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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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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晌午,自南面传来的巨大响声,扩入群山之中,被青山绿水吞噬。腾飞而起的烟尘,弥散在半空里。
马车正驶入盘桓崎岖的山道,曲临寒听见了轻微的响动,那闷声让人联想到是万马奔腾而来。
“怎么了?”李蒙钻出马车,环视四周。
恍如巨兽的山峰沉默伫立,近处飞瀑倒挂,水雾弥散在绿叶丛生的山涧里。
“没……没事。”曲临寒重新拉扯起马缰,“你别起来,我们换班,不好好睡一会儿,等你叫嚷起来,我可不会替你。”
李蒙稚嫩的眉峰略略蹙起,遥望向南方,天空中看不见云翳的影子,但天色确实不好,一望无垠的灰蓝色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听见车门关上的响声,曲临寒抖开马缰。
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在山路上行进,很快成为一个看不清的小点。
远方凤岭之中。
隐藏在壮丽的银色瀑布之后的石洞,倏然如同被推倒的书架,自内而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
水波被突兀伸出崩溃的泥沙石块阻断,陡峭的山壁在短短一瞬间成为一个冲刷而出的陡坡。
激荡的水流并未因此而停止,而是改换流下山去的路线,不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白浪自重组后的山体上涌下,白光与蓝天相互映衬,流水之声激烈非常。
到了下游,流速减缓,渐有潺潺之态。
河岸两边才刚裸|露出的雪白石块上留下一串红痕,随流水冲刷而褪了颜色。
因为用力,安巴拉侧脸青筋暴突,令他脸上的蛇神纹身愈发生动。
他两手架在赵洛懿腋下,把人拖到河边,就力竭地松开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远处走来一个身形高大,黑袍加身的男子,袍子上的银蛇随他每走一步而张牙舞爪,红信与黑袍交相辉映,而那种脸孔,本带着一股让人屏息的艳丽,黑眸之中隐隐泛着红光。
“圣子……”安巴拉用南湄话说,勉力借助他的蛇头杖站了起来,随即恭敬地低垂下头。
被称作“圣子”的男子一言不发,走近看上去和死了一样的赵洛懿身边,靴尖戳了戳他的脸。
“命这么硬,可能蛇神听见了你的祷告。”他嘴角一抹冷笑。
安巴拉满面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赫然看见圣子抬起脚,以十足的力气,踏向赵洛懿胸肋。
安巴拉几乎听见骨裂的声音,他的脸扭曲起来。
血沫从赵洛懿嘴角溢出,他睁开了眼,瞬间又无意识地闭上,神色痛苦难当。
“你运气不错,但运气向来不管什么用。”圣子抬起脚,在石头上摩擦,似乎想擦去靴子上不存在的血迹。
“我必须确认清楚,他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与安巴拉擦肩而过的瞬间,圣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巴拉缩了缩脖子。
随着肩上重量消失,安巴拉才察觉到内衫之中,已被冷汗湿透。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小心扶起来,让赵洛懿趴在他的被上,亦步亦趋跟着圣子离开河边。
一架牛车停在树林尽处,这里是凤岭脚下的官道。
一个手下跑来,扶住安巴拉背上卸下的“死人”,不需要安巴拉再花什么力气,另一名手下从另一边架住赵洛懿,早有一口大缸停在板车上,两人合力将赵洛懿投入缸中。
溅起的水花令安巴拉不悦地皱了皱眉,他看着两人给缸子盖上一个早已留出头部通过的竹笠盖子,才打点心绪,挤出一丝笑容追上前面不远处停着的华盖马车。
安巴拉上车之后,圣子下令启程。
蛇头杖被放在身旁,安巴拉拉扯开衣襟,偷眼睇睨圣子,但当看见那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微微滚动的前兆,他立刻移开了眼光,以手帕拭去领中的热汗。其实不必,他现在已经感到了丝丝凉意,那凉飕飕的感觉,唤起了安巴拉关于童年的一些不大好的记忆,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好在皮肤颜色深,脸上又有蛇纹,多亏了蛇神保佑。
安巴拉嘴唇嗫嚅,半晌,小心翼翼出声:“要是他不是……神女之子……”
话没说完,一道锐利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
“神庙外的蛇像,快造好了吧?”
“嗯,匠师说六月中旬,必将不辱使命。”
“捏造一个人,比塑像容易得多,而且可以争取更多时日。”
随着圣子闭上眼,安巴拉察觉到那股迫人的压力消弭于无形,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下,刺入目中,他把手帕按在了额上。
想到后面牛车拉着的那口大缸,以及里面奄奄一息的人,安巴拉目中涌现出一丝怜悯。旋即这怜悯消失无踪,他放轻了呼吸,力图不打扰圣子调息。
……
当李蒙醒来,天已经彻底黑了,马车还在行进。
“什么时辰了?”李蒙揉着惺忪睡眼,下巴软绵绵搁在曲临寒肩上。
“能赶得上进城,应该,应该再走小半个时辰。”曲临寒不大自信地说,推了李蒙肩膀一把,“你再去睡一会,明天换你赶车。”
李蒙迷迷糊糊“哦”了一声。
曲临寒听见车门关闭的声音,眉头紧锁。
前方一片坦途,但他已经完全分不清这是哪里,界碑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天空中连半颗星星都没有,四野茫茫,唯独悍莽的长风拂面,犹如细刀子一般割裂皮肤。
曲临寒喝了一口水,勉强打起精神。
不一会儿,一簇雪白的灯火自夜色之中迎面闯入曲临寒的视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即使不能及时进城,也能在这里歇歇脚。
李蒙根本没睡着,白天睡得多,呆呆望着车帘。车身猛然一簸,车板撞得他骨头疼,外面传来曲临寒的声音——
“到了,师弟,快出来。”
眼前的木屋只能勉强遮风避雨,像是猎人用的,李蒙看了看,四周有稀疏的树林,说不定真的是猎人用来过夜的屋子。
“能在这里歇脚,咱们就不急着赶到下一座城镇了……”曲临寒小心瞥了一眼李蒙。
“那就在这里睡吧,里面好像有人。”李蒙没有不悦,这让曲临寒稍微放心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李蒙独处时,都有点自己是李蒙的家丁护院之类的感觉。
走到门前,李蒙才抽出一直拢在袖子里的手敲了敲。
无人答话。
“可能走的时候忘记熄灯了……”曲临寒推开门。
里面的景象显然不是什么人忘记熄灯,地面上散落着不少杂草,屋中生了个火堆,二人这才发现,这间屋子无法避雨,头顶能看见漆黑无垠的苍穹。
灰尘更不用说,当门开的时候,李蒙简直像看见一股成形的尘埃扑面而来。这种气味他很熟悉,是灰尘。再则应该有人在屋内烤过馒头,空气里有烤馒头留下的香味。
李蒙抽了抽鼻子,觉得饿了,只得走到火堆旁,庆幸的是不用再生火。
“弄点东西吃,我饿了。”
曲临寒取出锅子和铁架来的时候,李蒙忍不住笑了起来,曲临寒歪了歪头,温暖的火光在他眼孔中跳跃,“笑什么?”
“还好你准备了这些狩猎才会想到的东西。”李蒙伸展开手掌,感到一股暖意。
“师父让带的,好像是他从前用的。”
李蒙眼睛闪了闪,将手翻了一面。
“师父说让你告诉我全盘计划。”李蒙没去看曲临寒的眼睛,因为一看就会暴露,他不是很会撒谎。
“……”曲临寒没有立刻回答。
李蒙也不先开口,漫不经心地把掌心转过来向下,火焰的黄光照得他眉眼格外柔和,人畜无害,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良久,李蒙才道:“反正,现在我也没法再往回跑,我已经知道,和师父不会很快见面,你要是不说实话,我们俩成为师兄弟的日子也不长,不如趁早散伙。”黑眼珠温润地凝视着曲临寒,看着是小鹿,其实也许和赵洛懿有一样的狼性,“闲人居你一定找不到,我是去治病,你不用去,我们可以在此分道扬镳,等师父来了,自会和我一起去找你。”
曲临寒咽了口口水,出声时发现嗓音有些哑,“你应该信任我。”
李蒙眉毛动了动,“勺子。”
小锅里一股子稻米快烧糊的味儿,李蒙搅了几下,坦然直视曲临寒,“我现在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师父?”
他想了一会儿,点头,“他也瞒着我不少事,可能看我年纪小。”
曲临寒苦笑道:“这次敌人不好对付,要是老天不帮我们,师父也许会就交代在瑞州了。”
虽然李蒙隐约想到,但在瑞州城外,他根本没有仔细想过赵洛懿要对付哪些人,怎么对付,只是觉得凭赵洛懿一个人,恐怕无法同时应对楼里人和肃临阁里应外合,一定会用上断龙崖的机关。不过也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赵洛懿会清楚断龙崖里的东西,其他人却一点不知道,他是温煦最小的徒弟,就像审问那天晚上,温煦死了,众人以饕餮马首是瞻,显然赵洛懿从前也不是最受温煦器重的一个。
李蒙粗声道:“他命很硬。”
曲临寒殷勤地盛粥给李蒙,俩人把干面饼撕碎了泡在白粥里,虽然没什么滋味,但好歹能够下咽。
曲临寒狼吞虎咽吃得半饱,才放下碗,眼睛仍然恋恋不舍看着碗沿,他满足地嗳出一口气,脸也微红,“他没有告诉我全盘计划,只是……”他似乎有点犹豫,半晌,下了决心,才说,“他让我要是年关时,他还不能赶到闲人居,让我把一封信交给闲人居的主人。”
仿佛料到李蒙会马上问那封信,曲临寒迅速抹了抹嘴说,“那封信我不能给你看。”
“你也没有看过吗?”李蒙以锐利的眼神盯着曲临寒。
“没有。”
曲临寒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
“不打算看?”李蒙微抬起下巴。
“看了也没用,这是师父的决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把自己平生所学都传授给我们了,我们不该违背他的安排,否则才辜负了他对我们的期许。”大概肚子填饱了,曲临寒的话听起来比平时有底气,“其实想也知道,那封信无非是对我们明年之后的安排,大概会让闲人居主人给我们安排去处。到时候只要照指示做,没什么好想的。”
“你不在意他会让我们去哪里吗?”李蒙目光闪烁,心里想的却是,明明说了会等他,他又安排这样的后路。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猛然一口滚烫的热粥自口中一路叫嚣着冲进胸臆,碾压丹田那股寒气。
“走一步算一步吧。”曲临寒脸上有些许茫然,随即微微一笑,“总有一天,我还是得回到中安城。”
“嗯,我也得去。”李蒙点了点头,冷静了些。
“总之,我们两个暂时得相依为命了。”曲临寒一笑,一口整齐白牙现出,他猛一拍大腿,“对了,我还带了黑胖,在车里!”
李蒙也看出曲临寒不愿意再多说,今夜两人都累了,遂不多问。黑胖抱来,他给它挠下巴,黑胖舒服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线。
曲临寒在屋子里找了个避风的角落,铺上几件旧袍子,让李蒙去睡。
没片刻,李蒙听见曲临寒打小呼噜的声音,黑胖缩在李蒙脚上,他倒不冷,白天睡得多,根本睡不着。
地上被草草踢灭的火堆犹在,在黑暗里也能辨别出不明显的轮廓,漏风的窗纸被风撕扯的时候会发出碎碎的声响。
李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赫然睁大眼,然而刚才看见的那轮人影又不见了,李蒙抬手揉眼,确实没有什么人影,想是自己看错,又觉得后背发凉,赶紧抱紧黑胖缩在角落里强迫自己睡觉。
外面停着的马车被人推开门,人影缩脖子缩胳膊地躲了进去,嘴里低声嘀咕什么,从车厢里翻不出什么,只好把坐垫搭在身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