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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与魔鬼的交易(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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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太多,连拥有都惧怕了。
——宋于心
安吉一走,房子更空了。虽然以前他总是躲在房间,没什么存在感,可现在真切地知道他不在了,又是另一番滋味,似乎这房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往昔迥然不同。安吉总在这里的,如同与房子相依为命一般。
杜家驰没有要回来的意思,我也羞于开口。
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忽的想起戴维·扬的那句“你孤单时我会拥你入怀”,便环住肩头,抱紧自己,想象在他的怀抱里。
过了几天,我没告诉任何人,偷偷去了陵园。本来也没来过几次,每次还都有杜家驰作陪,或者说受他的监督以防自己跑掉。今天自动自发地来了,明明孤身一人,却没那么孤单。
也许是因为到了春天,天空明净,微风中漾着些许暖意,嫩绿的草叶从枯败、干黄的外衣中钻出,带着强劲的生命力。四周涌动植物的芬芳。墓碑沐浴在阳光之中,庄严神圣。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属于宋启维的那块,微微出了些汗,直接坐在了白色石碑前。
“好久不见,还认识我吗?”
说完,自己觉得可笑,嘿嘿笑出声来。
“你真好,永远这个样子。我都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家里变得空荡荡的,妈妈走了,爸爸走了,你走了,杜家驰走了,现在连安吉都已经走了。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哥哥当得可真不称职。哪有对弟弟妹妹那么坏的,现在后悔了吧。”
我心头一酸,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我想你了,想你回来。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有你照顾的日子真是不好过。之前我想,哪怕你骂过我一次也好,可一次也没有啊,从你身上我没感受到自己预期的亲情。我们俩本来该在这世上相依为命的,你回来吧,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这一生,大概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生命中重要之人的过程。失去太多,连拥有都惧怕了,就像怕会摔下来,便只躲在低处。
*
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的护士,身材矮小瘦弱,粉色套装不太干净,倒显得很有耐心。至于这耐心是本来就有,还是被经验磨砺出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报上名字,说是一周前预约的。她抄起桌边的簿子,匆匆翻了两页,找到我的名字,露出礼貌性的笑容,要我先到那边的沙发上坐一会儿,稍等一下,然后便拿起电话筒,拨了一串号码,走的应该是内线。
前几次的预约均被拒绝,说是病人反应激烈,怕再受到刺激。安吉大概恨透了我,不肯见我。其实,在这种地方,个人意志是最不受重视的,是我执意尊重他的决定。本来这次也没抱多大希望,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安吉并没有表示抗议。
这次会成为一个转折点也说不定。我坐在沙发上,感到阵阵焦虑。
很快,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朝我走来,走起路来飞快,与微胖的身形不太相符,严厉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
“宋安吉的家属?”
这声音分外洪亮,听起来甚至有一丝蛮横专制的味道,眼睛居高临下地大量人,大概是习惯了与病人打交道,右胸缀了一条银色的名牌:崔志。
“我是他姐姐,他在哪儿?”
“过来。”
依旧是趾高气昂的样子,不等我起身便转身往前走。我匆匆跟上去,一路上净是一些整齐排列的房间,有的房门大敞,既可以看见面无表情、专心致志盯着电脑屏幕的人,又可以看见说说笑笑,手里端着茶杯的人。崔大夫时不时与迎面而来的大夫打招呼,一切井然有序。
二楼的转角处,也就是通向三楼的地方焊了道厚重的防盗门,崔大夫掏出钥匙,娴熟地将门打开,等我进去后,又从里面把门锁好。上了一小截楼梯又是一道门,崔大夫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动作。
这门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随着钥匙转动的声音,我看见原先自己所生活过的那个世界被隔在门外。
我走在他身后,心里愈发忐忑,手心濡湿。
走廊里有几个老人在踱步,目光出奇一致的呆滞,似乎看不见我们,毫无反应,连眼睛也不转一下。地面上的瓷砖泛着冷光,之间的条条黑缝异常清晰。
一个扭曲的世界,或许在他们眼中,我所处的世界才是扭曲的。这里囚禁着不为现实所容的人。
崔医生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住,转身对我说:“已经适应的差不多了,每天就只是盯着窗户发呆,其实窗户正对家属院,除了晒在外面的衣服被子,也没什么好看的。除此之外,他大概算是这里最正常的一个了,就是不爱说话,一个月下来,能说个两三句就不错了。你进去吧,最晚待到四点,走的时候到最里面的值班室找我就可以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安吉就在里面。崔医生领着我进去,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床上均是白色被褥。靠门的这张床是空的,但床脚的卡片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安吉坐在靠窗的那张床上,那张床似乎被刻意挪动了一把,离窗户极近,与床间小桌的距离也大的不合理。
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背对我们,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即便我们已经走近,也丝毫没有反应。
“宋安吉,”又是那高亢的声音,“你姐姐来看你。”
他缓慢转过头来,先是看了一眼崔医生,又看了一眼我。像看陌生人似的,表情冷漠。
崔医生离开前再次提醒我:“四点之前。”
我感觉期间必定是段漫长时光,循着安吉的目光向外看去,果然正对着家属楼,阳台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底下是一堆摆放的杂乱无章的自行车。
他变化不小,嘴边有了胡渣,身形不似以前那般瘦弱,大约是终于摆脱负担的缘故。眼前蒙上一层冷厉,不像以前一般软弱。如果说以前是在逃避外界的人和事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在彻底拒绝了。他终于毫无畏惧地将自己与可怕的现实分隔开来。
“还好吗?”
迎接我的是沉默。
“看起来好一点儿了,”我自问自答,“好像更有男子气概了,就是头发该剪一剪了。”
我顺势去摸他的脑袋,可触及他冷淡的表情,又不好意思地缩回手。
“有什么事没做完,还是有什么话要问,快点儿结束吧。我会如你所愿,把自己知道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他把话说的决绝,俨然是绝望赴死的样子。
“在这里是不是比较轻松,会不会快活一点?这是想问你的话。至于还没做完的事,恐怕得用上一生了”。
他瞪眼看我,企图探究我是否疯了。这是一种全新的表情,他本该有的表情。这孩子,终于像个凡人了。
“你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这是你欠杜家驰和戴维的。我们让你做错了事,也该受到惩罚,这是宋家欠你的。”
我欠的债明明都数不清了,偏偏要多上一笔。
安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眼里有深深的鄙夷:“不要假惺惺了,是你们把我逼上绝路的。现在在这里做什么?补救?真是笑话,连我自己的亲生母亲现在都想躲瘟疫似的躲我,你们宋家人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看得见他眼中深深的伤痛,他是希望自己母亲能来的吧,如同嗷嗷待哺的幼鸟。他曾等过母亲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庇护在羽翼之下。可他的母亲没出现,日出又日落,他始终一个人。
“血缘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我只记得我们一起在宋家长大,你很胆小,身体里像是有用不完的水分,总是哭。我是你的姐姐,虽然不大称职,可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的脸在空气中定格,影子斜落在雪白床单上。是不是在想讽刺我的话呢?也许会想出我无法反驳的话来,那也没办法,只能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了。
趁他不说话,我趁热打铁:“你是第一次做弟弟,我也是第一次做姐姐,当然会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毕竟,该做我们榜样的人都不够称职。以后我会努力的,争取能够胜任。”
像是机器内部的齿轮到了一个特定位置,随着轻微的碰撞声,电源接通,一股强烈的情感从他体内爆发出来。他忽然嚎啕大哭,五官扭曲,放在大腿旁的两只手紧紧握拳。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其实我只想让你们在乎我而已。宋启维有的,我也想要有,像他抢走我的东西一样,抢走他的东西。所以才会去勾引杜家驰。可无论怎么努力,都够不到你们那个世界。我只是太孤单了……”
我抱紧了他,好像一松手,他便会坠入万丈深渊。