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回 ...
-
长公主下嫁穆家时，先皇曾赐过一座府邸，但过于富丽堂皇，穆家人口又不多，住起来总有些人气不够旺盛之感，长公主便禀了先皇，搬回了原来的穆府居住，如今穆鸿回的，便是穆家的祖屋。
穆府曾经历一场浩劫，在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院内长满杂草，门窗破损不堪，墙漆脱落，荒凉几近鬼屋。几年后，被已经营起一定势力的穆鸿以林妈妈的名义买了下来，令人重新修葺，恢复原来的样子，又将穆府原来被转卖的下人，一个个买了回来，除了将林妈妈带在身边外，其余的都在穆府各司其职，这在一定程度上，慰藉了穆鸿的悲凉之心。若以长公主的身份，穆府的格局在邺城不算大宅，不过是一座三进的院落，但足够穆鸿一家居住了。
因这一路上，穆鸿考虑到杨婆婆年迈，金花身体还未复原，刻意放慢了行程，等他们入城时，新帝赵裕早已被百官迎入宫中，只等着礼部安排祭天祭祖正式登基称帝，国号大魏，改元天宝。
穆鸿十二年来殚精竭虑用命拼搏得来的赵氏江山易主，无非是要手刃穆家的仇人，如今成为阶下囚，也是他的亲舅舅的赵猛。不料穆鸿才入邺城，正待入宫面圣，赵裕便传下口谕，称因宫人懈怠，赵猛已在皇宫内院自缢。
穆鸿一时之间有些无法接受，他曾经无数次想过，等到破城那一日，他要亲自问一问这个害他家破人亡的亲舅舅，他们穆家，犯了何罪？他的娘亲，犯了何罪？他要让赵猛跪在爹娘面前，伏首认下那滔天罪行，可他拼尽全力为了这一刻整整努力了十二年，没料到最终却是这样一个结果。穆鸿沉默许久，让那传口谕的待从带了话给赵裕，就算赵猛畏罪自杀，也要令他生生世世跪在穆家坟前赎罪。
但赵猛毕竟当了十四年的皇帝，人既已死，按百官的意思，最好让他葬入赵氏皇家陵墓，追加谥号，如此才显得新帝仁厚。赵裕听完，认为有理，对于穆鸿的要求，便有些犹豫了。皇后白氏得知后，冷笑道：“陛下这招过河拆桥用得好啊，想当初在汉中时，鸿儿与你击掌为誓，他帮你抢回江山，你送他一个赵猛，自你入宫以来，便将此事忘了一干二净，先是不闻不问赵猛生死，如今人死了，你又想利用他为自己博得仁厚的名声，试问，你将鸿儿放在哪一处？你如何面对枉死的长公主？如此，你与赵猛有何区别？！”
赵裕如今已是皇帝，被她这么一呛，脸面便有些下不来，不由勃然大怒，甩袖而去，但终究不敢再违约，便将赵猛装殓送到穆家祖坟，任穆鸿处置，并追封长公主为平定公主，等同亲王。
那日，正是长公主的忌日，穆鸿带了金花，夫妇二人跪在穆家坟前，三叩九拜，痛哭流涕，声泪俱下。那里面葬了长公主，还有穆鸿千里迢迢去北寒之地迁回的穆臻的寒骨，还有一堆根本没有主人名字的森森白骨，但那里头有一个是他的父亲穆忠仁。在穆家祖坟几步之遥的下首，另有一堆突起的黄土，曾是皇帝但也是穆忠仁妻舅的赵猛，生生世世向穆忠仁夫妇跪拜忏悔赎罪。
坟前有一株银杏树，那是有一年清明时，穆忠仁带着两个儿子种下的，穆忠仁告诉儿子，这样一来，附近的鬼魂闲来无事，便会来穆家坟头树下抚琴作诗，穆忠仁性情儒雅，思想浪漫，难得他竟可以将过世之人的生活描绘得那般惬意飘逸，穆臻穆鸿兄弟被他教导得心性纯良，与世无争。算算时间，这树大约有十七年了。穆鸿抬眼看那树，翠绿色的扇形叶片一簇又一簇，枝叶茂盛，人立在树下，清风徐徐，竟如初春一般凉爽，他想，不知父母兄长，如今是否常在树下宴请左邻右舍。眼前一片辽阔，身旁娇妻相伴，十四年晦暗的心，终于慢慢平静明朗了起来。
转眼便到了六月，杨儒林终于在新帝登基的一个月后，来到了穆府。金花听到消息，忙迎了出来，见杨公已到二门，忙上前行礼道：“爹！”
杨儒林眼含泪意，伸手扶她道：“孩子，委屈你了！”金花亦是两行热泪，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杨儒林自接到穆鸿的书信，听闻儿子已离世，心中自是万分悲痛。那时听闻惠王已暗中谋划攻回邺城，他一想到好友古沛然满门惨死，想也未想，便只身一人到梁州，又寻了许多机会，才得到惠王的赏识，进了王府当幕僚，他一心只想着为好友平反昭雪，怕这一去指不定会弄个粉身碎骨，还不如让家人当他是失踪，儿子既已成亲，自当成为一家之主，只是他没有想到，儿子会因病离世，妻子会伤心致瞎。
杨公跨进厅内，见两眼失明的妻子，满头白发如霜，心中不由一酸，哽咽道：“夫人，我回来了，我对不住你们母子！”
杨婆婆端坐在堂屋上首，面色不喜不怒，道：“杨大人，事情过去已久，我儿早已入土为安，担不起‘对不住’这三个字。”语气客气疏离。
杨公在家向来说一不二，杨婆婆也是对他唯命是从，但事过境迁，经历过大悲的杨婆婆对杨公已死心，心中早将他当成外人看待。杨公心怀愧疚，心知恐怕一生也难得到妻子的原谅，便道：“我来接你回家。”
杨婆婆摇头：“鸿儿与金花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杨大人请回吧。”
杨公道：“你不要胡闹，哪有住在旁人家中。”他也知道金花如今嫁了穆鸿，但却不知杨婆婆已认了穆鸿当儿子。
杨婆婆冷笑道：“旁人？鸿儿如今是我儿子，金花又是我从小养大的女儿，如何是旁人？”
这倒让杨公有些惊讶，他一向崇拜公子鸾此人，得知金花再嫁的是公子鸾，在痛失亲子之余，也有了些许安慰，但没料到穆鸿竟能认了杨家作干亲。
正说着，方从宫中回来的穆鸿听到下人回报，匆匆赶来，一见杨公，忙上前行礼，杨公道：“久闻公子大名，今日能得以相见，实在欣慰。”
穆鸿道：“不敢，杨大人谬赞。”
杨婆婆见穆鸿回来，连应付杨公的心思也免了，叫了金花扶她回房歇息。
穆鸿便将杨儒林引到书房，二人寒暄片刻，杨公便说明了来意，又问道：“听我夫人说，你已拜我杨家为干亲？”
穆鸿迟疑了一下，道：“正是。”他心里并不认可杨公对妻子儿子不负责的态度，况且他也只认了杨婆婆为母亲，并没有扯到杨公，这“干亲”一说，实在有些勉强。
杨公欢喜道：“那我便唤你为鸿儿了，你母亲不愿随我回家，你帮着劝导劝导。”
穆鸿道：“母亲跟着我们住便是，她习惯了金花在身旁。”
杨公想了想，终觉得自己行事过于不负责，此时再来寻求谅解，似乎晚矣，无奈道：“那暂时也只好先这样了。”沉吟片刻，又问道：“鸿儿既娶了金花 ，可知金花的身世？”
穆鸿道：“不知。”他一直认为金花是杨公收养的弃儿。
杨公道：“我之所以离家，原由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我的好友古沛然。”见穆鸿点头，又道：“金花便是古公之女。”
穆鸿惊愕，道：“古家不是满门抄斩？”古夫人共育两子一女，当时长公主得到消息，曾试图想要救出大郎二郎，为古家留下血脉，只是，长公主连对策都还没想好，那赵猛为了震摄百官，在当日午后，便将古家几百人全数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十多年后，突然听闻古夫人之女还在世，且还是自己的娘子，实在有些震憾。
杨公道：“那日，我带着犬子正在古府作客，古公下朝回府，便在书房与我谈论朝政，我儿当时带着金花在园中玩耍，突然跑了进来，吵着要吃烤蕃薯，古公因政事烦心，我便独自带了两个孩子坐了马车上街，不料前脚刚走，后脚便听闻古府被官兵团团围住。”十几年前的事，杨公说起来还是义愤填膺，几个时辰前还跟他谈古论今的好友，几个时辰后便身首异处。新帝登基一个月，杨公忙的一件事便是上书奏请皇上为古家平反昭雪，还古氏一族清白，皇上自然欣然应允，下旨追封古公为忠义公，另建忠义公庙，受万世香火，受世人朝拜。
穆鸿急问道：“那被害死的古家之女是谁？”
杨公道：“估计是府中下人的女儿，具体我也不知。次日，我便变卖家产，带着家人，离开了邺城，找到了汝北县落脚。”
穆鸿愣在原地，良久没有言语，这莫不是缘份天注定么？若是金花真是古夫人之女，那金花原本就是他穆鸿的妻子。穆鸿想起那时，娘亲时常带他和哥哥到古府，加上大郎二郎四个男孩子，将古府上下闹翻了天，长公主便道：“这几个孩子，长大后真应该给他们寻个厉害的媳妇，才能管得住他们。”
古夫人手里抱着才两岁的女儿，道：“可不是，将来需给他们找个像忞儿这样的安静姑娘才行，可惜我忞儿小了一些，不然就给你做儿媳妇。”
长公主逗着忞儿道：“哎呀，小娇妻更好些，我家鸿儿，就正正好！”说着，将穆鸿招了过来，道：“鸿儿，娘亲给你找个娘子，如何？”
穆鸿奇道：“娘子也是娘吗？”
长公主和古夫人听了，差点笑出了眼泪，道：“娘子不是娘亲，是媳妇，喏，古伯母手中的小妹妹，就给你当媳妇，你要不要？”
穆鸿见她长得可爱，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看他，不哭也不闹，心里喜欢，嘴里却嫌弃道：“那我还得养她好些年呢！”
长公主气得笑骂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会算计，得了便宜还卖乖！”
十岁的孩子，早就什么都记得了，娘亲与古夫人的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想到那个年幼可爱的小妹妹也被杀害，他心里就更恨赵猛一分。
穆鸿恍惚的送走杨公，又恍惚的回到房中，不知为何，他心里非常难过，亦非常欢喜，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心中缠绕徘徊，但终归欢喜占了许多，竟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既为自己，也为娘亲，娘亲若是知晓，她亲自为他定下的儿媳妇，十几年后，竟还能成为事实，不知该有多欢喜呢！他又想到自己，原来能活着下来，就是为了与金花团聚，他们的名字定是早已刻在了三生石上了。
伺候好婆婆的金花回房，便见穆鸿坐桌旁发呆，面色似悲似喜，不由唬了一跳，道：“夫君，你怎么了？”
穆鸿抬眼看她，幽幽道：“娘子，原来，我们本就是夫妻。”
金花好笑道：“你我自然原本就是夫妻啊。”
穆鸿默默的看她，心里喜悦之极，道：“娘子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是长什么样呢？”
金花道：“不知，以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爹也没告诉我。我娘倒是说过，我姓古。”
穆鸿有些踌躇，自己受了这种血海深仇的苦十几年，每日内心都被痛苦撕咬，他不希望金花再去承受这些。他将金花拉入怀中，闻着她的味道，脸颊摩挲着她的秀发，默念着她的小名“忞儿”，心里的缱绻情思似乎要溢出来一般，幸福的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