。
李蒙系好袍带出去,曲临寒端着碗看他一眼,脸孔微红,把面饼子煮的粥递给他,“凑合吃点,有地方歇脚的时候能吃点好的。”
“要是不变天,可以打点野味烤了吃,昨夜把你们俩吓坏了吧?”馨娘洗净脂粉,在这山野之地,也没功夫妆扮,光滑细嫩的皮肤被日光照得发亮,刚洗过的黑长发犹如丝缎披在身后,薄薄衣衫直垂至腰间,那窈窕身段,竟不盈一握。
李蒙眯起眼睛,盯着馨娘的右肩目光一错不错。
“看什么呢,别瞎看!”曲临寒红着脸低声道。
李蒙遂找了块石头坐着吃粥,看他姿势端正,唇红面白,馨娘眼珠子一转,笑吟吟道:“此间事了,我看你还是去读书做官,省得跟着你师父,吃了上顿没下顿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日子,可不适合你俩。你师父年少时,有人给他批过命,他是一世孤寡的命格,谁跟着谁倒霉。”
“上回你不是这么说的。”李蒙道。
“上回?”馨娘眉梢一扬,“上回不清楚你底细,不好说实话。”满把青丝以鲜红发带束在脑后,馨娘努努嘴,“你师父不也有这打算么?他结交的人不少,多半是过命的交情,等见着人,你问问他,回来时我还能带你一程,把你送到人家府上。”
“好再添个主顾。”
馨娘举手就打,“哎,你个小兔崽子,老娘不信收拾不了你!”
曲临寒就势一蹲,带累李蒙也挨了两下,馨娘没使力,像猫挠似的。
闹了一会儿,底下传来一声哨音。
馨娘丢开揪着曲临寒耳朵的手,“走,下去。”
三人是最后离开营地的,底下巫马丹已经带着手下牵了马来。
李蒙顺着绳子滑下去,看见那头被自己骑了近半个月的马儿耳朵灵活弹动,觉得有趣,上了马摸着玩儿了会儿。巫马丹打头,馨娘紧随其后,再是他们师兄弟,后面跟着九个南湄人。
路越走越难,几乎在山中穿行,许多地方没法骑马过,只能下来牵着走。
直至一滩宽足有十丈的大河,河流湍急,带起湿润的水汽。哗啦的流水声随着靠近变得震耳欲聋,对面依然是群山,这么一看似乎两边没有什么不同。非要说不同,大概对岸山中雾气更浓。
“弃马!”馨娘手果断一放。
李蒙学着他们的样子,和曲临寒也开始解开马鞍。
“等一下。”
馨娘不耐烦地蹙眉,“你非得同我对着干是不是?”
“马,战友。”巫马丹执拗地拍了拍自己用的枣红大马。
李蒙那头黑马也睁着温顺的大眼珠与他对视,从马的眼睛里,他看见了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无论现在脚下的土地,还是对面的远山,都是他从未抵达的疆域。赵洛懿就在那里吗?他怎么会到了那里,是他自己要去的?安巴拉说赵洛懿是大祭司,按照薛丰的说法,他应该是神女和圣子的孩子,那黑牡丹就是神女。馨娘显然也是南湄人,她在南湄又是什么身份?也许什么身份也不是,只是碰巧是南湄人。看着叉腰和巫马丹吵起来的馨娘,李蒙作出了结论。
巫马丹面红耳赤,抓了抓耳朵,他指着马,顾不得让李蒙他们听懂,一边比划一边叽里咕噜冒出一长串语速极快的南湄语言。
馨娘眼角斜睨,显然已没得商量,也不想听他说什么。
霍然间巫马丹一把抓住馨娘的肩膀。
馨娘发出高声尖叫。
只见巫马丹抱住了馨娘的腰,把人打横扛在肩上,馨娘两脚在空中乱蹬,甩飞了一只鹿皮软靴。
“你干嘛……”
曲临寒捡回了馨娘的靴子,在袍子上擦干净,白了李蒙一眼,“待会儿给她呗,还得赶路呢,难道让个女人光着脚,你这样将来找不着媳妇。”
南湄六个人坐在河边聊天,另外三个牵着马去喝水。
巫马丹也不知道把馨娘扛去了哪里,看地上几个人不以为怪的样子,他稍微放心了点,拽曲临寒也坐下,小声嘀咕,“我又不娶媳妇。”
曲临寒笑呵呵拿馨娘的靴子在李蒙脑门儿上抽了一下。
“你不娶媳妇,昨晚上抱得那么紧,不是把师兄当成媳妇了?”
李蒙瞪大了眼睛。
“还拿话哄我呢!”
李蒙十分不好意思,又有点好奇,“我说什么了?我应该不说梦话……”
“唔,那会儿你清醒着呢!”曲临寒嗤道。
“我到底……说什么了?”
“叫你媳妇儿等你去接呢!”曲临寒挤眉弄眼道,略过李蒙抱得他一身发干火不得劲不提。
李蒙摸着脑袋别过脸去,想是把曲临寒当成师父了,平时他和赵洛懿都是互相抱着睡,太久没人给抱着,一抱着估计就不撒手了,李蒙感到有点丢人,正尴尬,馨娘拍着裙子走了出来,满面潮红,艳光照人,曲临寒眼睛都看直了。
“馨娘,你的鞋……”
馨娘随手拿过去穿上,又拍了拍裙子,才不悦地抿了抿嘴,“巫马丹先过去,他会牵两条绳子过去,这河最深处十一二尺,就是河水急,待会儿都警醒一些,要是被水冲走了,保住命,等都过了河,我们会去下游找。”话虽对所有人说,馨娘却只看着李蒙和曲临寒,不信任的目光在他们俩身上来回,深吸了一口气,“人过了河,巫马丹带人回来带马,我们先在对面生火取暖,所有人和马靠岸后,换一身干衣服再上路。”
巫马丹嘴角带笑。
馨娘扭着腰走到一边儿去翘脚坐着,心不在焉地摸出镜子来,左右看看,不满意地理了理头发。
所有南湄人,都显出一种隐约的热切,从眼神中,扎绳结的动作里,李蒙忽然意识到,对他们而言,这是回家了。
唯独馨娘不同,她显得很紧张,从巫马丹带人下水就不再说话,渡河的过程中她也很是沉默。在对岸升起火堆之后,唯独他们三个没事做的闲人围着烤火。
“你也是南湄人,为什么不想回去?”
馨娘愣了愣,苦笑道:“谁说我不想回来,我这是近乡情怯,小孩子家家不懂。”
看馨娘不想说,李蒙也没说话,巫马丹带着人在水中艰难行进的背影如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扁舟,没有方向,没有凭依。
馨娘深吸了口气,将烤得通红的手掌搓了搓,拨开背后的马尾,指着自己的右肩,那里薄透的衣衫未干,一个蛇形刺青若隐若现。
“早晨你不是就发现了吗?在南湄,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把蛇神留在身上,与它共生,这是无上的荣耀。”馨娘侧着头,放下了头发,将颈窝中黏着的发丝理顺。
“曾经,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逃离这片土地,这些山和山里被人视作不祥之物的众多蛇虫鼠蚁,都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馨娘眼神一黯,“不,不是我,长老殿里的所有人,都与这些随时能要人命的东西为伍。”她浑身一凛,多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李蒙捡起一根木棍,把火堆拨亮一些。
曲临寒近乎畏惧地看了一眼时不时传出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叫声的幽暗群山,小声道:“没有官道可走吗?”
馨娘嘴角一勾,“放心,不会死人的,有熟识环境的当地人带路,顶多被毒虫咬一口,麻痹半天,要是烈性毒,咬到手就断胳膊,咬到脚就砍掉腿,保得住命,也划算。”
“……”曲临寒喉结鼓了鼓,几乎又要拽李蒙说小话去,李蒙却起身,“我去尿尿,你在这儿等。”
曲临寒看了眼笑眯眯的馨娘,抓住李蒙的袍袖,“一起去。”
李蒙只好和曲临寒一起去小解,俩人走得有点远,江风吹得下身一阵凉,俩人都是一个哆嗦。
李蒙目不斜视,却听见曲临寒说:“人不可貌相啊。”
李蒙向下看了一眼旁边,认同道:“确实。”
“你……”曲临寒抖了抖那物,系上裤带,李蒙也完事儿了,刚要走,曲临寒赶紧把他抓住,“你说,咱们不如跑了吧?”
“跑什么?”李蒙皱起眉。
“师父说了会去南洲找我们,干啥冒这险?要是我们俩出了事,到时候师父一个人去了南洲,找不着人,上哪儿找我们去,他老人家千算万算也绝对算不到我们会来这里……”曲临寒向李蒙身后看了一眼。
“你师兄说得对。”馨娘懒洋洋的声音说。
曲临寒干笑两声。
“所以,要是你不去也行,不过李蒙,你必须去。”
“我知道。”李蒙道,郑重其事地看了一眼曲临寒,“你要是想走,就在这里分道扬镳,让巫马丹带你过河。”
曲临寒脸一红,“我不是胆小怕事,只是不能死在这里!”
“我知道,你要为父亲报仇,所以要是你想走,就走吧。”
“你就没想过,都半个月了,但凡师父没事,写封信让鹞子捎来的功夫总有吧?怕是早就已经……”
李蒙转身就走。
曲临寒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拽住李蒙的肩,把人扳回身,但看李蒙黑蒙蒙的眼珠湿润得发亮,透着一股难言的勇气和执着。
就像什么在曲临寒心头撞了一下,他只好摇了摇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哎,你得保我们平安啊,特别是我,我的命要紧着呢!”曲临寒扬起下巴。
馨娘嘴角噙着笑,扭身踩得河岸上石头咔咔作响。
“师兄,我说认真的,要是你怕,就不用去了。”
“谁……谁说我怕!我就是……我就是有点怕蛇。有蛇的时候你护着我,等见了师父你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师父待你亲,待我像外人,别忽悠我说不是,我脑子清醒着。不过既然做了你师兄,师父不在的时候,该我照看你。”曲临寒长长吁出一口气,“我们,是兄弟,对吗?”
李蒙点点头,想了想,又加重语气“嗯”了一声。
曲临寒放松地露出微笑,拉着李蒙的手走回火堆旁。
领头的枣红马彪悍健壮的身躯从水中突出,水光将它的皮毛抚得格外光滑。
马脖子一梗,三人都叫着跳开,才上来五匹马,火已经近乎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