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苏菲张

5、失败的宋于心（5）

　　在最好的时光里分手，记忆也是好的。
　　——戴维

　　错觉，百分百纯错觉。我一定是被吓傻了，那男人目露凶光，行事狠毒，绝对不可能是送我玫瑰的戴维扬。他朝我走了几步，在我面前，示威似的踩碎地上的眼镜。愈是接近，他那张冷酷残忍的脸就愈发清晰，他的笑，是扭曲的，是浸了血的。

　　我脚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笑得更加嚣张，俯身掐住西装男人的脸，几乎捏碎他的下颌。

　　“下次你的运气不会这么好了。”

　　一模一样的声音充满了威胁的味道，如同地狱之音。

　　他朝小巷的另一头跑去，再没看我一眼，消失在黑暗中。

　　我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久久不能动弹。

　　后来我被叫到警察局喝咖啡，警察漫不经心地做了个笔录。这样的案子着实不少，不是帮派纠纷，就是混混逞能，管不过来，也没法管。

　　这几天我也魂不守舍，那夜戴维扬那张凶狠扭曲如野兽般的脸，就像烙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我没有告诉警察我认识他，也确实算不上认识，在此之前，我们仅有一面之缘罢了。戴维扬大约也是个假名字，用来糊弄路人的。

　　我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不安，实在无法把酒吧里温柔调笑的他和小巷里暴力行凶的他联系在一起，两人天与地似的远，却分享着同一张脸，想想就毛骨悚然。

　　我去面包店，买了几根法棍，刚出门，竟又看见终日困扰我的那张脸。戴维扬在远处看见我，笑着朝我招手，还快步走过来。我浑身的汗毛立刻竖起，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朝另一个方向逃走。

　　缘分就是这么奇怪，你天天盼它想它它不来，偏偏等你惧它躲它的时候，它要扑向你。

　　我的胳膊被从后面伸来的一只手抓住，我还是拼命努力坚持不懈地向前走。他干脆跃到我对面，挡住我的去路。

　　“喂，心。你不记得我啦？情人节？想起来了么？”

　　我忍住大叫的冲动，甩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的脸，无奈找不到破绽，只好退后几步，和他保持安全距离。那晚他嚣张的表情，又浮现在我眼前。

　　莫非，他是狼人，一到晚上就变身。我呸，狼人变身还需要满月呢，那天晚上连颗星星都看不见。科幻电影真是害死人。

　　“戴维扬，记得吗？”

　　“不记得。”

　　我拨开他在我眼前乱晃的手，这哥们，不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吧？

　　他一脸失望，我趁机从他身侧溜走，但他却开始尾随我，无论我走得快或慢，总和我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最后我忍无可忍，转身冲他大嚷：“我告诉你，你再跟着我，我报警了啊！”

　　青天白日，人群之中，我一正义女青年，怕什么啊。

　　他露出笑容，在如今的我看来，那笑容流里流气的，绝不会属于一个正常的炎黄子孙。

　　“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他回嚷过来，无数目光开始在我身上游移。

　　当时，我真想抄起怀里的法国棍子，替天行道。他还恬不知耻地朝我走来，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你躲我，是因为喜欢我，不好意思了吧。我就知道，那天你在酒吧里都那样看我了。你干嘛躲我呢，你没问我，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呢。虽然你的长相差强人意，品位也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我像是那么肤浅的人吗！你放心，你还是有机会的……”

　　我的拳头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终于，打在了他高挺的鼻子上，一道鲜红的鼻血从他左面的鼻孔流出。我想，自己使力肯定不均匀，不然为啥他只有左面的鼻孔流血呢。

　　他瞪大眼睛，摸了摸鼻孔，看看手上鲜红的血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我。

　　这……算正当防卫吧。

　　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用我给他买的冰镇橙汁敷鼻子，一边敷一边向我丢白眼。我看他，越看越迷茫，像科学家看实验室里怎么都弄不死的小白鼠。连我都能不偏不倚地打中他的鼻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半夜行凶？

　　“哎，我问你，你有没有孪生兄弟什么的，长得一模一样，先天有缺陷或后天营养不良，有暴力倾向的那种？”

　　他表情僵住，转头瞪我，意思是“还真看不出来，你好这口。”

　　“你记不记得，前几天晚上，我们见过的？”

　　“这么想我，”他把橙汁捧在胸前，插入吸管，嘬了几口，“情人节之后我就酒精中毒住院了，出院后也是在公寓里休养。”

　　他的表情不像是撒谎，那天晚上光线昏暗，我确实也经常想起他，真的出现错觉也说不定。

　　“对不起，我大概认错人了。”

　　“唉，真是的，这么好看的人也认错，知道这一拳有多疼吗？这么难得的自然美鼻要是被你这拳打塌了，我绝对和你同归于尽。我差点哭出来，你看不出来吧，其实我挺坚强的，一年半载都不哭一回。”

　　我向他投去鄙视的目光。

　　“真的，我小时候大概是个爱哭鬼，把泪都流光了，哭够了，长大才掉不出眼泪。”

　　他调皮地用吸管吸空塑料杯子，杯子发出嘶嘶的噪音。我怔愣出神，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乱了节奏。明明已经成为碎片的心，怎么会再次乱了方寸？

　　*
　　不论有钱的人还是没钱的人，看钱流进自己的账户，都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杜家驰在每月中旬都会打过生活费来。一般，发工资，发零用钱啥的，不是在月初就是在月底，他偏偏选在每月中旬。搞得我每月的兴奋期和别人错开。

　　新钱进账自然要花掉一点。

　　买给瑞卡一条热带鱼，他把鱼养在装了水的鱼罐头盒里边，和上个月及上上个月我给他买的鱼挤在一起，三条鱼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无聊得冒泡泡，他还说，下次麻烦送个鱼缸。

　　买给林妍一支兰蔻的口红，她美眸一扫，嘴里蹦出仨字，冒牌货。

　　至于我自己，则在附近的唐人街，买了一对石头手绳。这两条是情侣款，一条是红色绳子，一条是蓝色绳子，中间都串着一颗小小的，打磨光滑的雨花石，它们有一样的纹路，黑黄相间，一圈一圈，仿佛抽象画一般的。本来我只想买一条，店主非说这是成对卖的，不能拆，石头纹路颗颗不同，每对手绳串的石头，是同一颗石头切割而成的两半，爱买就买，不买拉倒。也不知它们幸还是不幸，本是一体，却被强行切割开来，即使被恋人买去，也只能遥遥相望，再不能相拥。

　　既然它们如此相亲相爱，我也不忍心拆散，一咬牙就把一对都买回来了，最后决定，左手戴一条，右手戴一条。但我想，它们得多恨我啊，天天就隔那么短的距离晃来晃去，偏偏中间插个我碍事。

　　下午茶时间，我请瑞卡去那个死贵死贵的河边咖啡馆喝咖啡。瑞卡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捯饬他的头发，换上他柜子里最后一套干净的衣服才跟我出门。我坐在瑞卡对面的昂贵沙发上，拿着菜单，看着看着，视线就从咖啡名那排转到价格那排，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不动声色地转回眼睛，要了一款奶油白咖啡，瑞卡则点了一杯卡布奇诺。

　　我俩要了一块巧克力慕斯蛋糕，一人一半分着吃。这顿下午茶花费的时间不逊于一场隆重的晚餐，我特地小口小口地喝咖啡，这咖啡好喝到让我舍不得下咽的地步，我在嘴里慢慢吧嗒许久，才慢慢把它咽入喉咙，这香醇浓郁的咖啡滑下喉咙时，我相当伤感。瑞卡也一样，每喝一口，就要和我闲扯一堆有的没的，没话找话，就是为了延长时间。

　　忽的，从瑞卡身后传来杯子被打翻的声音，我抬起头，发现斜对面坐着一个穿戴不菲，皮肤白嫩的贵妇人，外表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但眼中却有老态，因此，我推测她必定已过四十。她前面的白瓷杯倒在桌上，里面浓稠的黑咖啡仅剩一茶匙的量，其余的均洒了出来，流到桌沿，一滴一滴落下。

　　那么贵的东西，就这么没了，我的心也随之滴血。

　　她表情忧伤地凝视对面的人，对面的人背对着我，被一株一米高的大叶植物挡住，我看不太清。那妇人突然拿起她的爱马仕格子皮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镶有钻石，闪闪发光的钱夹，又从钱夹里掏出一张信用卡，像玩俄罗斯套娃娃似的，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犹豫，令人敬佩。

　　“你要钱，我给你啊，你还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通通买给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这高贵妇人苦苦哀求着对面的人，没有一点尊严可言。对面的人喝了一口咖啡，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听见瓷杯碰瓷盘的声音，然后他说：

　　“人总吃同一种食物会烦的，我们都一样。在最好的时光里分手，记忆也是好的。等我们当真厌倦彼此再分手，你就不会记住我的好，以后也不会记得我，想念我。我也一样。那时，这段感情不就一文不值了吗？”

　　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我心头一沉。

　　贵妇人双手紧握他放在桌上的左手，那原是一只白皙优雅的手，现在却被妇人的手勒得发红。

　　“不会厌烦你的，我不会这样的，我爱你。”

　　她哭得如带雨梨花，我见犹怜。

　　对面的男人立起身体，缓缓弯腰，在贵妇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他轻声说了什么，贵妇听完，瞪大眼睛，丢了魂儿似的，松开双手。在那一刻，我看清他的侧脸，他的嘴角提起一个愉悦的弧度，像是得到了满意的效果。这种笑，却让我倍感寒意。

　　他轻抚贵妇的脸颊，用大拇指为她拭泪，接着拿起餐巾，小心翼翼又无比优雅地擦去贵妇手臂沾上的黑咖啡，擦到手腕处，他停下来，弓起食指，用第二个指节慢慢蹭了蹭她戴在无名指的钻戒。

　　充满格调的收场啊。

　　他转身离开，贵妇静坐一会儿，竟开始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