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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雅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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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串一对儿十八盏红灯笼,以长杆子挑了,竖在一座门庭若市的五层楼前。
人声鼎沸车马喧,门前正有一辆八角华盖马车停驻,瘦如竹竿的家丁在车前,抖开手中旧绸缎,铺在地上。
贵客盈门,足不沾尘,而踏足风尘。
都走到满芳阁的门口了,霍连云回头一打量,勾住赵洛懿的脖子,下巴微扬,示意两个跟班看斜对门东角里的成衣铺子。
“走,做两身好衣裳,穿成这样逛什么窑子。走门口就得被一杆子打出来。”
李蒙私心里当然想做两件好的,只是一眼眼看铺子,却也不敢先走。
霍连云拍了拍赵洛懿肩头:“走呗。”又冲旁边兴致勃勃的疏风努了努嘴。
疏风是三师叔的徒弟,他师父与三师叔有几分交情,大概赵洛懿会答应下来。
赵洛懿摘下头上斗笠,灵州常年晴天,兜头阳光洒下,倒是映衬得他脸色减了几分杀意。
“蒙儿长个子了。”沙哑的声音说,赵洛懿咳嗽了两声。
难得的柔和让李蒙一愣,脑子里飞速回想这一年到头,可做错了什么事。
赵洛懿蹲下身,他身躯魁梧,这一低身,却显出三五分年纪,要是赵洛懿在大秦男子该当成亲的年纪里成亲,孩子也该有李蒙这么大。
温热的手熨贴在冰冷的脚踝上,李蒙身上一哆嗦,“师……师父……”
李蒙身上穿的,是一年前从瑞州府赶过来时带的,一年里,也没人再给他缝制新衣,年轻人个子窜得快,脚踝已露出巴掌宽在外。
“做四套衣裳,两双鞋。”
让赵洛懿正眼一看,霍连云心情大好,说话牵扯胸前剑伤疼痛,却也顾不得:“好,侯爷的银子还不都是你的,老四怎么说怎么办。”
那是间不大的成衣铺子,巴掌点大地方,衣裳料子却好。
把人领进门,老板娘自柜面后掀起眼皮懒洋洋看了疏风一眼,看李蒙时,李蒙下意识转头去找赵洛懿,一头撞在师父的胸膛上,他按住发疼的前额,被赵洛懿抵着后心推到前面。
赵洛懿说话声低沉:“我徒弟。”
他凹陷在眼窝中的双目扫视一圈,手指略斜向上方两件袍子,“去,试试。”
李蒙背心一痛,就知道又是师父的烟枪抵着他,只得上前两步,跟着铺子里活计去试衣裳,眼角余光瞥见老板娘巧笑着将霍连云迎了进去,从侧旁挂着厚攒花帘子的小门进去。
活计给赵洛懿捧上茶,赵洛懿则摸出他的火折子,打算吸两口烟枪。鹰隼一样的眼神扫向李蒙试衣的小间,门帘轻晃。
赵洛懿转过脸去,望着街面吐出一口烟气。
李蒙把粗布袍子一脱,外头腰带还没解,袍子掖在腰中,刚把衣袍罩上脑袋,视野漆黑,腰上被人掐了一把,恰像是虫子咬,惊得他张嘴没喊出来,就听见疏风说话——
“你小子腰倒是长得好,这细条子似的,到底成天偷懒儿不好好练功。你看师哥我的。”
袍子拉下来,李蒙大喘气,疏风也才脱了。
疏风身材瘦长,比李蒙高点,腰上肌肉板结,数得出块来。
见李蒙讷讷,疏风敛着点儿笑意,又摸了把李蒙的腰,“你是入门晚,过几年就和师哥一样,你师父厉害着,家里头几个大的都得让着他,他那杆烟枪,比我师父的砍刀都利。”
“他又不教我。”李蒙闷声说,站在等身大铜镜前头,看自己的影子。
那铜镜做得不好,把人影子扯得歪斜,现出怪相。
疏风把李蒙挤到一边,捋平额发,扬起下巴,摸摸脖子,把扣子系到喉结上,又觉得喘气艰难,松开一颗。
“你好了没?”李蒙不耐烦地问,他个子没疏风高,被一挡,什么鸟都看不着。
“好了好了。”疏风嘿嘿笑道,往外走去。
没一会儿,李蒙也出去,赵洛懿喝着茶,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人穿上鲜亮的颜色,一身宝蓝的袍子衬得李蒙斯文秀气,他一双眼睛狭长,书生气很重。赵洛懿想心事,中指屈起,在桌上弹了三四下,伙计在旁要夸李蒙几句,听得赵洛懿说:“再去换。”一时间只得把话咽下,又拎了另一件让李蒙去换。
等李蒙和疏风试完了衣服,赵洛懿自也去换。
李蒙不敢坐赵洛懿坐的地方,就在堂子里拘谨地站着。
“这里老板娘没想到这么喜欢牛。”疏风看了一圈叹道。
“哎,可不是我们老板娘喜欢,这些都是小侯爷送的。灵州才出了个不得了的大才子,让皇帝请进宫去了,一年只出五六张墨宝,上赶求不着的好东西。就不知道这位才子去年怎么就忽然爱上画牛了,画了六幅画,除了一幅鲤鱼戏莲,其他都是耕牛。都说这才子年少时候也当过放牛郎。”伙计端出一小碟子各色的果子,让他两个吃。
李蒙兴趣不大,只是看得有几分艳羡。
从前他家里也有许多,李蒙的爹爱好收藏各类书画,投奔赵乾泱之后,官运亨通,本以为就此步步高升,还能谋个相位。
“哎,这不是这么吃的,小少爷,去了壳吃,别抓坏了。”李蒙一摊手,龙眼生生被他捏得汁液濡湿一手。
伙计忙换了新的来,给李蒙擦净手。
赵洛懿穿的一身黑,暗色流云纹盘踞在袖口衣摆。
李蒙脖子一直,没留神把桂圆核吞了下去,呛咳起来。
赵洛懿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疏风给李蒙递水,看了一眼赵洛懿,满眼的艳羡,赞道:“四师叔这身儿好看。”
赵洛懿生得高大,武人的底子,只不过这一身让李蒙脑中涌出不大好受的回忆,他第一次见到赵洛懿,是在满门被抄的那天晚上,半夜里骤然急惊风的一阵拍门声。
“三十七口人,那册子上只有三十七口,老大人放心便是。”
半夜被奶娘从床上拽起来的李蒙全是懵的,紧接着他看见一身铠甲的男人从父亲书房里出来,在李蒙心中,父亲从来伟岸正直,此刻却耷拉着头,哀恸地望着他。
“就躲在这里面,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许出来。”母亲披着单薄外衣,那是腊月,天很冷。
李蒙半身浸在冷水中,时间越久,满身都没了知觉。
他紧紧抓着头顶的竹盖,在水里又惊又怕,耳朵里一忽儿是尖叫声,一忽儿又寂静得让人抓狂。
直至有人抓起竹盖,李蒙心里发紧,不敢松手,好像只要自己抓紧头顶一方竹盖,就能藏起来。
一股怪力将他从水缸里拔出,落地之后,李蒙呼吸窒住,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那人一身乌溜黑,与浓重夜色凝在一起。
李蒙被拉上男人的背,他还抓住他的手环在脖子上就往外走,那时李蒙听见个低沉的嗓音说:“我是你师父。”
男人放火把刑部尚书府付之一炬的手背上,虎口处纹着一头凶神恶煞的穷奇。
“好看?”赵洛懿出声问,吓得李蒙脖子一缩。
见惯了李蒙耗子见了猫的表情,赵洛懿掸掸袍子,站在堂内大镜子前端视。
李蒙松了口气,以为不用答了。
“师父好不好看?”赵洛懿扭头问。
李蒙硬着头皮说:“好看。”
赵洛懿冷淡地动了动眉毛,手指一指疏风、李蒙,又指自己身上,问伙计:“多少?”
伙计报了数,李蒙心目中穷得掉底儿的师父掏出钱袋,随便拈出张皱巴巴的银票。
李蒙第一次感觉到赵洛懿也很帅气,尤其是说“剩下的给你们老板娘做身好看的”时,简直帅炸了。
“说了记在我头上。”里头传出个声音,霍连云出来了,他也换了身袍子,不过是在里面换的。
老板娘李蒙只觉似乎见过,费劲地在脑内搜寻半晌,猛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瑞州的十方楼内,众与师父相熟的弟兄聚在一起过年节。有个女人来给他们送酒,一身狐裘裹着,巴掌大的脸被柔软的皮毛圈着,那模样,便是眼前的人了。好像叫什么眉……
“四哥来了,我就不担心二哥办坏事了。”女人笑吟吟看李蒙,又看了一眼疏风,给二人一人一枚银锞子,李蒙没细看,收了起来。疏风倒是欢喜得很。
“说我的坏话,往后不帮你弄画了。”霍连云说。
“那四哥也能帮我弄。”女人身软如柳,与霍连云出来时挽着他的胳膊,现松开了,却不敢靠近赵洛懿。
李蒙也终于想了起来,她叫苏眉,也是十方楼中人。
……
一进满芳阁的门,就有个腰肢略发胖的中年女人迎上来,看见霍连云,登时抖开笑容,将霍连云胳膊挽住往内带。冲姑娘们打招呼,叫好生招呼赵洛懿等人。
“师弟……这里姑娘挺漂亮。”疏风搓着手,不过也不敢径就去耍,他和李蒙是小辈,凑在一团走。
李蒙则一言不发紧跟着赵洛懿。
赵洛懿回头,从楼梯上方垂目看他两个一眼,把烟枪朝前一送,这意思李蒙再熟悉不过。赵洛懿不让人跟就这样,只好停住脚。
“你们两个,找两个姑娘玩去。”赵洛懿丢出钱袋来,正是刚才付给苏眉钱的那个。
疏风心头一热,拍了拍李蒙的肩,“你看那个怎么样?”
李蒙紧皱眉,看着赵洛懿跟上霍连云上楼,两人随鸨母进了一间屋,门口烫金的牌子上,两朵如意拱着中间一个“蘭”字。
“我不去,你自己去。”
李蒙说着,从一堆脂粉香气里钻了出去,他虽然武功不大好,跑路的本事一流,毕竟这年头道上,他个才入行的小子,要跑路的时候太多了。赵洛懿也说,你练武的年纪大了点,教你杀人,不如教你保命。放心,慢慢来,总不能叫你丢了我的脸去。
疏风在后面“哎哎”两声,本来要追,手里钱袋子却被个姑娘抢了去,不得不留下,实在心头也揣着把火,也想留下。
满芳阁楼下是吃喝赌钱之所,灵州地面上不管赌钱,只要别闹出命。
楼上清雅,楼下却乌烟瘴气吵闹得不行。李蒙刚一下楼,就被扑面而来的香粉味熏了个七成晕。
在堂子里转了半天,差点被姑娘抓到牌桌上坐下,最后李蒙随着个跑堂的找到通往后院的门。
李蒙抬着个头,三楼就一间窗户亮着,不过窗户外头还有走廊,走廊边上有楼梯上去。
握住楼梯扶手,李蒙忽又有点犹豫了,想起有次撞见赵洛懿洗澡,其实他什么都没瞅见,但当夜师徒两个在床上窝着。据听说,他的几个师哥,都是被师叔揽在被窝里睡的,毕竟出门在外,尤其遇上要走镖或是杀人的时候,天寒地冻的,被窝里有个人总要好受得多。
赵洛懿却从不揽着他睡,总是拿硬邦邦的背对着他,有时候当师父的还要抢李蒙被子,弄得李蒙头一年跟着赵洛懿,光伤风感冒就七八次,现随身揣着三师叔做的药丸子,当糖豆吃。
接着说回看到赵洛懿洗澡,李蒙当即砰一声关了门出去,他看见的是赵洛懿的正面,也没啥,赵洛懿有的他也有,赵洛懿没有的他……当然没有。
晚上刚躺下,就听见赵洛懿冷冰冰的声音:“下回再看不该看的,你这招子不用师父动手,自己摘了吧。”
李蒙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知道不久前路遇个嚣张的侠客,就在赵洛懿说完这句话之后,被烫瞎了一对招子。
所以说,李蒙害怕赵洛懿,不是没有由头。才十三岁的少年郎,被个陌生人带走,这陌生人一把烧了他家的大宅,还杀人不眨眼,饶是他叫他“师父”,那每叫一声,带出的也不是相依为命的亲密,而是不得不在他手底下讨饭吃又要警惕饭里有毒。
不过虽跟着赵洛懿快两年了,李蒙真正与赵洛懿相处的时间却不多,他被从这个叔伯家带到那个姨家,每个地方都呆不长。直至年开头过完春节,随疏风来灵州踩点,说是踩点,李蒙觉得,其实是想让他们两个小的见见世面。
疏风比他大一岁,两人都没有单独执行过任务,他不认为他们俩能干成什么,何况,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到底派来的楼里杀手会是谁,要杀的是谁,杀了之后怎么跑。
因此这一年到头,李蒙只顾得吃饭长个子照赵洛懿给的武功籍子练点基本功。
李蒙回过神,抬头看楼上,要顺着梯子往上拐。
眉毛忽然紧皱了起来,那间“蘭”字号的屋,灯灭了,紧闭的窗黑乎乎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