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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豆蔻梢头春 ...

  •   楔子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老人一笑,脸上皱纹好似一朵大雏菊:“姑娘你虽然一生债多,但不必怕,欠债是爷爷,债主是你孙子。”

      尽管算命老人这么说,我还是觉得非常抑郁:“您能不能算算,我,呃……大概会欠多少钱?”我好歹官宦家庭出身,若是钱不多,便趁着出阁前,多要点嫁妆还债。

      老人摇了摇手指:“命主一生擎羊坐命,麻烦事不断,这欠的便不是钱能说清的。”

      “那是什么?”

      “情债!”

      一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我面前少年捂住眼睛蹲下身,淡蓝色的缂丝外衫被风拂起,犹抱琵琶似的遮住了半边脸,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两行清泪顺着指缝奔涌而下。

      我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小心翼翼哄他:“小哥哥,你只要不哭,我就给你糖吃!”

      久久听到他嗤笑一声:“我没哭。”

      父亲正和秘书监官员在小凉亭里闲敲棋子,依然在说什么,那官员投子认负,往我这边走来。我心里一紧:“那你眼里流得是哈喇子么!”

      他忿忿磨牙的声音传来:“……你打到我的泪腺了。”

      父亲放下棋子朝这边走,假惺惺喝道:“阿茉!还不快向小世子赔礼道歉!”

      少年蹲在地上摆摆手,示意不必拘礼。

      我撇撇嘴,什么小世子,称呼得好听,不还是淮西王送来京中做人质的义子罢了。我把头一扭:“真抱歉,小世子,我从不给人赔礼的,你报复回来便是。”

      他叹了口气,没同我认真计较。

      直到他与秘书监一同告辞离去,父亲还抚着胡子盯着棋盘:“赢得蹊跷啊。”

      可不是赢得蹊跷么,我看着世子遮在袖中的手,几枚云子隐约可见。
      .

      没多久,三月初三,黄道吉日,我进了皇家书院。

      前些日朝廷下文,要从四品以上官宦子女中为皇子公主们选伴读。可如今政局不稳,北有农民起义,南有淮西拥兵,颇有些风烛残年雨打芭蕉,很多官便推拒了这事,不愿子女掺和这岌岌可危的政权。那日秘书监来找我爹,与他赌棋。若是赢了,哥哥就来做皇子陪读;若是父亲赢了,这就免了。他们一边谈笑一边落子,倒是轻巧,我却看到父亲的手在抖。彼时少年坐在不远处的假山上看着,忽的有意无意道:“白子‘小飞’毁掉,棋眼可死一半。”

      我赶紧唤来养的金毛犬,趁着他们谈笑的空档,金毛尾巴一扫,将一角棋子不动声色地搅乱,落到地上的棋子悄悄衔了过来。等我看着父亲行棋占据上风时,却发现少年正把玩着金毛衔回来的棋子,好像抓到了我莫大的把柄。

      我手一抖,不慎把他打得泪流满面。

      父亲虽然赢了棋,还是卖了秘书监面子,让我给三公主做伴读。书院众人与我颇为投缘,进书院的第一天,便提点我道:“这里你人人都可以交好,但有一人除却。”

      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瞄向一个少年。

      那容貌我很是眼熟,眉目清韵,无他,盖因前几天我刚把这人打哭,印象深刻罢了。

      他们点到为止,话不需要说得敞亮。

      这少年,景相词,是淮西国保证不会叛乱的质子。有这重身份,任是天大的缘分,也得斩断开去,以免祸及自身。

      我出神的时候,他们便溜去玩闹。皇室贵胄,玩乐颇多,毫不为朝政操心。

      我的目光便和少年相对了。

      正逢三月春红初谢,纷纷扰扰的落花迎风一吹,便飘落一地。他倚着雕花石栏,清风落红,与周围嘈杂喧闹格格不入,俨然出尘。

      若抛却了他那令人退避三舍的身份,这人定是京城姑娘崇拜抢手的公子哥。

      他斜眄着那些人,带了些意味深长:“瞧他们醉生梦死的样子……若是一朝梦碎,又会怎样呢。”

      “大逆不道之言,你不怕我告密?”我饶有兴致地问。

      “你不会说的。”他转回身看我,风吹起他的云纱罩衫,“因为你欠着我。”

      我一个激灵,自从上元节庙会听那个摆摊老人掰了一通,我对债啊欠啊这些字眼相当的心有余悸。虽然后来摆摊老人被说成骗子赶跑了,哥哥也叫我别信命——才十四岁,信那些故作玄虚的事情做什么。

      但我还是退了几步,皱眉道:“一拳而已,你打回来便是,我周茉咬咬牙挨了,绝对不喊一声。”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我不打女人。”说完转身便悠哉离去。

      我顿在原地,耳边传来同伴们的唤声:“阿茉!你认得他?”

      我轻描淡写,收拾一下情绪:“以前打哭过他。”

      “打得好。”同伴们很是愉悦,估计是不爽淮西郡国很久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先生来了!”方才还在嬉闹的人赶紧规矩下来,纷纷涌入书院内坐好。先生臭着脸走进屋里,凉飕飕道:“你们见了老夫还知道跑回来,孺子可教。”

      我“噗”地一声笑喷出来,先生又凉凉地扫我一眼,指着景相词前面空着的位置:“你,去坐那里。”

      我看到几个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好像离他最近的位置,像个烫手山芋,终于扔给了我。

      我就是在那时候,忽然觉得景相词有些讨人同情。

      二

      我在那里,倒没有如料想中那样,与他有什么牵连。多数时候他安安静静,似乎也顾忌于自己的身份,别人嬉闹时,他常常坐在窗边写字,落红飞入,如他人一样淡淡。

      若是一直那样,便也相安无事了。

      可惜总是有些天不遂人愿。

      那日我在瑶仙殿外闲翻同窗程小侯爷藏来的闲书,此人乃淮敬候幼子,别号衰神,但若作奸犯科,事无巨细,绝对会被淮敬候知晓,赠以一顿暴打。偏他生性闲不住,所以有什么闲书,都是偷着塞到我这里。这次的书皮面用新皮纸糊了,我便草草拿来。可翻开皮面,心就凉了……

      书内页写着大大的《梁烈英雄传》。

      它讲了一个朝代,其末年国基腐朽,农民起义的故事。全书处处都有含沙射影之意,据说是淮西王指使文人所作,我还没出生那时,这书在市井间极为流行。朝廷将其列为禁书,讳莫如深。

      本朝虽不兴因言获罪,但若查到私藏禁书,也够喝一壶了,何况我父亲还在朝为官!我赶紧要去销毁这书,哆嗦着拿了火石,想要去人少的地方烧毁。

      瑶仙殿是三公主所居偏殿,绕过长长的芙蓉湖,一旁有个假山,平时极少有宫人来。我自认为那里一定很安全,当然,每个作奸犯科的人都会认为那里很安全。

      所以听到窃窃私语和递出的纸张时,我吓在了原地。

      景相词抬起头,神情淡然,接着就是错愕。他身旁那个内侍也看过来,皱起眉头,随后目光落到我手上的书和打火石,刚要说什么,被景相词挥手制止。

      “真巧。”景相词对我冷冷道。我从未见他这般形容,他平日里都是微笑拂面,从没有这般清冷,似乎这才是他本来面目。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味过来,那内侍走过来,拿起我手上书,翻了一页,低声道:“世子殿下,这人私藏禁书,不若就以这个罪名……”他举起手,做了个切的手势。

      那个手势猛然惊吓了我,我这才明白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绝地,这里荒无人烟,我孤身一人!

      景相词却是目光一动,缓步向我走来。

      他走得悠悠然,如此漫长。漫长到我禁不住想起两年前,我还是个孩子,一心想救哥哥,解父亲心头之忧,便偷了棋子,打了景相词一拳。也是那一拳,我让他打回来,他不肯,债就这么欠下了。

      他如今是要报复回来了吧?昔日一拳,今日要我一命来偿?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那一瞬间思绪纷乱,不成器道:“救……救命……”

      “救命?”景相词忽然笑了,分外有些邪气:“那你嫁给我啊,我就饶你一命。”

      他懒洋洋开着玩笑,却抬起了手,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戾光。尔后,衣袖里忽然亮出一把匕首,寒光乍闪,出手如风,一刀刺进那内侍的脑后玉枕穴,左手捂紧他的嘴,随即放开手。

      从他熟练出手到那人缓缓倒下,不过须臾间,那人还没来得及发声,就成了刀下亡魂。

      我定定看着这幕,还未来得及回神,他便掩住我的嘴,低声喝道:“不可出声!”

      他的手温温凉凉的,手劲儿却奇大,我被他满手的血腥熏得发晕。他伸手探了那内侍的鼻息,低声道:“帮我一下,把他扔到湖里去。”

      我呆呆地随着他去拖那个人,甫一碰,那人头一歪,靠到我手上,我差点叫出来。

      杀人灭口,毁尸销迹,都是一瞬间功夫,如今回过神来,已是累得动弹不得。我倚在假山上,失神望向广寒初升的夜空。

      侧头看景相词,他似乎也有些疲倦,月光从假山后面透出来,照在他的脸上,肤如映雪,和着三四点殷红的血,竟妖娆得魅惑非常。

      “为何杀他?”我不明白他今日所为,他们刺探朝廷密报,这个内侍是他的内应,他为何宁肯杀他,也要保住我?

      “他看到了你的禁书,日后必会以此为由除你。”他轻声道:“我救了你,这是你欠我第二笔账。”

      “杀了我,不就一干二净了么?”

      “……我更喜欢看你欠我。”

      好恶毒的趣味:“那这又是为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你不忌讳我。”

      三

      我想起那还是初到书院,有天散学,同窗嘱咐我离景相词远些,他们商量第二天学试时,把他的笔墨拿走。第二天学试,考的是周易和九章算术,景相词桌上果然空空。同窗有人捂嘴偷笑,我看见他又托着脸望向窗外出神,心下不忍,便将自己的笔和纸递了一份与他。

      那时他一怔,接过纸笔,几不可闻地道:“多谢。”

      我不想他谢我什么,便摆手道:“不必,我只是想抄抄你的罢了。”

      景相词眯起眼睛笑:“今次是不行了,不然你也有麻烦。”他倒真是替我考虑,那一次他还是交了白卷。只是从那以后,但若有学试,我抓耳挠腮之际,他总会借我看两眼。我本来以为,我们的交情不过就是止步于此了。

      没想到两年了,景相词却还记得真切。

      可若只是为这一纸一笔之恩,这也太夸张了些。我摆出一副不信的姿态。

      “其他的,便不告诉你了。”他不再解释,只瞥过来一眼,时风眼秀长微挑,眼中隐藏了无数欲言又止的秘密。

      在那千般风情里,我缓缓地伸出手,抚上他额间,轻轻拭掉那滴血。

      然后愣住了。
      清风徐拂,明月甚好,我一定是被蛊惑了。

      感觉到他僵了一僵,我蓦然回味过来,本以为定然尴尬,谁知他盯着我的脸,却突然开始狂笑。他笑得捶地,断断续续道:“你……你去照镜子。”

      我跑到湖边一照,刚刚景相词捂住我的嘴时,手上的血迹印到了我的脸上,在我的半张脸上赫然留下一个掌印,滑稽非常。景相词笑得东倒西歪,扶着假山石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伸出袖子,蘸了蘸水,为我细细擦拭脸上的血迹。

      我紧张得不敢出气,皮肤的触觉益发敏感,他衣袖的质地,在我脸上轻柔的力道,缓缓地摩挲而过,像刀刻一样一下一下地镌刻于心。

      那一时,怦然心动。

      彼时寒梅正盛,花开意浓,美人香和着眼前这人淡淡的笑,一并沁人心脾。他身侧是一树梅花万点红,映着雪地清月,映花了我的眼睛。

      四

      我从宫中逃也似的回家,当夜生了病,高热昏迷不醒,总是被梦魇住。梦魇里,时而有人朝我凄厉一笑,时而有人挡住我,将我揽在肩头抚慰。我想仔细看他容颜,却只觉得眼熟,依稀竟是那个看了两年的人。

      我从梦中挣扎醒来,掬了一捧冷水浇到头上,冷得透彻心扉。

      淮西割据一方拥兵自重,而我家世代为官,一再叮嘱我不要和那些人牵涉……我不能与他走得太近,我不能有什么别样的情愫。

      待到病好之时,再见到景相词,他身着一件刺梅长衫,清雅淡然,完全不像我梦魇缠身。他冲我一笑,清清淡淡的,笑意直达眼底。

      他将一幅画递给我,衣袂翻动间,我隐约闻到他身上透出的淡淡梅香。世人称梅花香为美人香,盖因其香气郁郁令人忘情。我却在那香气最是郁烈芬芳的一瞬,看见了世间最芬芳的微笑。

      他凑近我耳边,悄声道:“送你十六岁生辰的礼物。”

      我打开,赫然是一幅写意画,留白处是祝辞,“舟边水月佳人盼,陌上清风游子归”,两句的头一个字,构成了我名字的谐音。

      我随意一笑,状似不在意地将那画收了。

      我将画挂在卧房床头,似乎觉得不妥,又摘下来挂到书房,看到题字处盖着名章“景相词”,似乎暴露什么,又觉不妥。寻寻觅觅,不挂到合适的地方,就焦虑难安。

      父亲见我心事重重,也踌躇了许久,才斟酌道:“阿茉,你知道,朝廷要征编官家子弟从军的事情罢。”

      这个我近日从同窗那里有所耳闻,照理我哥哥也该征编入伍。我能替他做伴读,却是不能替他上战场打仗。

      父亲叹气道:“兵马大元帅是赵将军。你哥编入的正是他麾下。我寻思他的幺子赵之焕,年纪人品,正与你相配。你若中意,两家联亲,对你和你哥,都是说不尽的照顾。”

      这话突如其然,父亲见我犹豫,便道:“你自己想想清楚。”

      我怔住,在听到联姻的一刹那,居然想到了一个不该想的人——我若结了亲,他会如何?

      五

      订亲是在半年后,那日很是热闹,席间觥筹交错,丝竹盈盈,歌舞载载。唯有景相词独自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似乎隔绝开一般。

      我不时瞄向他,只见他形容寂寞,颇有萧瑟。心里便莫名难过。我时常想,若他不是淮西的重臣,或我不是官宦人家的孩子,便好了。拖了近三年的缘分,当断不断,究其因,不过是不舍。
      忽然“哐”的一声,景相词摔了酒杯霍然起身离席。

      穹顶之上一片嚣闹,与舞曲一起在耳边盘旋。一阵幽香拂鼻而过,我循着他的身影,向外张望。宫门处,满地雪色照亮夜空。他站在那里,清亮的眼睛倒映着这宫廷繁华。

      我寻了无人的空隙,走了出去。“今日我订亲,你不祝福我?”

      “我为什么要祝福你们。”景相词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身后是一树梅花数升酒。“我非但不祝福你们,我还要诅咒你俩生离死别,咫尺天涯。”

      好一个恶毒的诅咒,我却莫名受用。

      “我要走了。此番是悄悄来向你道别。”不待我问,他补了一句,“朝廷和淮西开战在即。”

      说完他转身便走了,夜风徐徐,吹起他的发带,格外清爽。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知大概此生都难见了,便下意识地挽留道:“你不怕我告密么。”

      他回转身,勾起微微一笑。发带随风飞舞,半遮住他的笑容。这个动作,这分感觉,宿命轮回,好像铭刻入骨。

      “你不会的。”他轻声道。“因为你欠着我。”

      “等我回来讨账。”

      厅堂中的丝竹管弦更为嘹亮高亢,岁末的焰火直入九霄,伴着人们的欢呼,照亮了夜空。

      我却觉得,万籁俱寂。

      耳边只留有余音。

      “我若不走,待淮西叛乱,袋刑大辟,哪一个死得都不好看。”说这话的他,丝毫没有害怕的意味。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在夜色中远去,轻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下一次,绝对还清。”

      六

      淮西之反密谋已久,如烽烟蔽日,席卷遍地。我订婚未久,朝廷一纸调令,夫婿哥哥纷纷上了战场。次年十一月,朝廷大败,全军覆没,赵之焕和我哥哥亦在军列之中。家中上下挂起了奠幅,每日晃得我几欲落泪。

      朝廷节节败退,迁往蜀州。嬉笑喧闹的日子一瞬间褪尽,三公主呆坐在瑶仙殿,反复对我道:“阿茉,这不可能。”

      我沉默着,看公主泪光盈盈。

      “景相词!”她咬牙切齿摔碎一地花瓷器皿。朝中众人已经离京了,她偷偷留在瑶仙殿中,揭开一坛坛酒,迎头洒下,她取下灯罩,在洒满了酒水的幔帐上点燃了火焰,回头问我:“和我一道死吧。”

      地上一地的酒水,触火即燃,熊熊烈火飞快地蔓延了整个宫殿。公主抽出悬挂的软剑,指着我道:“不许走!”

      我与她对峙着,火焰冲天,梁柱开始塌落,倒在她身后。我一步步挪着往外退,她突然喝道:“小心!”

      “轰隆”一声,殿门燃着烈火,塌在我的身后,只有半步。

      擦过生与死的界线,那一刻,我忽的想起景相词,想起他里应外合,把这江山倾覆。我知端倪,却并未上报。公主确实该恨他,然而该死的其实是我。

      罢。他欠下的,就由我来还。以债抵债,也算偿清。

      门烧得劈啪作响,我的退路被彻底堵死。我坐倒在地,烈焰舔抵到身边,眼前只觉恍惚。渐渐的,那人一颦一笑便浮现在面前。

      初见他,只觉少年清丽,可惜了那炙手身份。那之后的年月,我们在学堂的一纸一笔间传递默契,表面却始终如隔天涯,谁也不能戳破咫尺间的禁忌。

      我只想毫无避讳地喊他一声名字,这些年却终未如愿。如今这弥留之际,总可以了吧?

      “景相词……”我低声地念着,伴随着眼泪落下来。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在这朗朗天日之下。

      仿佛是心念所至,也有人对我唤道:“阿茉!”

      那声音深藏柔情,哪怕已暌违一年多,依然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颤栗。

      “阿茉!”那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跨过瑶仙殿漫长的殿阶。我浑浑噩噩中想,是他来了么?他不是在淮西么?

      景相词已经跑到了殿门外,大喊道:“三公主,你放过阿茉,我便放过剑南西川道,暂不出兵。”

      我挣扎全身力气回过头,见他停在门外,脸上是焦急不已的神色。

      “原来他对你如此痴心一片,真是我眼瞎。”三公主冷笑,下一瞬发出一声惊叫,她捂住胸口,鲜血涌出,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景相词收起一枚袖箭。我想去扶住她,景相词却隔着燃烧的殿门拉住了我。我怕火舌伤及他,连忙挣脱:“你为何杀她?”

      景相词冷笑道:“没我准许,谁能拿走你的命?阎王也不许!”他跪倒在地,与我隔门相望,忽的哽咽了:“我竟是第一次,在这光天化日下,与你相隔如此近。”

      碎木残垣开始纷纷落下,浓烟呛得眼泪簌簌而下,我在滚滚烈焰中叹口气,终于抬手抚上了他的眼睛。

      七

      我在淮西旧都金陵,看一出皮偶戏。时隔两年,淮西一统天下,定都雍京,金陵作为故都,却依然不减繁华。

      这里的夜市不输雍都,何况今日正是上元节,皮影戏唱的是一出《流年换》,演绎了两位神仙,千年情债,纠纠葛葛。

      我看了一会儿,便觉眼睛酸涩,路过一个算命的摊子,顿住了脚步。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老人一笑,脸上皱纹好似一朵大雏菊:“姑娘你虽然一生债多,但不必怕,欠债是爷爷,债主是你孙子。”

      我和景相词兜兜转转六年,倒似乎是应了这个景。

      老人摇了摇手指:“命主一生擎羊坐命,麻烦事不断,这欠的便不是钱能说清的。”

      “那是什么?”

      “情债!”

      他说着沉吟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瞅着我,忽然一拍桌子道:“是你!我就说这话好似对什么人说过。可是你这脸……”

      我笑了笑,六年,却翻覆了世事。

      两年前,景相词拼命将我从火中救出,瑶仙殿在我身后轰然坍塌,被烈焰吞没。然而我被燃着火的窗棂划伤了脸,从此破相,再难见人。

      我在景相词的府邸深居简出。然而那日午后,忽然有人来报:“殿下,前线俘获了一名旧臣,名唤程兆寅,淮敬候之子。”

      我心头一凛,抬起头,目光正落在那个被押来的人身上。他眼帘微垂,形容憔悴,正是昔日同窗,那个总爱作乱的侯爷。

      多年不见,故人重逢,却是在这样的时景下。想到早已亡故的旧友,我抢在景相词未开口前求情道:“放过他吧,他没有犯什么重罪,不过是前朝故臣的子嗣而已……”

      程兆寅猛地抬眼,目光中掩不住的错愕:“周茉!你如何会在这里?”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亦不知若如实相告,他会怎么看待我。正沉默间,却听景相词冷笑了一声,悠悠然开口道:“你怎不告诉他,你早些年在国子监便与我倾心相爱,此时在我身边,是心甘情愿?”

      此话一出,程兆寅看我的目光便带了三分困惑,三分轻视。那目光让我想到公主临死前,也是用这种不甘与怨恨看着我,那一次,也是因景相词。

      心绪没来由地悲凉,我起身怒道:“你何必要在故人面前如此踏谑我?”

      我再也不堪程兆寅的注视,逃也似的回房,却在经过妆镜台时,无意瞥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镜子里那人,容颜如昔日那般明眸顾盼,黛眉樱唇。然而自眉尾至颊畔,却有一道夺目的伤疤,蜿蜒而丑怖。

      我颓然坐在镜前,心中一片茫然。我失了家人,失了故友,又失了容貌。摸着那道伤疤,眼泪簌簌落下来,终是觉得碍眼,一把将镜子扫到地上。

      门猛然被推开,景相词紧张问道:“你怎么了?”看到我坐在妆台前,他松了口气:“我们走到如今,总算能见天日。我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可你为何却要遮掩?”

      我沉默无言。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你也乏了,去休息吧。程兆寅的事,就不要管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哀求:“算我再欠你一次,放了他吧。”

      景相词没有回头,他脸微侧,不置可否。

      我静坐许久,直至天黑,华灯初上,隐约的光透过窗子映照进来。终是起身推开门,摸到软禁程兆寅的园子里,悄悄打开门,对里面那个憔悴人影道:“小侯爷,快出来,我带你出去。”

      程兆寅闻声回过头,看到我,神情一冷。我低声道:“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唾弃我也罢,恨我也罢。然而你是我唯一活着的故交了,我不想看你死。”

      他似乎也有些动容,正要朝门口走来,忽然四周一片敞亮,无数灯火跃动。景相词站在园子门口,冷冷道:“夜间踏月,真是好雅兴。”

      我顿在原地,忽然明白,他竟是一早就吩咐了人看住这里,也是防备着我。

      我被侍从送回屋子,程兆寅被移交到大理寺。我总是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却无能为力。

      也是,我既已毁容,又凭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待我一如当初?

      是夜我收拾包袱,悄然离开府邸。

      八

      老人见我神情黯然,笑道:“要不再算一卦?籍着大喜之际,便不收你钱。”

      我摆手欲回绝,忽又奇道:“什么喜事?”

      老人笑道:“太子义弟不日大婚,全国免赋三年,可不是喜事?”

      我愣了一下,只觉有些恍惚,也随他笑道:“是喜事。这般大手笔,娶得定是心爱之人。”

      他在雍京,我在金陵。他为新廷党,我为旧朝臣。他不日娶亲,我毁容至今。他亲朋俱在,我国破家亡。若说我们唯一有交集的,不过就是在旧朝尚存时,在雍京皇家书院那几年,玲珑心思,暗通青鸟,甜蜜中带着小心翼翼。只是告别了豆蔻好韶光,昔日那些情感,也终将尘埃尽去。

      耳边传来了皮影戏的小曲,依依呀呀,唱出无尽年华。在一片嘈杂里,一个冥冥之音仿佛从天外传来:“阿茉!”

      我回首顾盼,寻遍过客纷纷,却没有看到熟悉容颜。只有花灯绚烂,映得人迷失在这片璀璨中,不知今夕何夕。

      “阿茉!”
      我顿在原地,仔细聆听。皮影戏歌声穿透摩肩接踵的人群,一个缓慢而轻柔的脚步声,好像隔绝了那些嘈杂声,静静地传入我耳中。

      那人笑吟吟的,目光含情:“欠我那么多债,就想这么逃了?”

      我望着他,忽觉眼睛一热,水汽氤氲:“你杀了公主,杀了小侯爷,我便不欠你了。”

      他颇为好笑地看着我:“我什么时候杀侯爷了,我做主放了他,看在你为他求情的份上。算起来该是你又欠我一次吧?”

      我一怔,随即大喜,景相词却盘算道:“不过,若是你肯与我喝了合卺酒,结白首之缘,什么债不债的,也就一笔购销了。”

      我冷笑道:“你不是不日就要大婚了么?”

      景相词笑道:“是要大婚了,若你不肯结这个连理,那天下人民又要劳苦缴钱粮税。”

      远处,灯火缭乱,终是几年过去,花灯一如既往的绚烂,皮影戏依旧如人生幻影一枕黄粱,我们之间也依旧是纷纷扰扰。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瑶仙殿那夜,我为何救你么?”景相词指了指喧嚣的街头,“几年前,那是上元节的庙会。”

      他娓娓道来:“雍京万家灯火通明,喝彩声、歌舞妓乐丝竹管弦混在一起,冲上九霄不夜天。他站在璀璨灯火下,这火树银花,与他阑珊寥落,好似天地之别。”

      “那女孩站在算命摊前,脸上风云变幻,表情十分有趣,他觉得可笑,便不觉盯住她。只见她神情黯然,离开了摊子,再不久,被花灯吸引,眼睛一亮,那算命老头的丧气话便被她抛诸脑后了。”

      他眼睛里满是眷怀:“他没忘记灯花映进少女瞳眸时,那一瞬间的璀璨,好似映出了九曲银河。他怅然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身影没入那灿烂的灯火中。他一直没忘记过。”

      他追念道:“一直没有。”

      我潸然泪下,困扰我多年的缘分纠葛,竟是一早便注定。

      他嘴角是微微笑意,再细看,又仿佛是许多年前,许多个夜里,我们倚着一树梅香,映着皎皎月光,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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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豆蔻梢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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