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乘月返真

6、锦华知流年

　　封面是仙鹤。

　　（一）

　　漫天流萤，花灯照孤影。

　　若叶打着呵欠，持灯在神殿四周游荡。周遭布下的法阵受到隐隐的触动，她只有强打精神巡逻。于是，在她又一次张口的时候——

　　“砰！”一股从天而来的力道将她弹飞了几丈开外。

　　若叶在地上滚了几圈，又艰难地爬了起来，摸了摸脸颊确认没有毁容，才抽出神剑，敷衍地摆了个应战的姿势。

　　身为神殿世世代代的守护人，除魔卫道是她一生不能摆脱的宿命。

　　这次攻击来势凶猛，若叶的应战变成了可怜的抵抗。眼看被妖气淹没，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围着她的妖物发出惨叫，顷刻间化作轻尘。

　　一只萦绕着五彩祥瑞的仙鹤高高飞过，看那方向，竟是飞去持天神池。

　　“何人擅闯神池！”，若叶心中一紧，她年纪小小，身子包裹在袍服里，只能勉强露出尖俏下巴，看起来别提多可怜。衣袖随风舞动，如同被风刮起的纸花，呼扇着跑过去。

　　前方是一个娉婷的背影，站在神池上，身边的仙鹤引颈向天。听闻身后脚步声，那人回头俯瞰，看到若叶，随即微微一笑。

　　春风挟落花而至，若叶便愣在了这回首一笑的风情中。

　　是个极美的少女，梳着小小的飞天髻，红莲瞳孔，眼尾一点朱砂泪，披帛舞动天衣环带。更让若叶震惊的是，持天神池一片祥静，可见此人绝非凡人，更不是来神池捣乱的。

　　若叶松了口气，忽为自己的猜忌而羞愧，讷讷道：“方才谢谢你。”

　　少女轻快地跳到地上，裙带迤逦遍地。她俯下身拍了拍一旁仙鹤，抬眸轻笑：“原是应先谢过你。”

　　目光交错的瞬间，若叶仿佛被她醍醐灌入了回忆。恍然忆起多年前，曾有一只受伤的仙鹤法力不支，驻留于神殿。那时她不过八九岁，头次见到来自天界的灵兽，惊奇又欢喜，便妥帖为它疗伤。后来仙鹤伤好，对她盘旋三圈，引颈而鸣以示谢意，而后展翅飞入九天。她还难过挂念了很长一段时日。

　　未想多年后，竟遇到有缘故交。

　　少女也觉有缘，自称阿清，是仙鹤的主人。此番来人间游历，经过此地时感知魔道异象，便出手相助，也算是替仙鹤报了恩。

　　“只是忽觉人间的好，大千世界，瞬息万变，令人不□□连驻足。”半晌，阿清笑嘻嘻望着她，瞳中红莲绽放，仿佛能看入人的心神。

　　……被看入心神的若叶，呆了半天，心领神会地把这尊神请回了家。

　　拉着阿清的手迈入神殿那一刻，她忽然想，这样守护神殿的日子，朝夕复朝夕，已是多少年。有个友人相伴，再好不过了。

　　她握着阿清微凉的手便紧了紧。

　　（二）

　　神殿这段时日被魔道频频骚扰，每天阿清坐在树上，悠哉地晃着腿，看着若叶奔来跑去地布设奇门遁甲，修补法阵。她便嗤笑道：“躲在机关里，能永除后患么？”

　　若叶发现，她真的是请回了一尊神，阿清这个刀子嘴，偏爱刻薄她。转头对着外人，便端着一副含笑不语高高在上的模样。

　　“一味地躲避是没用的。你需要成长到，能用自己的剑保护自己的程度。”阿清说着，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在树底下一蹦一蹦的，“我来教你吧，小若叶。”

　　她认真地看着若叶，身后是落红三千，满地缤纷。若叶忽觉，此时景致异常的美。

　　阿清抬手御剑，一柄剑插在她们中间的地上，光芒万丈。“你赢不了我的，只需要在我手下撑过一炷香即可。”

　　……正陶醉于美景中的若叶瞬间怒了。“你说话敢含蓄一些么？”

　　然后在一番以卵击石飞蛾扑火中，坚持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我不想看到你被别人欺负。”阿清笑笑收起剑，话语却是别样的认真。

　　若叶有些沮丧的心情，似乎被春风温柔抚慰，酸酸涩涩。独守神殿十多年，多久没听到这么一句暖人肺腑的话语。哪怕说着这话的人，正在用手中的剑鞭策她。

　　阿清收起剑打坐，“所以你更要努力啊。”

　　明明年岁差不多，两人的境界却是云泥之别，一人驾鹤升天入地，一人却在神殿缩着头埋机关，若叶顿觉祖先对她充满了恶意。她惆怅道：“快告诉我你是个高手。”

　　“……，”阿清无奈，宠溺笑道：“好罢，我是高手！”

　　哄了半天，若叶才精神起来，神采奕奕看着阿清：“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阿清注视着她，回以一笑：“好，我等着。”

　　若叶每天被阿清拖着修行，进步神速。偶尔阿清也会夸她，再毫不留情地教训一番。

　　当修罗之道的魔物冲破三界，涌来神殿时，若叶已经可以站在神殿之中，高举手中利剑，不再双腿筛糠了。

　　阿清端坐神殿之顶，淡然俯视人魔两界之争。于因果而言，她不应牵扯进来。于是向若叶递了个眼神。

　　“魔道之物，最怕神殿，也是最向往神殿的。你生于斯长于斯，身上的灵气足以令它们生畏。去吧。”

　　“好！”

　　若叶一口答应，阿清却发现她迟迟未动。只见若叶如临大敌，握紧手中的剑反复酝酿：“待我寻找个最佳的时机！”

　　“……”阿清忽然有些词穷，她倏然起身，飞到若叶身边。若叶听到身后无奈又温柔的声音：“若叶，不要害怕，有我在。”

　　她熟悉的气息，让若叶的心境便如以汤沃雪，温暖平静。

　　大致……即便颠覆了整个世界，也不会生出丝毫畏惧之心，便是这种心情罢。

　　（三）

　　若叶和它们的打斗持续了很久。天地昏暗，日月遮蔽，神殿受到冲击，连地基都隐隐摇动。混乱中，似乎神殿开始坍塌，若叶被击飞开，落地的瞬间，她看到阿清身上光芒夺目，她对面的魔物好似暗影见了炽光，消失得无声无息。

　　地面上一片狼藉，碎石砖瓦纷纷掉落。若叶蜷缩在地，阿清收起剑，手中突然化出一柄伞，走到若叶面前，为她撑起，遮住那些碎石。

　　她查看着若叶伤势，若叶却在痛楚间问道：“你帮我除魔，会不会有事？”

　　反反复复地问，阿清终于解释了一句。“它们居然想让你死。”

　　若叶愣了愣。这不是很正常么？生与死，是神殿守护者无法选择的命运。她年幼时，父母兄长便死于对抗妖魔，他们捍卫正道，而正道，都是用鲜血铺就的。

　　所以阿清才每天不辞厌倦地教她，希望她能够自保。

　　阿清把她背起来，神色竟有些愤然：“它们居然想害死你……我便没忍住。”

　　若叶心里微微一动，趴在阿清背上，揽住她脖颈的手紧了紧：“你会受罚。”她平静陈述道。

　　“无妨。”阿清拍了拍她的手，回头安抚地轻笑：“为了你，罚就罚罢！”

　　若叶呆呆地看着她的笑容，心头浮起难言的悸动。

　　阿清啊。

　　她独守神殿十余年，总是一个人看花开花落，朝朝暮夕。数着这样的日子，直到不想再数，只是在等待中百无聊赖的过去。

　　可是如今，有个人来到了她的身边，总是用不经意地温柔，引导着她在一片荆棘中安稳前行。

　　她想把时光永远驻留在这一刻，她趴在阿清背上，而阿清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予她一人。

　　可是……“总有一天，你也是会离开的。”想了想，终究低声叹息。

　　阿清反过身，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微微的凉意，带着袖中沁香，萦绕在若叶鼻间。

　　她什么也未说。

　　魔道之物，最怕神殿，也是最向往神殿的。

　　其实仙者未尝不是如此。

　　最怕因果，却也最向往因果。

　　只因有了因果，便有情，有了牵绊，有了五味杂陈，世事百转。

　　（四）

　　若叶的伤势在阿清尽心的照料下，渐渐痊愈。神殿也来了一个新客。

　　高髻广袖，衣袂飘举，和阿清相处的时日多了，若叶一眼便认出这股子仙气，该是天上来的。

　　阿清随她离开，回来时并未说什么，依然安静地为若叶换药，陪她晒午后的阳光。若叶笑盈盈道：“阿清，要到七夕了，今年一起过。”

　　阿清站在树下，衣袂在夏风中轻舞飞扬。她撑着伞，落花却还是争先恐后地擦过她的脸颊，泪痣，鬓角。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若叶啊……你该成亲嫁人了。找个待你好的人，好好在一起吧。”

　　世间有一瞬间的寂静。

　　若叶诧异望了她一眼，酸楚的意味又浮上心头。毕竟不再年幼，许多事情，长大便自然而然懂了。可她仍低声道：“不嫁。”

　　“别闹了。”阿清转身背对她，说出的话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年纪不小了，还要把守护神殿的职责传下去。找个人照顾你有什么不好？”

　　若叶初遇阿清尚在十五芳华，如今已是十八岁。阿清容貌未改，身份亦不受世俗归缚，可若叶不一样，她毕竟是个凡人。

　　毕竟要遵照天地阴阳的规律，所以与同为女子的阿清相伴三年，那句喜欢，还是不能说出口。

　　哪怕阿清待她再温柔，说出的话令人再心醉，有的界限，注定了不能逾越。

　　傍晚她没有见到阿清，天界来的人倒是要离开了。

　　“你要把阿清带走么？”若叶追上前，一道天雷咒打出，拦住了她的去路。

　　仙娥转身望着她。仙界之人，气度非凡，即便她面对阿清时恭恭敬敬，在凡人面前，仍不失高华风骨。随即她笑了。

　　“小小凡女。”她居高临下，淡然道：“你喊她阿清。但你可曾知道她一分来历？你知道她瞒了你多少事情么？你甚至可知——”

　　若叶怔在原地，竟无法反驳一句。

　　阿清从未对她吐露过什么，她们默契地守着那个天界规矩，从不逾越半步。

　　仙娥已翩然远去，若叶在晚风中伫立良久，吩咐身边：“若阿清再来找我，就告诉她，我已入万劫阵修行。”

　　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如果她问要多久能出来……就说，很多年。”

　　最令若叶难过的，并不是阿清那高高在上无法触及的世界。

　　而是——我老了，你却依然豆蔻未改。

　　阿清，我都长这么大了，你却还是初见面时的少女。她们之间，除了情之相通，便是沟壑纵生。

　　（五）

　　恍然大梦无数年，人间一片安宁祥和。

　　此时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花荣花枯，于天界而言，却是瞬息。

　　至于神殿那个女孩……阿清——清昙道人端着杯子，凝眸不语，难得叹息。那个女孩，该是老去了。

　　.

　　若叶一身道袍，此时不再像少女时那样宽松，道袍勾勒出她清瘦的线条，和亭亭玉立的身影。她在神殿四周巡视，问道：“阿清走时，可说了什么？”

　　“清姑娘说，‘随她安好’。便离去了。”

　　若叶脚步一滞，心中酸楚，“只此一句么？”

　　侍童犹豫片刻，想到清姑娘只是失神很久，并未说多余的话语，便肯定地点头：“只此四字。”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她终究是什么也不说。”

　　“也罢，能说，早便说了。”

　　人世间时光如白驹过隙，沉浮间，若叶已到归西之日。仙鹤盘桓世间，终是将这件事带回天界。

　　“仙君要去看一眼么？”仙鹤停驻在男子身边，它陪他在人间驻留了几年，竟也有了些挂怀。

　　清昙道人一滞，在那一刻背影莫名沧寂。

　　夕阳使天边红霞万里，清昙在簌簌清风中失了神。

　　良久，他素袖飞扬，光芒闪烁，周身一变，转瞬间是一个少女。

　　飞天髻，朱砂泪，红莲眸，天风环带，仙雾缭云。那样熟悉。

　　是为阿清。

　　“仙君为何仍要化身……”仙鹤顿了一下，终是未语，只仰头向天，长声孤唳。

　　.

　　午后的江南，细雨沥沥。

　　若叶在半昏半寐间，做了一个梦。持天神池上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转身一笑竟是惊了红尘，醉了流年。“若叶，人这一生如此短暂却又漫长。你走过三生路，可曾忘记我？”

　　“阿清！”

　　她于梦寐中睁眼，却见多年前那个熟悉的身影坐于床畔。定睛一看，还是依旧的妙龄，容颜未改。

　　“阿清归来矣……”她忽的有些酸楚。尽管几十年繁华落尽，她们终究是劳燕分飞，天各一方。

　　阿清依然惦念着她，可依然……对她隐瞒着一切。

　　弥留之际，她却不想再带着这几十年的心迹离开人世。

　　“阿清，”她抬起枯槁的手，抚上阿清白皙的脸庞，“你知道么？”

　　“……我曾经爱过你。”

　　巍巍老妇，和妙龄少女。

　　阿清的红莲眼眸有些亮，她垂下眼，眼泪滑过朱砂痣，落在若叶的手上。

　　“我知道。”她低声应着，攥紧了那只枯瘦的手。周身光芒四起，须臾间，她化回本体，清昙道人银发银眸，白衣似雾，如静虚山终年的落雪。他还是多年前那样习惯，手指梳理着若叶的长发，温柔地抚触。“骗了你很多年，你会恨我么？”

　　“很多年前，我便从那仙娥那里知道了。”若叶淡淡道：“更多是无奈罢。”

　　这次心酸的却是清昙。

　　“阿清啊，你爱过我吗？”

　　清昙顿住了。

　　爱于凡人而言，是多么可以诉出于口的一个字。仅是一个字而已。

　　于他，却是要花费毕生的力气，和勇气。

　　为何终年静修，为何化身女子。只是为了避免俗世的因果，凡间的情缘。然而至此一刻，心在彼端，终究还是避不开。

　　避不开啊。

　　他终于还是张开口，想要回答。

　　若叶却已经闭上了眼睛。拉住他的手也缓缓垂落，天地间一片安详。总是听不到想听的那句话，或许习惯了。

　　“曾经是……动心过的。”

　　伴随着叹息，清昙道人转头望向窗外。细雨纷纷，淹没了那句话。

　　这昙花般倏然荣枯的爱，就如凡人若叶的一生吧，在阿清漫长的生命里，在浩渺天地间，竭尽一切地发出光彩，然后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