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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小宴 ...

  •   天还没亮,芷兰已经醒了。数九寒天,房间里连空气都是冷的,贴着炕的一边身子暖暖的,鼻尖却是凉凉的。芷兰吹了口气在手心里,放在脸上捂了一会儿。鼻尖捂热乎了,才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练功。
      芷兰从来都是闲雅社里第一起来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间断。自己刚学戏的那会儿,常累得偷着哭鼻子,余婷芳告诉她,“学戏是个苦差事,干了这一行,就要舍得吃苦”。师叔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那时的师叔付出的辛苦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说是“苦行僧”一点都不为过。师叔的苦练还有个特点,天越热、越冷,练得越狠。从前每逢大雪纷飞的时候,师叔就喜欢在院子里耍枪花。白莹莹的雪地上,一杆长枪如行云流水、上下翻飞,腾挪似燕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试想没有当初的这番辛苦,又怎么会有今天这第一坤生的风光呢?
      那时芷兰处处以余婷芳为榜样,总想跟师叔比着吃苦。她常常选在大风天练“打出手”,顶风冒雪练出来的功夫稳健扎实,现如今无论条件多差,舞台多小,都能应对自如。

      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芷兰虽然功夫练得狠,却不是为了成名。芷兰常常想,师父师叔是她的亲人,只要有他们在,自己就永远待在她的荫庇下不是更好吗?何必去争什么四大花旦、四小名旦这种虚头呢?

      可是就在最近,芷兰忽然生出了小小的野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月白。如果有一天月白能能成为师叔那样的头牌坤生该有多好!两人一生一旦,管它是游龙戏凤、还是龙凤呈祥,但愿从此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也因为有了这个心思,芷兰近日来总是督促着月白更勤奋些。
      于是,可怜月白除夕过后就再没睡过一个懒觉。芷兰早上下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月白从被窝里拎起来,月白没有一天不是睡眼惺忪、哼哈答应着,晃晃悠悠坐起来,闭着眼睛坐到芷兰出去,又一骨碌缩进被窝里去。
      这天早上芷兰在外面腰腿压过月白还没出来,就知道她准是又睡回笼觉去了。

      芷兰进屋坐到炕沿上,一双冻红的小手双双捂在月白的脸蛋上,月白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月白刚要叫却被芷兰冰冰凉凉的手指压在她的唇上,“快起来,别吵醒别人!”
      月白抓着芷兰的手装糊涂,“姐姐的手好凉啊,外面冷吧?我的被窝里可暖和呢,姐姐要不要再来趟一会儿?”
      芷兰把手缩回来,正色道,“不许胡闹,快起来练功去!”
      月白闭起眼睛撒娇说,“再多睡一刻钟好不好?”
      “不好!”
      “五分钟好不好?”
      “快起来!”
      月白这才终于晃晃悠悠坐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眯着眼睛看看窗外说,“师姐你又比昨天起的早了半个时辰吧?天还暗得很啊?鸡还没叫!”
      “每天都是这个时辰,不许偷懒,快点穿衣服。”
      月白晃着脑袋往芷兰身上靠过来,这一招前两天已经用过一次,上次月白就是用了这招在芷兰怀里蹭了半天,美美地赖了一会儿。
      芷兰这次还没等她靠过来,就双手远远把她撑住。
      “这招上次用过啦!”芷兰呵呵笑了。
      月白却忽然伸出左手一把拦住芷兰的腰,芷兰没料到,被月白顺势拉到面前,四目相对、双唇轻轻贴在了一处。
      “这一招是我新想的,师姐觉得怎么样!”
      月白心满意足地笑了。

      下午三点徐子清准时地出现在闲雅社。
      其实姐妹们不到中午已经都拾掇好了,人人脸上透着欢喜。作戏子的,富贵人家倒是常去。可是哪一次不是去看人家脸色、哄人家开心?唯独这一次姑娘们要去真真正正地做客,不再是唱堂会的戏子而是入得厅堂的坐上宾,怎么不叫人兴奋呢?
      师姐妹们早早地都聚到院子里等着。彩凤害羞地挽着姐姐。她不喜欢凑热闹,不明白姐妹们怎么会对去别人家里做客这件事兴趣这么大,一个个言谈之间简直把徐少爷捧到天上去了。彩凤只是觉得局促不安,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当然她也明白,今天的主客是正在一旁跟师叔讲悄悄话的芷兰姐,自己就算有什么失礼大概也不会有人留意到。
      彩凤小声对月白说,“芷兰姐穿这件杏黄的旗袍真好看,如果配上昨儿徐少爷送的坠子就更好了。你说呢,姐?”
      月白好像压根就没听见,她的目光从刚才就一直停留在芷兰身上。芷兰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把余婷芳拉到了一边,芷兰轻轻地说,余婷芳微微地点点头。
      月白看得入神,不仅彩凤的话没听到,师父走到身边也没发现。
      “看什么呢?你妹妹问你话都听不见?”筱雁蓉提高了嗓门,不仅月白听见了,大家也都听见了。
      筱雁蓉一向特别偏爱性子温和的彩凤,此刻从月白身边拉过彩凤搂在自己怀里,装作生气地说,“月白,有空多关心关心妹妹……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凤儿有唱戏的天赋你知道吗?”
      月白听到让自己多关心妹妹,红着脸不住地点头,可听到后一句就糊涂了,从来就没听彩凤开口唱过啊。
      彩凤的脸比月白更红,“师傅,你答应不说的……”
      “你这个姐姐算是白当了。凤儿,唱段柜中缘中的柳枝腔给她听听!”
      众人听说彩凤会唱,一下子都围了过来。彩凤更是羞得不敢见人,干脆躲在师傅身后不肯出来。
      筱雁蓉知道她面子浅,笑着说,“算了算了,咱不唱了!”又对众人说,“你们这么多人围过了她哪还敢唱啊!”
      三师姐接话道,“嘿嘿,我听过彩凤唱,彩凤最喜欢一边炒菜一边唱,我去厨房的时候常听到。”
      “自己说露馅了吧,可见平时你就没事跑到厨房偷吃去,练功倒没见你这么勤快!”筱雁蓉一句话把冬梅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开口。

      筱雁蓉又接着对月白说,“我问过凤儿了,她却说不想学戏。唱戏如何辛苦你做姐姐的也都是亲身领教过了,彩凤愿不愿意吃这碗饭都不必勉强,我只是喜欢这孩子,难得看她有这天赋,总觉着不学浪费了,有机会你们姐俩再商量吧,想学再跟我说。”
      彩凤真的是从没想过学戏,可是天天听天天看,想不会都难。彩凤从前洗衣做饭的时候喜欢哼哼家乡的小调,后来每天听戏听多了,就把皮黄随便哼着玩。一身爱好是天然,唱与不唱都是自然而然全凭兴致,没有打磨过的皮黄腔,像乡野里飘散的芳香,更有返璞归真的趣味在里面。只是彩凤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姐姐面前却总是刻意忍着,从未开过口。倒是被筱雁蓉偶尔听到,觉得好听,就劝彩凤跟着学戏。可是说了几次彩凤也没答应,说到底彩凤的心思不在这里。同台上唱戏相比,她倒觉照顾闲雅社这一大家子人更让她觉得自在心安。

      徐子清的到来帮彩凤解了围。所有人的视线都一下子转移到玉树临风的徐少爷身上。
      徐子清的宅子果然很近,前后不过几分钟路程。临来之前,芷兰特意嘱咐余婷芳,请师叔帮自己多挡一挡。余婷芳心下领会,一路上都与徐子清并肩同行,闲话当下的时局。徐子清时不时回头看看芷兰,同芷兰说不上话却也不恼,脸上总是温温和和的。
      进了府,徐子清把众人让进客厅。正当中翘头长案下老榆木的八仙桌,桌两边各一张太师椅,中间以八椅四几对置。
      彬彬有礼的人、规规矩矩的摆设。
      倒是墙上挂着的一把胡琴让她对徐子清多了几分好奇,禁不住问道,“徐少爷会拉二胡吗?”
      端茶进来的忠婶递了一杯茶到芷兰手里说,“不瞒姑娘说,我家少爷这二胡拉得可是‘赠好’,‘介’是跟名家学的,从前在天津卫给我家老爷过大寿办堂会的时候,梅老板在台上清唱就是我家少爷拉的二胡,梅老板都竖大拇指啊!”
      徐子清从小是忠婶带大的,忠婶眼里再没有比自己家少爷更好的青年才俊了。在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面前,自己不仅要帮少爷撑足场面,还要帮他多宣传宣传,忠婶讲起来活灵活现,还夹着浓浓的天津味,大家都觉得听起来亲切又好笑。
      徐子清尴尬笑道,“不敢不敢,我拉的不好,不过是自娱自乐随便玩玩的。在众位面前我怎么敢说自己会拉二胡,那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忠婶,再多拿上些茶点来吧。”
      忠婶知道少爷这是嫌自己多话,笑着退了出去。
      这样一位礼貌周全的谦谦君子,让闲雅社上上下下不由得都生出无尽的好感。
      客人没来之前,忠婶已经在客厅里备下了各式鲜果、干果。苹果、桔子不必说,各色干果满满地装在果盒里,干桂圆、南瓜子、花生、榛子、松子,特别是榛子和松子事先去了核,全部都是整个的果仁,也不知费了忠婶多少心思。没两分钟忠婶又端上一些小白瓷碟,里面放着青果、花生粘、金丝蜜枣、柿饼、玫瑰早、山楂糕等茶果,茶几上堆得满满的。
      忠婶嘴上说请大家饭前先垫补一下,众人都笑了,都垫补进去晚饭都省了。

      吃过茶点,徐子清又邀请众人到宅子中参观。
      一路上徐子清把“地窥紫禁”的典故讲给众人听,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多少繁华成一梦,人世间的事真是比戏台上更加变幻莫测。
      看到戏台的时候众人一如徐子清所料的惊喜,不住地夸赞戏台建得好。徐子清热情地邀请闲雅社经常过来,更可以用这个戏台排演新戏。
      无论徐子清这么做用意何在,他言谈话语间对闲雅社的每一个都极尽尊重,没有半句夸富显贵,确是以平等之心相交。
      不仅小姑娘们心里喜欢徐子清,筱雁蓉和余婷芳也觉得欢喜,这位徐公子实在挑不出什么不好!芷兰也挑不出不好,只是她心里有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随后徐子清又带众人绕过花园来到他昨日匆匆布置好的书房——“十步斋”。
      余婷芳饶有兴味地询问“十步斋”的来历。
      徐子清解释其意有二。自己甚喜幽兰,说到这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芷兰一眼,又继续说,乔彝《幽兰赋》里有“薄秋风而香盈十步,汛皓露则花飞九畹”的佳句,故古人常以“十步”代指兰花,因此自己也借此二字命名自己的书斋,此其一。其二是因为书斋不大,左右不过十步而已。
      看了十步斋的布置,众人心里不由得又对徐子清高看了几分。难得一个书斋小却不局促,布置得清淡高雅,墙上正中挂的是董其昌的《秋兴八景》,一张紫檀画案,画案上青瓷花瓶里插了一支幽香阵阵的腊梅,另有桐木笔筒、钧窑洗、宣德炉、端砚等文房清供,画案后一张彩漆云芝椅。
      右侧墙壁上挂了横幅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黑底金字,荧荧小楷古拙婉丽。
      余婷芳看了书法连连点头,赞叹道,“这幅心经体势纵长,笔力劲健,很有大欧风骨。”
      徐子清笑着说,“余老板真是好眼力,我要代我家姨娘谢谢余老板的夸赞了。”
      “哦?”余婷芳不解。
      徐子清慢慢解释道,“这幅心经是我家姨娘依唐代欧阳询手书临的。您瞧落款上的‘碧筠’正是她的表字。我搬了新家特意向她讨这幅字来镇宅的,呵呵……”
      一旁的彩凤拉了拉月白的袖子示意月白看画案上的画。画中是穆桂英在《穆柯寨》里的扮相,清丽秀美、英姿飒爽,画中人眉眼与芷兰倒有七成相似。月白有心向芷兰求证,一抬头看到芷兰也正红着脸盯着画看。芷兰越看越气,心想画就画了,还明目张胆地放着,又大方地领人来参观,这不是明摆着让大家看吗?徐子清这样做,把自己置于何处,怎么不替自己想一想?忍不住瞪了徐子清一眼。
      徐子清一直用眼睛瞄着芷兰,原以为心上人看了画会眉开眼笑,没想到惹得芷兰老大不高兴,徐子清心想准是自己画的不好惹芷兰生气了。
      连忙过来用张宣纸把画遮住,赔笑说,“许久不画都生疏了。昨夜闲来无事画了几笔,真是形也不似神也不似,让大家见笑了。”
      一个富家公子这样低声下气赔不是,芷兰想自己如果再发怒也太不近人情了,只好勉强笑笑。
      “什么味道这么香?”冬梅爱吃,鼻子最灵,美食当前真是片刻也不能忍。
      谈笑间,人人都闻到香喷喷的烤鸭味。
      徐子清忙请众人入席,没等徐子清开口,芷兰硬拉过月白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众人入座后,徐子清告诉大家自己刚刚搬来,家里的厨具不全,人手也不够,只好外面请了厨行来家里做。厨行们厨具餐具全部自己带过来,一个“圆笼”既可把整桌酒席包办在内,烤鸭也是他们在后院用自备的苹果木烤又用柏枝熏的。
      正要开席,忽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叔夜兄,请客怎么不叫上我?”
      范士祺翩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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