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心愿与星愿 ...
-
无论大人物们在盘算着什么，清晨的莱卡总是美得和所有世俗纷扰绝缘。
苍蓝的天穹被初生的朝阳照亮，暖风吹落花草上的露珠，一只雨燕轻鸣一声，在花丛里振翅而起，飞向天空。
芙兰拉开花店的门，伸个懒腰，小心翼翼地把精心准备好的花一盆一盆摆在橱窗里。
这批花是一个品种，花瓣洁白，唯独重瓣深处晕开一点妖艳的紫色，没有一见夺人的艳，却素雅别致，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白锦”。
“白锦”模样清淡，香气却极美，悠远绵长。芙兰深吸一口气，嗅到鼻端的花香，眼睛弯成了一抹月牙，心情颇好地往回走，却听身后滴滴一声，一个平板的机械音响起：“正在清洁中，请注意脚下，小心地滑。”
芙兰止步，无言看着脚下眨眼之间又被擦过一遍的地板，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第三次了，“007，地已经擦干净了，你休息一会儿可以么？”
她的面前，一个圆头圆脑的清洁机器人挥舞着手臂在店里团团打转。
小机器人笨重的老式球型机械头颅上顶着朵蔫巴巴的玫瑰，随着它的活动摇来晃去。它抬头看向芙兰，两只的硕大的“0”型眼睛里正闪着代表电力充足的绿光：“不用，007不需要休息，007的生命里只有工作，007热爱工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的名字正符合它对工作的热爱，或者说，太热爱了点。
芙兰扶额，近日店里生意稍微回春，她为了筹备即将到来的销售旺季向尤金申请说需要人手——然后人手就来了，尤金在杂物间里翻箱倒柜半天，找出一个早已报废的老式清洁机器人，修修补补装载了新的智能程序，愣是重新投入了使用。
从各种方面来说，这都是一个十分特立独行，性格奇葩的机器人。仅仅和它相处了一上午，她已经有很不详的预感……“007，我命令你停下，进入休闲模式。”
007两只圆圆的眼睛亮了一下，而后随着滴的一声提示音，眼睛里一片旋转的漩涡，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进入休闲模式，现在为您准备推荐。”
芙兰见它终于消停下来，耸耸肩回去继续清理店面。
“滴！”007眼中漩涡消失，亮了起来，“早上好，芙兰小姐，现在开始为您播报新闻。以下是星盟今日新闻……安东尼将军日前在主星出席了第一百三十九届星盟联合会议，并发表了公开讲话，在谈话中对军部现在偏向保守的军事策略表达了一定程度的失望……”
“我对新闻没兴趣。”芙兰冷酷无情：“我命令你进入待命模式。”
007的眼睛变成了水汪汪的蓝色，连头上插的那朵花都伤心地垂了下来，异常委屈似的：“007没有待命模式，007还可以继续工作，007热爱工作。”而后很快眼睛又一亮，“我可以给你提供其它的推荐，据我了解，您已经保持单身很长时间了，长期没有性生活会导致人的工作效率降低，精神萎靡。这附近有三家顶级爱情体验旅馆，请问您有兴趣么？我可以为您订购最新款性|爱机器人……”
芙兰脑门青筋一崩，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打算把这个脑子秀逗的机器人给暴力关掉。007惊慌地摆手：“您要对我做什么！我是清白的机器人！”
话音刚落，就听楼上传来一声轻笑：“怎么了？一大早就这么热闹？”
007咔嚓一下转回头，眼中浮现出璀璨的星星：“主人早上好！”
芙兰心虚地收回摁向007电源开关的手，回过头干笑：“尤金先生……”她看清楚男人的脸色，稍微一愣：“你还好吧？”
尤金笑着摇摇头：“我没事。”他修养了一段时间，因为规律的作息与恢复性锻炼，整个人早已不像刚来的时候骨瘦如柴，只是气色仍然不好——随着他拜访疗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面上的病色反而愈发浓重，今天更夸张，清晨初醒，居然就已经满头满身的冷汗。
即使如此，他的精神却不错，好笑地看着店内一人一机器人剑拔弩张：“你们又在吵什么？”
芙兰还没来得及说话，007就冲到尤金面前，机械眼一闪一闪：“主人，007爱你。”
这只矮矮圆圆的机器人跑起来却是飞快，站在尤金手边摇头晃脑，头顶上的花摆来摆去，活脱脱一只变异机械版哈巴狗，一面撒娇卖乖，一面恬不知耻地用那没有一点起伏的电子音告状：“主人，芙兰小姐欺负我。”
芙兰木然看着这异常刺眼的一幕，推了推眼镜：“……尤金先生，我一直有个疑问。”
“怎么？”尤金轻笑。
芙兰看向007，后者眨巴着信号眼一脸无辜地回看她，“你修它的时候，究竟植入了什么人工智能系统？”市面上哪家人工智能画风会这么清奇？她已经好奇很久了。
尤金目光柔和地看了一眼小机器人，轻声说：“我一个朋友开发的。”
这个答案出乎芙兰意料，不由有些好奇：“他是机械工程师？”
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至今，机械已经能够代替人类完成大部分的工作。然而大规模的机器人应用造成了一系列社会问题，许多星球为此颁布了人类就业保护法，规定有些行业一定要有一定比例的人类员工参与，玉水星就是其中对“智能机械”管控最为严格的星球之一，所以在很多地方称得上“原始”。
“不是。”尤金摇摇头，“这只是他的业余兴趣，007是他生前最后的作品……他是个天才。”
芙兰本想继续追问，听到“生前”二字猛地闭嘴，面带歉意。尤金笑笑，在店里环视一圈，有些意外：“怎么都是白锦？”
今天店里摆的花居然绝大多数都是白锦，硬生生将这平时五颜六色花团锦簇的店面妆点得素雅起来。芙兰看上去却比他还要惊讶：“尤金先生不知道么？今天是星愿节啊，我准备了好几天了。”
“星愿节？”尤金不明所以。
芙兰正打算解释，店里就进了客人，她匆忙前去招呼，留下尤金看了一眼时间，早上八点。
正常来说，这家一度冷清到快要倒闭的花店，即使在他接手后也没能化腐朽为神奇，半死不活地挺着，整个上午能有几个客人就不错了，尤金还是第一次一大早就看见有客人，并且客人居然还不少。
芙兰忙得脱不开身，尤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被冷汗湿透的衣服，苦笑一声，回了房间。
鲜花之城的店面其实是一栋老式的三层小楼，第三楼是个放置杂物的阁楼，尤金买下店后把阁楼收拾了出来，自己搬了进去——他对生活环境的要求并不高，毕竟是连永冻仓都住过的人。
尤金冲完澡，换了一身衣服，就听见楼梯处传来“砰”的一声，他扭头，只见007用机械手抓着楼梯扶手，艰难地撑着圆滚滚的身子爬上楼梯，十分沉重地着陆后，抬头哀怨地看向他：“主人，芙兰小姐不准我留在楼下。”
尤金失笑看一眼楼下，客人比刚才只多不少，好不热闹，这小机器人恐怕是越帮越忙。他随口问：“007，星愿节是什么？”
007两只眼睛像灯泡似的一亮，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星愿节是29XX年，‘星坠之战’平息后玉水星终于宣布和平，并重新加入星盟的纪念日，官方名称为‘玉水星和平纪念日’，后来渐渐成为玉水星一年一度的大型庆祝节日。每年这一天玉水星各处都会举行一系列官方或民间的纪念活动，主旨是纪念战争，并且庆祝‘和平’与‘希望’。”
“‘白锦’花在玉水星文化里是‘希望与祈愿’之花，渐渐成为这一节日的象征，因此他们又叫这一天‘星愿节’，据说，在‘星愿节’向白锦花祈愿很有可能会灵验。每年星愿节，玉水星几乎人人都会购买或佩戴白锦花，这一天的玉水星，是真正的鲜花星球。”
尤金从窗边看出去，可以看见几乎街上走动的每个人都有佩戴白锦花，空中花香弥漫，恬淡而绵长，整个世界都像是一场芬芳甜美的梦境。
尤金有些失神，微微一叹：“真美。”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这个小伙子你眼神不错啊，本少爷我当然是天下第一无敌好看。来来来再说两句听听，告诉我，世界上最美的人是谁？”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声，语气轻佻带笑，自恋浮夸。
尤金一震，蓦地回头，只见007两只圆圆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褐色，接口说：“怎么啦？傻兄弟，虽然我没来得及把密语告诉你，不过老规矩，谁夸我好看我就和谁说话——你不会以为我堂堂天才机械导师，连个彩蛋都没给自己留么？快说快说，世界上最美的人是谁？”
是的，就是这个声音，同小机器人平时的机械音近乎天差地别的，流畅而清晰的……人声的录音。
故人的声音。
尤金凝视着小机器人，神情似悲似喜，下意识接口道：“当然是小教官……他当然是最美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明明本少爷才是长得最好看的……”007泄气，继续用那种奇怪而熟稔的语调说话：“啧啧，果不其然，爱情都是盲目的，朋友，你真是彻底栽在教官身上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是还没和教官修成正果，可别怪兄弟看不起你啊，我还给你们准备了礼物呢。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现在在听这段话，那就说明我最后还是没有活着回来……”那个声音叹了口气，“啧啧，但是往好处想，这就说明至少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只有命大这一个优点。”
尤金哑声道：“你……”
“你先别插嘴，等老子把话说完……”007说话的声音忽然抖动起来，似乎是录音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波动，他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我快到目的地了，之后恐怕就没有联系的机会了。哎，这次走得匆忙，走之前都没能来得及和你们见一面，所以也只能在这里说几句了。”
“之前说好了，我要是有什么事，我的作品就交给你保管了，你可要好好对他们啊，那可是兄弟我的心血，我之前还想好了一个特别棒的设计，可惜没有时间尝试了。我就这个主题写了一篇论文，还没来得及发出去，你帮我署个名发了，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其它的也就没什么要麻烦你的了，我还有点积蓄，你看着用吧，反正也没有其它人能给了。哦对了……我给你们准备了礼物。”那个声音变得神秘起来：“我告诉你，我在来的路上，发现了‘星潮’。”
尤金一愕，目中忽然闪过狂喜之色。
“我没时间去确认真伪了，只留了个坐标，但如果是真的，没准能救你和殷念的命。不过记得万事小心，那个坐标附近的空间……”那头突然传来撞击的声音，声音乱了一会儿才重新清晰起来，语速越来越快，“靠！哎呀我得出去了，就先这样吧，坐标我发给你。最后……”
“我环游宇宙的伟业只实现了三分之一呢……兄弟，等打完仗了，你记得多出去走走，就当替我看看风景吧！”
录音消失，007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忽然抬手，递给尤金一个黑色小圆片。
尤金默默接过，接上自己的终端，摆弄几下，空中忽然映出了一片辽阔的星空，将这个房间都包裹起来。
那是一张星图……无尽的宇宙一角，群星闪烁，在璀璨的光华中诞生与毁灭，奔流不息。
尤金伸手，想要触碰其中的一颗星，却抓了个空。他仰起头，湛蓝的眼里含着一层水光，像是终于抑制不住，化为一道泪痕，过了很久，才轻声道：“谢谢你，约翰。”
007像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眼睛再度亮了起来，只是这次换上了机械音回答：“007认识约翰！约翰·道尔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英俊、最伟大的人！他是创造007的人！”
尤金低头看向它，忽然拍了拍破旧的小机器人的头，点头笑着说：“是的，007是很棒的机器人，约翰也是个很好的人。”
他继续重复道：“他是我的战友，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就算没有这一百年的沉睡……他的朋友，战友，爱人，亲人，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已经早就不在了。
如果一定要在一百年后，再度向他这个生人道别，为什么不再多说两句呢？
007疑惑地看着尤金，并不理解他话中的悲伤，欢快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是的尤金先生，约翰是很好的人！”
语气虽活泼，小机器人头顶上那朵随风摇曳了许久的玫瑰此时终于焉了，垂头丧气耷拉下来，好不可怜。尤金笑了笑，取下那朵玫瑰，柔声说：“我们换一朵花，好么？”
……
芙兰默默看着007头上插着朵白锦花，再度干劲十足地开始清扫已经清洁过无数次的地板，头痛地叹一口气。
“挺好看的，不是么？”尤金抱臂在一旁看着。
芙兰也笑起来，“虽然很蠢，不过挺可爱的，算啦今天过节，不计较这个。”她看着007头顶那朵飘来荡去的白锦花，忽然兴起，躬下身逗小机器人：“带白锦花就是要许愿的，007，你有愿望么？”
007眼里闪过一道绿光：“007的任务是服务尤金先生。007的愿望是完美完成自己的任务！007不需要休息，007的生命里只有工作，007热爱工作！“
尤金听到这里，眼中笑意忽然淡去，稍微出神。
“又来了……”芙兰呻|吟一声，“你这个叫任务，不是愿望。愿望是你发自内心想要做的事情！是你存在的意义！”
“可是。”007眼里冒出困惑的圈圈，“007存在的意义，就是工作啊。”
“不不不，只有工作那就不叫活着！”芙兰烦恼地抓抓头，莫名悲愤：“活着是……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实现自己的梦想。”
007困惑地看着她，“芙兰小姐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是……”芙兰思考了一下，郑重地说：“培育出最好的‘红莲’！”
007眨巴着眼睛：“店里已经有一盆‘红莲’了。”
确实是有，还是尤金先生救回来的。芙兰捧着脸：“那已经是莱卡剩下的唯一一株红莲了，但这个品种，远远算不上真正的‘红莲’。”
一提起花，她的眼睛就亮晶晶的：“传说中的‘红莲’，艳丽决绝，花开时仿佛烈火燃烧，被称作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五种花之一……我这要是能见一次真正的‘红莲’，这辈子就值了！”
这时，门前风铃忽响，芙兰扭头，发现尤金马上就要出门，不由“啊”了一声：“尤金先生你等等！”
“怎么了？”尤金回过头。
“这个给你！”芙兰急忙将一朵花递给他，那是一朵盛放的白锦。
“今天很可能会有夜精灵之舞哦！在我们这儿，你得戴上白锦花！”芙兰把那朵白锦放在尤金手里，认真地嘱咐，“请一定要戴上，今天是特殊的，戴上白锦花会有好运的。”
“在星愿节向白锦花许下的愿望，如果之后出现了夜精灵之舞，就一定会灵验！一定会！”少女眉眼弯弯，笑意明媚，“尤金先生，您现在最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心愿与星愿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