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倾城逐浪花》lavina

2、行去几回头

　　沈浪心里念头转了几百转，依旧无法确认这黑衣人究竟是何方妖孽。他性子冷静，脸上永远挂着自在的微笑，此时也有些笑不起来了。

　　王怜花却一点不知沈浪的烦恼，他提着鱼慢悠悠走回黑衣人身边，对地上熊熊燃烧的火堆毫不起疑。
　　黑衣人将鱼熟练地剖好，串在火上烤起来。两人默默无语，王怜花坐在地上看他烤鱼，忽然叹口气。
　　“叹气做什么？”黑衣人问。
　　“我想起从前。”王怜花喃喃低语：“想起洛阳，云梦山庄，还有……”
　　“嗯。你是个爱花花世界的人，要你苦守这岛上，确实委屈了。”黑衣人将烤好的鱼递过去。
　　王怜花接过，默默吃光，扔掉鱼骨，忽道：“不知李寻欢看到《怜花宝鉴》，会不会佩服我？”
　　黑衣人不语，他不忍心告诉这个孤独的天才——没看到。王怜花集毕生心血，倾胸中所学写出的《怜花宝鉴》，根本没被送到李寻欢手里。

　　沈浪躲在石后，看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王怜花意兴阑珊，表情淡漠，双眼只怔怔看着大海。他头一次看王怜花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竟微微难受起来。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黑衣人道。
　　王怜花摇头，盯着他轻声道：“认识这些天了，我还不知你的名字，也没看过你的样子，让我看看你的模样吧。”
　　黑衣人低头思索一阵，微微叹气：“我没名字。”说话间拉下头上罩帽，惨白的阳光照过来，将他面容镀上一层薄薄的光华。
　　王怜花目光在他脸上来回巡梭，最后看着他的眼睛笑起来：“原来你这么年轻好看，我还当你模样丑陋见不得人呢。”
　　黑衣人低头微笑，阳光洒在他乌黑头发上，泛出隐隐金光。他脸色有些苍白，五官端正细致，薄唇颜色很淡，眼睛却极黑，看着他的眼，便觉有一泓春水在当中微微荡漾，整个人静谧安详，连海上的狂风一刮到他身边，也会立刻停下脚步。

　　“……你若在这岛上呆得闷，我便每天来陪你说话。”黑衣人道：“就像这几日般，每天来给你讲故事，与你谈论天文地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可切磋武艺。若你想，我每天都来……直到很多年后，你老得走不动了，最后死去，我也会将你好好安葬，然后再离开这里。”
　　王怜花默默地听着，嘴角微微翘起，苦笑一声：“几十年很长……你哪有那么多故事可讲。”
　　“有的。”黑衣人轻笑：“我走过很多很多的江湖，听过很多很多的故事。江湖讲完了，还有别的生活，只要你想听，我都告诉你。哪怕所有故事都讲完，我也能在你睡觉时离开这里，去看新的故事，然后等你醒了再讲给你听。”
　　他声音清澈温柔，这番话讲得情切，连沈浪都听得微微动容。王怜花脸上却始终蒙着层伤感，双眼看着远方，依旧苦笑着：“你终究是要走的。几十年后，王怜花成了糟老头子，你依旧是这番模样。况且，故事再精彩，也是别人的江湖……”
　　黑衣人抿唇一笑，慢慢低下头，算默认他的话。
　　王怜花沉默一阵，忽回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想在这儿呆几十年，怕是别有目的吧？”
　　黑衣人微露尴尬神色，“瞒不过你。其实我是逃过来的，我之前在别的江湖做错了事，不好意思回去，想在这里多呆一阵。”
　　“你也会做错事？”王怜花奇道，“你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么？”

　　沈浪听得这话，心里一紧，难道王怜花已知这妖人身份？却还同他厮混在一处？
　　他心里忽有些不是滋味，但见王怜花唇红齿白，杏眼横波，明艳照人，直若霞映澄塘；黑衣人肤光如玉，修眉俊眼，清冽高雅，真如月射寒江。两人坐在一处，便如那春色海棠映着清香白梅，又像皎皎冷月下盛开着大片桃花，煞是好看。

　　“我以前才真有通天本事呢，现在弱得多了。就因做错这事后受了天罚之故……”黑衣人摇摇头，声音里透出淡淡疲惫，他躺在草地上缓缓说道：“那时，我进入了个我一直很向往的江湖，里边有位大侠，是人人敬仰的英雄……”
　　王怜花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最不喜欢的便是所谓大侠，比如沈浪那样无趣的人。
　　黑衣人瞟他一眼：“想到沈浪了？”
　　“……你继续说。”王怜花不答。
　　沈浪躲在石后，听这人提到自己，心头暗暗叹息：王怜花啊王怜花，莫非你将岛上一切都透露给这来历不明的妖人知道？此人武功高绝，行为诡秘，若意图对众人不轨，该如何是好?
　　“好。讲完这故事，我告诉你沈浪的事。”黑衣人道。
　　“沈浪有什么好听，我天天见他。”王怜花嗤之以鼻。

　　天天见的人也会有秘密。

　　黑衣人转过头，朝沈浪藏身的大石一笑，继续说道：“在那个江湖里……这位大侠是人人崇敬的大英雄，他本该当武林盟主，却被仇敌揭发他的契丹人出身，众人便立刻倒戈相向，仿佛他出身一不好，以往功劳都化作灰烬，顷刻间从人人敬仰的英雄成了过街老鼠。”
　　“迂腐。”王怜花冷笑：“这些庸人实在死板可笑。”
　　“嗯。可惜他身边没你这般视教条为粪土的不俗之人。”黑衣人低声道：“这位大英雄丢了盟主位置后开始流浪，途中遇到个知心的女子。两人情深意重，约好待他了断了恩怨，便一同去关外归隐，在草原上放牧牛羊，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可惜造化弄人，这女子自幼失散的父亲原来就是英雄的仇人。她跟你一般精于易容，若我不管，她便会在一个夜晚易作自己父亲模样，约英雄出来了断恩怨，并被爱人亲手打死……”

　　燕子坞前从此醉，杏花林里向来痴。红颜老去英雄在，落日牛羊归去迟。

　　黑衣人眼神微微闪烁，叹了口气：“……英雄此后大彻大悟，放弃了私人恩怨远走关外，最后为阻止两国交战，壮烈牺牲。”
　　“为国为民，果然是大侠。”王怜花语气里倒没有讽刺味道。
　　黑衣人嗯了一声，又摇头道：“但我却不忍他们生死相隔，不忍见塞上牛羊空许约。于是那一天，我出现在英雄面前，对他说了一句话……”

　　萧峰，你今晚要见的段正淳其实是阿朱假扮的！

　　“他没有杀她。我隐身黑暗中，看他俩在大雨里相拥而泣，心头很是欢喜，以为自己成全了一段良缘。谁知……注定的东西是不能改变的。他俩远走关外，依旧逃不过死亡的命运。那时我才知道，我虽能在江湖的时空里穿行，却不能改变既定的规则。”

　　王怜花皱眉：“你现在同我说这些，难道不违反规则？”。
　　“不违反。”黑衣人笑道：“规则只对已发生的故事起作用，结束后的故事就随我了。”
　　“什么意思？”他显然不理解这怪人的话。
　　“这么说吧。”黑衣人坐起身，向他解释：“拿你来说，我只有等你们隐居海岛后才能同你们结识，而不能干涉之前的事。比如不能在你被困沙漠时带你出来；也不能改变朱七七的心意，让她喜欢你而不喜欢沈浪。说得远些，有些现在没发生，但以后注定会发生的事，我也不能改变它。比如……”说到这儿，黑衣人看着他，挑眉问：“想不想知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王怜花表情似喜似怒，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他明知这人在勾引自己，还是忍不住心头跃跃。古往今来，多少人穷尽毕生心血，便为通晓天机。他虽精于星相占卜，却也无力预知未来，这人将答案送到耳边，还有不听之理？
　　他皱眉道：“你想说就说，不能说便不说……”
　　黑衣人笑道：“大略告诉你一两件无妨，此去数年后，李寻欢会为他的愚行付出代价，而沈浪的秘密也会现于江湖。”

　　王怜花闻言一愣，石后的沈浪也呆住了。
　　秘密？王怜花苦想一阵，却毫无头绪，忍不住低声问：“沈浪他……有什么秘密？”
　　黑衣人盯着沈浪藏身的大石，但笑不语。
　　见他不说话，王怜花喃喃道：“原来沈浪还有秘密瞒着……哼，若给我知道了，必以此好好羞辱他一番。”
　　黑衣人暗暗摇头，笑问：“怎的，你现在还想着要胜过沈浪？”
　　“那是自然。”王怜花皱眉，“世间皆言洛阳公子武功、智谋天下无双，但偏偏每次都输给沈浪，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的确多次胜过我，但，但我……”他声音渐低下去，面上显出一股困惑神色。
　　黑衣人看他表情，略一思索，轻拍他肩道：“你莫太放在心上，沈浪能胜你，并非他处处强过你之故，乃是……”

　　石后沈浪听得心中激荡，这黑衣人不但行动诡异，武艺高绝，似乎还通晓玄机，此时听他说到自己，越发凝神专注地听着。
　　黑衣人此时偏住了口，凑在王怜花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王怜花点点头，两人起身，一前一后的朝海边走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沈浪从大石后闪出，奔上坡去，却哪还有两人踪影？举目四顾，但见碧海茫茫，白浪滔滔，岛上森然壁立，长草萋萋。
　　一缕海风拂过，沈浪突觉浑身发冷，难道真见了山精鬼魅不成？
　　他四下寻找一圈，毫无所获，心头惴惴，匆忙返回屋中。熊猫儿和朱七七见他归来，问可有找到王怜花。沈浪回忆方才所见，恍如大梦一场，背心里渗出层冷汗，对二人的询问均摇头不语。

　　夕阳西下，沈浪呆坐在门口。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那黑衣人实在诡异莫名，即便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到他手里只怕也给捏小鸡似的。若真是海妖山鬼一类异物化作人形，王怜花被他迷住，岂不有性命之忧？
　　想到这里，沈浪心里阵阵发紧，脸上笑容慢慢凝固，莫名的恐惧与焦躁充塞在他心里。
　　胡乱吃过晚饭，朱七七见他面色忧虑，禁不住走过来，拉着他手问：“你怎么了？”
　　沈浪不想她担心，摇头说没事，心里却突然想到，王怜花既被迷住，下一个会不会是七七？或是熊猫儿？这么一想，他心里的不安和恐惧顿时去了大半，曾纵横江湖的自信与雄心却满满的涨起来。
　　他要保护岛上的人，更要将王怜花救出来。
　　打定主意后，跟七七说去看看王公子回来没有，沈浪独自朝远处王怜花的住处走去。

　　月亮升起来了，空中没有云，也没有星星。今晚的月亮是红色的，在岛上投下诡异的血光。变化莫测的大海一片漆黑，无边海水缓缓浮动，发出有规律的哗啦声。

　　沈浪在王怜花门前站了许久，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微微摇晃着，缓缓朝自己走来。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